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幻即真實：數智語境下文學“穿越”的哲學意蘊 | 社會科學報

當下，網絡作品與人工智能小說中的穿越情節，直指文學理論核心的 “真實與虛構” 命題。隨著人工智能、量子力學等自然科學的迅猛發展，傳統思維范式與認知框架正發生深刻變革，這無疑將為文學活動中真實與虛構關系的闡釋注入全新維度與可能性。

原文 ：《當下小說中的“穿越”：數智時代的真實與虛構》

作者 |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 劉建軍

圖片 |網絡

常看網絡劇或人工智能小說的讀者都知道，當下，在文學作品尤其是敘事作品的創作中，對“穿越”現象的描寫可以說比比皆是。這類作品常見的情節是，某個現代人因為偶然的緣故，穿越到某個古代朝代（如秦朝、漢朝等）的特定時空中，并利用自身掌握的現代文明知識或科技手段，或打敗了外來的強敵，或戰勝了武藝高強的武者，或用現代科技手段懲罰搞陰謀的小人，從而形成了亦真亦假、時空混雜、荒誕不羈的故事構成。對于在網絡時代或人工智能時代出現的這樣的敘事作品，讀者和評論家們顯示出了不同的態度。有人認為這些作品是有趣的、令人愉快的，也有人認為該類作品的情節都是荒唐的或者“戲說”的，因而是荒誕的、不真實的。這就涉及文學理論中重要的“真實”和“虛構”的問題，這一問題的本源來自現實社會中“真實”與“虛假”之間的沖突。

文學創作中的“真實”與“虛構”

何為“真實”？傳統的真實觀主要是指事實（事物）的真實性和客觀性，與虛假相對。這也決定著在傳統的文學活動中，“真實”與“虛構”成了截然不同的對立存在。在傳統的文學創作中，“真實”所注重的是作家的主觀認識與現實生活的相契，或者說是作家認識和客觀事實的統一。而“虛構”則或被認為是表現真實的一種手段和技巧，或被看成作家創作脫離現實真實的一種毛病和弊端。所以，人們才特別強調，好的文學應該是表現真實的文學。然而，問題在于，究竟什么樣的真實才是文學的真實？不同的評論家對此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有人強調作家對生活中存在的事實表現的真實，尤其強調細節描寫的真實；有人強調情感反映的真實；亦有人強調時代氛圍把握的真實。同樣，在此時被認為是真實的，在彼時則可能被認為是非真實的。例如，在現代派文學時期，對“人與物”之間關系的解說，最著名的就是“異化論”。因此，現代派文學最基本的主題便是表現現代人“被物化，為物所役”的“真實”。

然而，在今天，人工智能技術、量子思維以及“新物質理論”的出現使“異化論”呈現出破產的可能性。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傳統的對“真實”與“虛構”的看法或意見，都是建立在傳統的主客論、二元對立學說和簡單化的原因與結果推演關系基礎上的產物。例如，文學上對主客觀最重要的表達就是“文學是對社會生活的反映”，這一定義只強調了文學反映真實生活的功能，而忽視了文學也具有強烈的認識（或預測）真實生活的功能。“二元對立”的弊端在于，人們總是把生活與文學的表現對立起來，沒有看到文學本身也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人類社會生活的重要內容之一，以致把二者人為地對立起來。而傳統的敘事文學作品中對事件的發展和人物命運的沉浮，又都遵從前因后果，進行著簡單的邏輯演繹。

“人機合謀”下的文學創作

當下人類社會已經進入數智時代，因此必然要形成與這個時代相適應的知識體系與認知方式。量子思維等認知方式的出現，使得千百年來人們習以為常的主客觀分離、二元對立的認知和簡單的因果論推演的認知方式，已經被復雜的關系纏繞等新的思維方式取代。眾所周知，量子思維是一種超越傳統二元對立思維方式的思考模式，它源自量子物理學的概念，強調整體性、關聯性和可能性。量子思維認為，世界不是由孤立的元素組成，而是由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整體構成的。在這種思維方式下，人們不再簡單地將事物劃分為黑與白、對與錯，而是看到事物之間的相互轉換、復雜聯系和相互影響。量子思維還強調可能性和概率，認為未來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由多種可能性組成的概率云。這種思維方式鼓勵人們開放思維，探索不同的可能性，并作出最優的選擇。也就是說，在今天人工智能、量子力學等自然科學大發展的情形下，以往人們所認為的主客觀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對立多方的相互轉化以及事物形成的復雜原因等越來越被人們看重，這使得如今主體和他者之間的關系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對立關系抑或異化關系，而是人與他者相互對立而又相互合作、相互成全的關系。在人工智能時代，“人機合謀”情況下的文學創作必然造成今天對“真實”與“虛構”內涵的全新理解。

就穿越式的情節而言，按傳統的文學觀念來看，其毫無疑問是不真實的。我們倘若改變了傳統的那種關于時空的思維模式和認知方式，就會發現，傳統的關于真實與虛構的看法將被另一種全新的看法徹底取代。比如，當下很多網絡作品和人工智能小說中穿越式的情節，按傳統認知所形成的“過去-現在-將來”的線性發展時空模式來看，毫無疑問是錯位，由此被認為是虛假的，這是因為，無論是秦代、漢代、唐代和明代，還是其他歷史階段所發生的事件，它們出現的順序是不能改變的。與之相關，那些現代社會才有的科學知識和尖端武器在當時也是不可能出現的。但我們倘若按照量子思維來看，就會發現，當我們把這個縱向發展時空轉換成共時排列的時空，即將不同時代的空間并置，集中在一個時間點上，就會形成一種新的時空形式——疊加時空形式，這個并置疊加的時空世界也是真實的。舉例來說，這就像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常常經歷的那樣，一個生活在現代大都市的人，某一天偶然來到非洲的某個原始部落，或是來到世界上某個發展落后的地方，就會發現，其不同時代的文明疊加現象是十分明顯的。那些落后地方的人，即使是最勇猛無敵的部族英雄，在這個現代人所掌握的科學知識和文明成果面前，也都是毫無反抗之力、被隨意絞殺或捉弄的對象。這就如同在當下出現的科幻文學作品中所描寫的那些掌握了高等文明的外星生物或者異靈生命對地球人的“降維打擊”一樣。因此，文學作品中所出現的穿越情節，不過是現實社會中不同文明沖突在某些特定時空中真實狀況的表現而已。它所表現出來的歷史與現實、此地與彼地以及不同人物之間的本質關系，無疑契合今天的社會氛圍所需求的“真實”的內涵。

對真實和虛構關系的新闡釋

既然今天人們所認識到的真實與虛幻在量子世界中都是存在的，這就帶來了一種對文學活動中真實和虛構關系的全新闡釋：虛幻即真實，真實即虛幻。如果說人們已經認識到的“真實”屬于已經存在的真實，那么，“虛幻”可能就是一種尚未被認識到和被證實的真實。從文學創作上說，前者屬于傳統觀念中被認識到的已知事實意義上的真實，后者則是按照傳統的觀念人們尚未認識到的真實。所以，這也決定了任何“真實”都是人們認識中的“臨時真實”，或者說“暫時性真實”，而“虛構”也是“臨時的虛構”。我們還知道，人們的認識是通過語言的敘述進行的，因此，真實不過是語言運作（敘述）的產物。換言之，追求“真實”的過程是語言使用者借助一定的敘述技巧，在特定的人際框架和語境條件中根據自己的基本價值和當下意圖使得另外的主體作出有關聯的反應這樣一個過程。由此看來，“真實”既不屬于“事件”，又不屬于“主觀反映”，而是屬于二者之間的聯系，或者說，事物之間的聯系自身的真實性。這決定著以往的真實內涵必將被反映關系的真實所取代。

新的思維方式決定著被當代人所把握的不同事物間的符合特定時代需要的聯系才是數智時代所需的真實。世界是千變萬化的，尤其是在今天這個時代，隨著人們認知方式的進步、人們思維的發展和人工智能的加持，不同的對象之間、人與他者之間將建立起什么樣的聯系，才是本質所在。也就是說，“真實的關系達成”才是今天人們要追求的真正的“真實”。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的“真實”也只能是臨時存在的，這也決定著文學創作“追求真實”永遠是一個不間斷的過程。若從這個角度而言，所謂“虛構”，若不損害所表現事物之間的本質聯系，也就無所謂虛假了。

綜上所述，穿越式的情節描寫背后隱含的是今天我們應該如何改變思維觀念，打破固有的認知模式的問題。在按照新的思維模式和認知方式所進行的文學活動中，當“虛構”成為“真實關系”的要素時，“虛構”即“真實”本身的觀點也就不是無稽之談了。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78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程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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