譚天宇：秋日里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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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老師，您的信。”我剛從外面吃過午飯，回到工作的校園大門時，保安將一封信遞到了我的手里。

“謝謝了，師傅?！苯舆^信的我繼續向校園里走去。

一掂信的分量，確實還真不少。在這個擁有許多更為便捷的通訊方式的時代，還與幾個筆友保持著傳統的書信往來，成了一件奢侈而又美好的事情?？戳丝葱欧?，果然是寄自于她的信——我讀大學時同系的師妹，學漢語言文學，平時我們經常通信。

在這個美好的秋日正午，收到筆友的來信，值得找一處景致不錯的地方去讀。我們的校園綠化還是很好的，如同園林一般。到處有參天的樹木，秋日一到落葉如同鋪就了一條金色的地毯。

每當秋季來臨之時，很多人往往會感到悲傷或憂愁。入秋后光照減少，再加上大自然逐漸呈現出一片肅殺、凋零的景象，確實容易引起愁緒。然而在本人看來，秋更是一種深沉的儀式感。落葉并非單純的凋零與死亡，而是樹木為了積蓄力量，以待來年新生所進行的一場盛大而靜默的儀式。漫步在校園里的落葉上，那沙沙的聲響，正是這場儀式的配樂。在這條金色的地毯上，正參與著天地間最莊嚴的節律。

秋日之美，非?？简炄藗儗θf物變遷的細膩感知。在意識到短暫與消亡是無法改變的必然結局后，反而對當下瞬間的美產生了更加強烈、更加虔誠的憐愛和珍惜。正因為櫻花七日便凋零，它在枝頭綻放的每一刻才顯得如此決絕而壯麗；正因為秋葉終將飄落并化作塵土，它燃燒般的紅黃色才顯得如此凄美而熱烈。因此，一個能欣賞秋日之美的人，選擇的不是衰敗，而是選擇了一種在凋零前達到極致的、深沉而飽滿的美感。對秋季的感傷之情，是對即將消逝的這種極致之美的深情嘆息。

在這樣美好的秋日午后，曬著暖暖的太陽光，讀一封來自于摯友的信實屬愜意。我拆開信來，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張劇照。照片中的她扮演著大唐第一才女——上官婉兒，仿佛是從史書墨香中、從千古詩篇中走出來的一樣，神采奕奕，盡顯芳華。

看著這張照片，我的思緒一下子就被拉回到了三個月之前……

那天上午我剛剛參加完歷史組的集體備課，就看到了她在微信上向我發來的求援消息。她說她工作的劇團正準備排演一部歷史劇《女皇武則天》，主要講述的是這位中國歷史上知名的女皇在位后期的政治事件，其重頭戲是太子李顯和宰相張柬之發動的神龍政變。她被導演看中，在這幕大戲中出演上官婉兒。這位師妹是很想將這出戲演好的，因為這出戲將要參加省級的公演及評選。于是她特地來請教在歷史學專業上有多項研究成果的我，讓我給她提一些建議。

當我看到這個請求時，誠惶誠恐和倍感榮幸的兩種感覺一時間共同涌上了心頭。雖說我在東歐古代與中世紀歷史研究方面的成果多些，然而在本國歷史上只對上古和南北朝時期有一些研究，唐朝歷史只敢說略知一二，目前尚無研究成果；然而卻能夠參與到給這位重要的歷史人物在劇中“塑像”，真是難得的榮幸。

通讀了數遍她發過來的劇本后，我給出了以下三條建議：

首先，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出演歷史中真實存在過的人物，一定要對歷史有敬畏感。盡管劇本不追求與真實的歷史完全一致，但出演角色時一定要先了解清楚，這個人物在歷史上扮演過什么樣的角色。為此，我專門找來了上官婉兒的墓志銘，并翻閱了《舊唐書》《通鑒紀事本末》中有關上官婉兒的記載，打包發給了我的師妹。并建議她仔細研讀，以了解所要扮演的角色在真實的歷史中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其次，要演好“大唐第一才女”，才藝是必不可少的。我搜集到了上官婉兒的所有詩詞，打包發給師妹，建議她最好都能夠背下來。時間充足的話，用毛筆將這些詩詞抄錄一下，真正體會到所演角色的日常生活。

第三，上官婉兒在劇中雖不是女一號武則天，也不是女二號太平公主，但她是連接武則天、武家勢力、李家勢力與朝臣的核心樞紐。雖說臺詞不多，但戲份屬實不少，是整部戲中關鍵的“劇情粘合劑”。作為“罪臣”之后，她憑借絕對才華生存于大唐那個充滿陰謀、明爭暗斗、黨同伐異的權力中心的朝堂之上。她的所有選擇都基于生存智慧，在忠誠與背叛之間謹慎權衡。在演出中表現出書卷氣與極敏感，眼神靈動，體現其“八面玲瓏”的特質。需要展現她作為武則天秘書的干練、作為政治家的圓滑，以及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

回味過這些往事之后，我將信紙展開。從信中可以看出，對于我的建議，她是完全照辦了。通過閱讀關于上官婉兒的史料和她的詩詞，我這位師妹是真心喜歡上了這個角色。她將發給我的史料通讀了好多遍，并把上官婉兒的詩詞都背得滾瓜爛熟，還專門練了練毛筆字，以熟悉戲劇中上官婉兒作為武則天貼身秘書書寫記錄的場景。她的化妝師也是很出色地準備了由上官婉兒創制的著名“梅花妝”，并挑選了唐代的宮廷服飾。這才造就了剛才我在劇照上看到的那美好的一幕。

然而，這封信中最讓我動容的，還不是舞臺上的那場精彩演出，而是她向我分享的這一段演出結束后的幕后故事：

“戲劇結束，回到幕后，一同演出的演員大多喜悅地議論著這場出色的表演可以得到什么樣的獎賞。我對著鏡子卸妝時，卻不由地一陣悲從中來，心里感到特別悲涼。突然鼻子有點酸，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太平公主’看到了，馬上過來體貼地問我：‘婉兒，你怎么了？’我邊流淚邊說（以下有點語無倫次，當時太傷心了，不好意思啊）：‘你說，婉兒最后的結局是不是太慘了……她僅僅是為了活下去，就拼盡了全力……她只是想活，這有什么錯？開元盛世難道就容不下她一個弱女子嗎？……你說李隆基為什么要對她這么狠心？為什么非要殺她不可呢？……不僅殺了她還派人去毀了她的墓……婉兒……可憐的婉兒……’那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眼淚，哭得確實太傷心了?，F在寫到這里，心里面還是有一些難受的。”

讀完后我抬起頭來，長嘆了一口氣。一方面為我師妹的精彩表演而感到驕傲，另一方面又是對這樁歷史公案的嘆息。這時有一片金黃色的橢圓形槐樹葉飄落到了這封信上，我把它撿起，端詳著這片濃縮了一年美麗的秋葉。這一片美好的秋景即將走向終章。正因為美好的事物往往都是短暫的，我們才要好好珍惜當下……

想到這里，我走回辦公室，拿出紙筆來，在回信上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看到這場演出是如此地成功，真為您由衷地感到高興與祝賀。它證明了當一個人將靈魂全然投入所愛之事時，所能迸發出來的光芒是何等耀眼。對于您來信中向我表示的感謝，本人確實覺得卻之不恭了；能夠參與到給“大唐第一才女”、武則天的貼身秘書、唐代歷史中最美的一束芳華在劇中“塑像”，也是本人的榮幸。

對于您在來信中向我講述的幕后故事，請您不要為那時的淚水感到有任何“不好意思”。那淚水，并不是脆弱的象征，而是應當看做您的一枚“勛章”。

當其他演員在議論外部獎賞時，您卻為角色的最終結局而心碎。這恰恰說明了，您與上官婉兒之間并非利用與被利用的表演關系，而是一種“靈魂的共謀”。甚至可以說，那段時間里讓婉兒借由您的身體和靈魂，重新活了一次。因此，當大幕落下，您為她——也為那個在您體內蘇醒了她一部分靈魂的自己——所感受到的悲涼與哀傷，是必然的。我不會嘲笑您的淚水，相反，對于您的這一做法充滿發自內心的敬意。您的淚水，是為唐代那個真實存在的、才華橫溢卻命途多舛的女性而流，也是為那個在強權下掙扎求存、卻最終被碾得粉碎的美麗靈魂而流。

按理說，作為歷史學研究者應客觀公正、不帶感情色彩；然而，唐朝的這段歷史卻是本人最大的意難平，以至于握筆的手都因憤怒和感傷而不住地發抖。一個特別有才情的人，往往能比別人更敏銳地感知這個世界，從別人觀察不到的細微之處體會到其中之美，因此也會更加熱愛這個世界。婉兒作為一個在全家滅門的慘劇中幸存下來的遺孤，作為一位能寫下“密葉因裁吐，新花逐翦舒”“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駐蹕懷千古，開襟望九州”的女詩人，作為一名就算忍受了黥刑也要將其化作梅花妝的美麗創造者，她的生命肯定是與世間萬物深度連接的。她所貪戀的，不止是呼吸與心跳，還有新春的鮮花、秋晨的露水、溫柔的月光、文字的意趣、妝容的精美、裙擺的飄逸……是所有這些細微感知共同構成的生命體驗。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當她被刀斧手押往斷頭臺的時候，當她與世間萬物深度連接的生命即將為刀鋒斬斷的時候，會是多么地害怕、多么地絕望、多么地留戀這個世界、多么地想活著啊！我們為她意難平，正是因為熱愛和理解她身為才女所代表的那種對生命與美的熱烈綻放。我們的憤怒與悲傷，是對一個美麗靈魂被暴力摧殘的最深切的抗議。

如果這世界上真的“九泉有知”，上官婉兒能夠感受到的，定是深深的慰籍。在一千三百年后，仍有人如此懂她的才華、疼她的不易、敬她的掙扎，并傾盡自己所能，將她的風華再現于人間，并為她的結局而潸然淚下。這，是何等的光榮，何等的幸運，何等的浪漫。

作者簡介

譚天宇，山東省濟寧市任城區人。贛南師范學院學士，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碩士。濟寧市任城區作家協會理事。著有散文集《留俄手記》（中國文史出版社2017年出版）、專著《北高加索古代歷史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版），翻譯有安娜·科穆寧娜《阿萊克修斯傳》（與秦藝芯合譯，東北林業大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在國內外學術刊物、文學期刊上發表文章數十篇。現任教于濟寧市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