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秋風,帶著北方縣城特有的干爽,吹過水利局灰撲撲的辦公樓。我叫錢盛,在這兒當科員剛滿三年。辦公室里永遠飄著茶葉和舊報紙的味道,老同事們捧著搪瓷缸子侃大山,日子像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走得規律又乏味。直到劉娟來當副科長,這潭靜水才算被攪起了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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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我大三歲,是公認的“局花”。烏黑的頭發燙著當時最時興的波浪卷,常用素色發帶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亮得像秋水的眼睛。工作時她雷厲風行,匯報項目條理清晰,可私下里卻溫和得很,幫我撿掉落的文件時,發梢掃過手背,會留下一縷淡淡的香皂味。我知道自己和她隔著層級,也隔著家境的差距,只能把這份心思藏在每次匯報工作的緊張里,藏在偷偷望向她辦公室的目光中。
改變發生在那個周六的集市。母親催著我買過冬的棉花,我蹲在土雞蛋攤前挑揀時,一團火紅突然撞進視線——是劉娟。她穿件紅色格子外套,提著裝滿青菜豆腐的菜籃子,在蕭瑟的秋景里像團暖火。我們同時愣住,她先開了口,聲音里帶著驚訝,臉頰還泛起一絲少見的紅暈:“錢盛?你也來趕集?”
我慌忙起身拍掉手上的灰,結結巴巴地應著。寒暄間,我發現她總絞著菜籃提手,眼神飄向地面,那抹紅暈遲遲不散。快要分開時,她突然往前湊了一小步,聲音壓得極低:“錢盛,你今天……忙嗎?我家下水道堵了,你能幫我通一下嗎?”說完就低下頭,盯著自己的布鞋尖。
我的心跳瞬間亂了節奏。女領導私下請我去家里?驚訝之余,更多的是隱秘的欣喜。“沒問題,我這就跟您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異常鎮定。她飛快地抬眼,眼里滿是感激,轉身帶路時步子都有些急。
她住的筒子樓離單位不遠,樓道昏暗,堆著雜物。打開家門的瞬間,我愣了愣——不大的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水泥地拖得發亮,碎花窗簾下的小圓桌上鋪著鉤花桌布,書架上擺滿書,還擺著個插著野菊的陶瓷瓶。空氣里飄著和她身上一樣的皂角香,溫馨又雅致。“衛生間在那邊,”她指著小門,臉還紅著,“我不知道需要什么工具……”
洗手池積著半池水,老式鐵管一看就是被頭發堵了。“有鐵絲嗎?”我問。她眼睛一亮,很快找來晾衣服的細鐵絲。我把鐵絲彎成小鉤伸進管道,她就站在門口安靜地看著。狹小的空間里,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發梢的香氣縈繞鼻尖,氣氛微妙得讓我手心冒汗。
“通了!”當纏繞的頭發被拉出,水位迅速下降時,她驚喜地叫出聲,笑容純粹又放松,完全沒了辦公室的距離感。我松了口氣,她連忙拉我洗手,泡了杯熱茶遞過來。捧著溫熱的茶杯,我們隔著桌子坐著,辦公室的上下級關系在這私密空間里變得模糊。“別叫科長了,”她忽然說,聲音輕柔,“現在叫我劉娟就好。”
這個名字從我嘴里說出來,帶著陌生的親昵。我們聊起家常,我才知道她父母在鄰縣工作,她一個人住。話題從書本聊到電影,我發現她遠比表面細膩,知識面也廣。眼看日頭偏西,我起身告辭,走到樓下時卻被她叫住:“錢盛!”她臉頰泛紅,卻沒躲閃我的目光:“下周日文化宮有音樂會,我多了張票,你有時間嗎?”
那一刻,周圍的喧鬧都靜止了。我用力點頭:“有!”她的笑容瞬間綻放,比陽光還暖:“下周日晚七點,文化宮門口見!”
接下來的一周格外漫長。在單位我們刻意保持距離,可眼神交匯時,總能捕捉到彼此才懂的羞澀。周日晚上,我穿上最體面的中山裝,提前半小時就守在文化宮門口。當她出現時,我呼吸都停了——米白色風衣配淡粉絲巾,頭發披散著,襯得臉龐格外精致。“等很久了嗎?”“剛到。”我撒了謊,不想顯得太急切。
音樂會的旋律早已模糊,只記得昏暗的演奏廳里,她身上的馨香,還有手臂偶爾相觸時的電流感。中場休息時,我們并肩站在窗邊看夜景,沒說多少話,卻格外融洽。送她到樓下時,她輕聲說:“下次我請你吃飯,算感謝你幫忙。”
我們開始了“秘密交往”。上班是恪守本分的上下級,下班就成了逛書店、看電影的伴侶。周末騎著自行車去城郊河邊,她會說工作上的煩惱,我會講小時候放牛的趣事。感情升溫時,風言風語也來了——“錢盛攀高枝”“劉科長怎么看上他”。我撞見局長找她談話,她出來時臉色都白了。
冬日傍晚,雪花飄落,我們約在常走的小路上。“單位的話你聽到了吧?”她裹著圍巾,鼻尖通紅。“別在意。”我安慰她。“我爸媽也不同意,”她聲音哽咽,“他們希望我找條件好的。”我的心沉了下去,卻聽見她話鋒一轉:“可我看上的是你的踏實肯干,是你對我的好。錢盛,你愿意和我一起面對嗎?”
我反握住她冰涼的手,用力點頭:“我愿意!”雪花落在我們緊握的手上,那一刻,所有壓力都被心中的熾熱驅散。從那天起,我更拼命地工作,主動接下水利改良項目,跑現場、查資料,經常加班到深夜。她會悄悄在我抽屜放點心,天冷時提醒我加衣。我們用行動對抗流言,也為未來努力。
1991年春天,我的項目獲了市里表揚,還被評為年度先進。領獎時,我看見臺下的劉娟,眼里閃著淚光,滿是驕傲。那天晚上,春風拂動梧桐新芽,我從口袋里掏出絲絨盒子——用積蓄和獎金買的金戒指,樣式簡單,卻是我的全部心意。
路燈下,我單膝跪地,聲音顫抖卻堅定:“劉娟,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照顧你一輩子。你愿意嫁給我嗎?”她捂住嘴,眼淚掉下來,卻笑著用力點頭,伸出手哽咽道:“我愿意!”我把戒指戴在她無名指上,尺寸剛剛好。擁抱時,她在我懷里又哭又笑,我知道,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婚禮很簡單,只請了親友。她的父母最終被我們的堅持打動。婚后的筒子樓里,她下班會系圍裙做飯,我加班晚歸時,總有一盞燈亮著。后來我們搬進了大房子,生活越來越好,可總忘不了1990年的那個秋天。
去年收拾舊物,翻出那卷生銹的細鐵絲。女兒舉著問:“這是什么?”劉娟拿起鐵絲,臉上泛起少女般的紅暈,笑著說:“這是媽媽當年‘釣’你爸爸的魚餌呀。”我握住她的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早已磨得發亮。
1990年的那通下水道,通開的不僅是堵塞的管道,更是我們緊閉的心門。那些最初的羞澀、慌亂與堅持,如今都成了相濡以沫的溫情。原來最好的愛情,從來不是門當戶對,而是在平凡日子里,有人愿意陪你共渡難關,把每一個尋常瞬間,都過成溫暖的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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