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學生家長,不管是否在北京,海淀區都是一個仰望之地。這里匯聚著中國最負盛名的大學群和金光閃閃的大牌中學,在衡水一中這類學校以軍事化教育方式崛起之前,海淀試卷早已成為全國初高中的備考神器。海淀媽媽的威名響徹全國。她們是孩子考學和成長路上的司令員、作戰部長和后勤部長,她們目標清晰,手段明確,善于規劃和分析,互相信息暢通,彼此既是競爭對手,又是信息伙伴。梁鴻有點自嘲地說,她本人也是海淀媽媽。
吳用是一個典型的海淀區小孩,兩歲開始進入雙語私立幼兒園,旋即奔波于各個培訓班,包括但不限于鋼琴、圍棋、輪滑、跆拳道、笛子、籃球、網球、游泳、編程,英語和數學是常設的培訓課程。三歲以后,吳用就沒有過完整的周六日。吳用的媽媽從一開始就拿出全部的力氣來支撐孩子,她對自己的遠見非常驕傲。吳用媽媽知道,因為財力、家庭資源的差距,她的付出在海淀區算不上瘋狂,只能算正常。
吳用生病之后,吳用媽媽花了很長時間追溯從哪里開始做錯了。跟其他資質平庸但被打著學習的孩子不同的是,吳用非常聰明,他從初一開始對數學產生了超常的興趣,他的書包里帶著一本用得卷了邊的微積分。不過老師并不欣賞,他告訴吳用,上課就上課,完成老師的任務就可以,拿一本微積分來沒有必要。吳用跟媽媽說,主要是老師講的東西太簡單,他三分鐘就理解了,沒必要呆坐40分鐘。如果吳用以后成為一個偉大的數學家,這就是證明他是天才的小插曲,充滿碾壓式的優越感。只可惜生活并非戲劇。吳用的數學成績并不拔尖,在90-95分之間,有時候他能解出很難的題,但是會在2+2這樣的基礎運算上出錯。吳用媽媽學了一身的教育理念,她告訴自己,并不應該對分數錙銖必較,考一百分不是目的。但是一見到孩子,她就忍不住叮囑,質疑,嘮叨,孩子一開始還帶著笑回應她,后面便不說話了。
初二時,吳用媽媽接觸到了數學競賽的培訓班,她腦子里規劃出了新的超越方式,通過競賽獲得直升清華北大的機會。她帶著孩子去培訓班讓老師看看,孩子是不是適合這條路。培訓班老師看過孩子后評價,他對稍有難度的題理解很快,適合走這條路,但是吳用的解題天馬行空,容易缺步驟,出錯的概率因此增加。競賽需要一分一分地拼。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就是規范做題,大量刷題。從那時候起,吳用走上了競賽的道路。
吳用媽媽回憶起來,感覺到好像一切從那個時候起開始變得越來越糟糕。吳用并不拒絕用競賽的方式接近清華北大,但是他非常抗拒刷題,他勉強地完成規范性作業,但是課外競賽書還在那擺著完成不了。吳用認為自己是因為熱愛思想和思考才去學習,高強度的刷題破壞了自己的思維。吳用給媽媽描述數學之美,作為一個靠刷題走過來的理科生媽媽,她并沒有感同身受。她考上大學和工作之后,那些學過的知識她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初三上學期吳用在一次競賽苗子的義務課程中,他解答了老師算了半天沒算出來的題,老師順嘴提問吳用一些知識,話趕話地,兩個人吵了起來。老師大發雷霆,說你不要自以為是,你這樣捧著一本書自己看,完全就是在裝。吳用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憤怒于老師語氣里的輕視,憤怒于對自己思考的貶低,這是他覺得唯一有價值的事。從此之后吳用再也不做那位老師課上的題,不參加他的課堂小測,他在課上看自己的書,作為對老師的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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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中考順利,吳用以擦邊分數考上了北京市最好的高中。他還進入了競賽班組織的為時20天的集中訓練,吳用和媽媽都很開心。一切似乎向著好的方向轉化。吳用看起來精神很好,老師布置的作業很快能完成,學業成績也不錯,還利用晚上的時間讀很多書。競賽課程快結束時,吳用媽媽接到了吳用的電話,原因是吳用在晚上十點半之后應該回去睡覺,但是吳用在走廊上學習,被保安勸阻,來回幾次后,跟保安激烈沖突。吳用媽媽聽到了吳用歇斯底里地喊,憑什么不讓我學習,憑什么?吳用媽媽覺得保安沒錯,勸他回去。吳用說,媽媽你不站在我的立場,你總是站在別人的立場,你從來不支持我。這句話后來吳用媽媽聽到過無數次。吳用想讓媽媽接他回家,吳用媽媽讓他再堅持兩天,強行掛斷了電話。
吳用到底還是沒有能回家,也沒能參加兩天后的最后的考試。他的頭疼得厲害。逐漸的,他晚上不愿意睡覺,早上也起不來,他被帶進了心理機構,又第一次走進醫院精神科。他開始吃藥,兩年后吳用媽媽不得不同意了吳用暫時休學的決定。
吳用媽媽作為吳用考學的指揮官,殫精竭慮,最后還是讓吳用在通向清北的獨木橋上掉下來。吳用媽媽有個朋友,朋友的兒子叫李風,李風媽媽和吳用媽媽是不一樣的海淀媽媽。
李風媽媽自認非常超脫,她對李風要求很低,從來沒有什么清華北大的強烈訴求,他如果資質夠,上好學校,如果資質不夠,上個專科,都可以接受。對他未來的職業期待也幾乎等于零,哪怕未來送外賣、當服務員、干清潔工都可以,只要他健康成長就行。她在李風小時候從不送他到補習班,講求快樂教育。在海淀媽媽中,這是“倒反天罡”的媽媽,也是其他媽媽非常不以為然的存在。
誰知道這一天還是到來了。高二下學期的一天,李風跟媽媽宣布,他不會再去學校,也不會參加高中的資格考試。李風媽媽正在廚房炒菜,孩子平時就不愛說話,即使宣布這個重要決定,也是用低沉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出的。李風媽媽沖過去給了兒子幾個耳光,拿著鍋鏟抽他,他既不躲閃,也不回答,就杵在那,任由媽媽歇斯底里。
李風偏科,歷史和地理很出色,長期占據班級前幾名,無奈語數英物理這樣的重點學科長期墊底。他本質上是個乖孩子,他對增加晚自習,學校的暑期補課非常反感,也能勉強對付,但是他幾乎沒有什么溝通的欲望和能力,問什么都是,我都可以,沒有意見。他已經一米八了,他和世界之間的高墻有18米。李風媽媽做不到和吳用媽媽一樣,花費那么大的精力在孩子身上,她有她自己天大的問題要面對。李風爸爸是高級知識分子,非常自律,典型的小鎮做題家,熱愛自己的研究。他早出晚歸,很自然地認為家里的事是李風媽媽的,即使李風在宣布他不上學的那個晚上,李風媽媽炒了一半的菜撒得廚房到處都是,他視而不見,自己拿菜刀拍了個黃瓜,要喝點小酒。李風媽媽和李風爸爸的溝通方式是一個人像瘋婆子一樣喊叫,另一個人沉默地聽著,像一個無奈的受害者。
一個母親對孩子說出的殘酷的話,很難像李風媽媽說得這樣直白:我就是瞧不起他,他也知道我們瞧不起他。李風媽媽的自我表述中經常用到價值觀這個詞。她不喜歡弱者,她覺得兒子學習不好是因為不努力,如果李風爸爸不是留美博士,靠自己的拼搏在學術上有所成就,李風媽媽不會嫁給他。這是她的價值觀。她覺得自己還是愛孩子的,但是還是瞧不起他,因為她就是熱愛有知識的人。
李風媽媽的抽屜里裝著離婚協議書,只是婚始終沒有離成,因為盡管她認為李風爸爸是個王八蛋,但是在內心深處,她認為他們倆的價值觀是一致的,他們都喜歡能夠思考、讀書和有創造力的生活。因為這一點,她也認定他們是一類人,盡管爭吵和抱怨并不能改變目前的狀況,但他們還是綁在一起,似乎不如此便不能印證李風媽媽的價值觀。
李風媽媽當然是慕強的,即使她說自己強調的快樂教育,但是不給孩子學業壓力并不等于快樂教育。吳用的媽媽是更為典型的海淀媽媽,她雖然沒有用討厭弱者這個詞,但她一切的行為指向都是擺脫弱者。她們倆都是吃到了考試紅利的一代,李風媽媽是中專畢業,后來一步步上了大專、本科、研究生。她非常珍惜和自豪于自己的自強不息,覺得上進和努力一定會帶來結果。
每一代人都會困于自己成長時代的經驗,媽媽們并不是不知道時代已經發生變化,學歷的貶值是驚人的。但她們就接觸過一種答案,于是它就成了世界上唯一的答案,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是假裝撒手的快樂教育,還是拼盡全力的全面托舉,她們覺得只有強者才有未來。
在梁鴻采訪的海淀媽媽中,父親在家庭問題和矛盾的處理中是缺失的,且不說李風爸爸骨子里對家庭的冷漠,在吳用的成長中,也很少看到父親的有效參與。他們有時候被迫去見老師,但就是個人形道具。吳用爸爸有一些理論,說起來四平八穩,但是他就是無法深入參與到孩子的成長中,媽媽像一只老母雞掌控著孩子的一切,又像一個最佳辯手,在教育問題的辯論中,媽媽們從來沒有落過下風。但是辯論贏了又能怎樣呢?
書中有一個場景很有戲劇性,吳用和媽媽做了一次相當心平氣和的深入溝通,吳用爸爸一開始還去看看,試圖參與母子間的對話,但是很快,他就被房間里過于嚴肅的氛圍給嚇退了,他選擇了回房睡覺。而此時,吳用在跟媽媽說什么呢?他說,你們整個家庭把我拋棄了,你根本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有多大的被拋棄感,遭受了多大的創傷。你們沒有給我任何的情感支持。本來家庭應該成為一家人抱團取暖的地方,我在學校累了,回家可以休息一下,可是回到家里比在學校遭受的打擊還大。在歷史性的選擇中,你們都沒有選擇我,你并沒有很好地起到一個社會中介的作用,你讓我過度暴露在教育的創傷之下,但你對這個創傷的了解并不是很多。
吳用的爸爸可能無法面對這樣的對話,雖然他說起教育和社會都是一套一套的,但是對家庭相處這樣血肉相連、深度摩擦、互相失望的處理,在父親們既有的生活工具箱里沒有相應的解法。父親和丈夫的權威感讓他們無法對自己下猛藥,干脆就別過臉去,眼不見為凈。
李風從來認為他的父母不合適在一起,他的父親只喜歡科研,早起自己鍛煉,去食堂吃飯,去實驗室工作,他一個人的世界是自足的,并不需要一個家庭。但是別人都結婚,他也結婚了,他只是隨大流,然后自己過自己的。一個孩子有三種環境,家庭、學校和伙伴。
當家庭讓孩子感覺沒有支撐,只有要求,家庭的功能就變異了。不管這個要求的方式是父母的焦慮,還是強勢的規定,這些表面區別都不重要。有的家庭母親表現得非常弱勢,要看著孩子的眼色說話,要小心翼翼地揣摩孩子的心情,要表達自己為了孩子做出的犧牲,但本質上都是只有要求。有的家庭的要求弱化到,只要你的成績,別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這也意味著孩子知道家庭對他的付出是要拿成績去置換的。當一個孩子無法達到預期的成績,他在你感覺失望之前,已經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失望。這種家庭無法成為孩子的港灣,無法成為氣衰力竭之后的補養站,成為人格健全的修煉場。
在學校的績效優先的文化下,在校生自然呈現出“262”結構,前20%的精英在學校的殘酷訓練中被篩選出來,他們成為學校的門面和教育成功的范例,60%在努力追趕和盡量不掉下來,剩下的20%實際上被放棄。李風就是被放棄的后20%。對吳用這種早慧且有可能進入前20%的人中,他有他對學業的理解,他愛學習,只是抗拒用刷題的方式學習,他在學習中能感受到安寧,但即使這樣,他也會因為沒有按照學校要求的節奏來,而被老師諷刺太裝。老師在高壓系統中也無非是一具肉身,他有感覺被冒犯而口不擇言的時候,但對孩子造成的創傷也毋庸回避。學校是一個練兵場,要練出兵王,而不是一個個血肉豐滿的人。
海淀牛校的作業永遠做不完,孩子被學習掏空了。一個父親發現他的孩子一學期有120次沒有交作業,氣得暴跳如雷,但是他沒有去了解的是,作業量有多少,全部寫完需要多長時間,還有沒有時間休息,有沒有時間反芻和思考。當每個學科都以超量的作業爭取孩子在該學科的精力的時候,有的孩子只有放棄作業才能有力氣第二天去上學。
孩子疲憊到這個份上,他完全失去了建立同齡的伙伴關系的能力,即使他有這個意愿,也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方式。孩子們成為一座座孤島。李風媽媽和吳用媽媽是從同一個小鎮出來的,她們關系非常親密,從小也讓孩子們一塊玩,她們還記得孩子們上學前在冰面上一起玩耍的冬天,他們的笑聲響亮,摔倒了也在笑。她們想當然地認為孩子們長大也會成為朋友。然而并沒有。家庭聚會時,孩子們就像不認識一樣,面無表情地刷著手機,互相之間一句話不說。
建在海淀的青少年心理健康咨詢中心的徐老師說,青少年的心理問題跟三十年前相比非常突出,這是一個全球性的現象。徐老師認為壓力是經濟下行帶來的。在我們的社會結構中,青少年其實是承壓的一個底部,像神經末梢一樣。你可能會覺得,經濟下行跟孩子有什么關系,不短他吃不短他喝。但父母感受到的壓力會讓他們更加堅定地走上讓孩子成功的道路,以減少未來遇到問題時孩子所受到的壓力。你看,這就是一個吊詭的邏輯怪圈:因為我想讓你的未來不會有太大的壓力,所以你現在必須承擔最大的壓力。孩子們在自己最弱小的年紀,首先成為一個壓力的承接者,但周圍的大人們,他們無從感知,大人們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負重前行的人。
家庭、學校和伙伴的三種環境哪怕只有兩個能支撐起來,孩子并不會無路可走。但如果三個都坍塌了,孩子在哪里能獲得艱難前行的支持呢?而且,艱難就一定是成長的必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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