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春天,毛毛雨把縣城的紅磚小樓洗得發亮。我背著褪了色的帆布包,站在縣農資站墨綠色的木門前,深吸了一口帶著潮氣的空氣。那時我剛從農校畢業,22歲,滿腦子都是好好干出一番事業,絕沒想到,這扇門后會站著改變我一生的人。
“找誰?”清脆的女聲從柜臺后傳來。我抬眼望去,瞬間定在原地——柜臺后站著個年輕姑娘,淺藍色的確良襯衫襯得皮膚白皙,兩條粗麻花辮用紅毛線繩系著,鵝蛋臉上的眼睛又大又亮,像兩汪清泉。最特別的是她的嘴,天生帶著點上揚的弧度,不笑也像在笑。
“我、我是來報到的。”我結結巴巴地開口,臉頰燙得厲害。她愣了一下,“噗嗤”笑出了聲:“你是李鐵柱吧?站長昨天交代過了。我叫劉娟,是這兒的會計。”“劉、劉會計好。”我笨拙地點頭,鼻尖已經飄來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混著紙張墨水的味道。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對這個只見過一面的女會計,我一見鐘情了。
往后的日子,我成了會計室的常客。“劉會計,化肥單子怎么填?”“劉會計,站長讓我來領支筆。”“劉會計,今天食堂做啥菜?”起初她還耐心應答,后來眉頭就微微蹙起:“李鐵柱同志,你很閑嗎?倉庫的農藥該分類了。”
“我馬上去!”我答應得干脆,卻杵在原地不動,從口袋里摸出兩個熱包子:“那個……你吃早飯了嗎?”她抬眼直視我,眼神清亮:“李鐵柱,現在是上班時間。”我訕訕地退出來,心里卻甜絲絲的——至少,她記住我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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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資站總共才八個人,我很快摸清了情況。劉娟是縣城人,高中畢業后接替父親的工作來這兒,已經干了五年。她工作認真,性格溫和,站里的老同志都喜歡她。聽說前兩年有人給她介紹縣政府的干事,她卻婉拒了,原因沒人知道。
“鐵柱啊,你是不是對劉會計有意思?”倉庫管理員老張下班時湊過來問。我臉一紅:“沒、沒有的事。”“得了吧,你眼睛都快粘人家身上了。”老張抽了口煙,話里帶著提醒,“不過我得勸你,劉會計心氣高,而且你是農村戶口,她是城鎮戶口,這道坎可不好邁。”
老張的話像盆冷水澆下來。1986年的中國,戶口就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我是農村娃,父母都是種地的,就算讀了農校,戶口還在村里;而劉娟是吃商品糧的城里姑娘。可我李鐵柱認準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我爹總說我“臉皮比城墻厚”,現在看來,這或許不是缺點。
機會在一個月后找上門。那天下午烏云密布,眼看就要下大雨,所有人都急著回家,劉娟卻還在整理賬本。“劉會計,快下雨了,你還不走?”我探頭問。“剩一點,弄完就走。”她頭也不抬。我立刻跑回宿舍拿了把黑布傘,守在辦公室門口。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時,劉娟終于忙完。她站在門口皺著眉,我趕緊撐開傘迎上去:“我送你吧!正好要去郵局寄信。”她猶豫了一下:“不用了,我等雨小……”話沒說完,我已經把傘舉到她頭頂,自己半個身子淋在雨里:“這雨一時停不了,走吧。”
黑布傘下,我們挨得很近。我能聞到她頭發上的清香,聽到她輕輕的呼吸聲,雨點敲打著傘面,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們倆。“李鐵柱,你人還挺好的。”她突然說。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應該的,同事互相幫助。”
“你上個月幫我修自行車,上周幫我搬箱子,今天又送我回家。”她轉頭看我,眼里帶著笑,“你對所有人都這么熱心?”我腦子一熱,脫口而出:“只對你。”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太莽撞了。果然,她愣住了,臉頰瞬間紅到耳根:“你臉皮真厚。”
我的心沉到谷底,可下一秒,她輕聲補充:“不過……謝謝你的傘。”她沒拒絕!我欣喜若狂,原來那句“臉皮厚”,不是責備,是害羞。從那天起,我的追求從“地下”轉到了“地上”。
我摸清了她的作息,每天在她上班的必經路口“偶遇”;知道她愛吃城南的豆腐腦,就天不亮排隊買來“順便”帶一份;她晚上去夜校進修,我就在教室外等到九點,再“碰巧”同路回家。站長看出了苗頭,把我叫到辦公室:“年輕人追求進步是好事,但別耽誤工作。”
“站長,我是真心喜歡劉娟同志,是以結婚為目的的!”我挺直腰板。站長被我噎住,擺擺手:“你們自己把握吧。”夏天來了,農資站進入旺季,我作為唯一的技術員,下鄉指導、解答咨詢,忙得腳不沾地;劉娟也忙著記賬、開發票,手指都被墨水染藍了。
一個周五傍晚,我下鄉回來渾身是土,渴得嗓子冒煙,卻看見會計室的燈還亮著。“劉會計,還沒下班?”“月底對賬,差兩分錢對不上。”她抬頭時,眼里布滿血絲。我拉了把椅子坐下:“兩個人找總比一個人快。”
窗外天色漸暗,蟬鳴聲此起彼伏。我們一張單據一張單據地核對,一個小時后,我終于發現問題——她把七塊八毛二的單據錯記成了七塊八毛。“找到了!”我興奮地指給她看,她湊過來時,發梢擦過我的臉頰,我瞬間僵住。
“真的是這里……”她長舒一口氣,放松下來,“謝謝你。”“餓了吧?我去買吃的。”不等她回應,我就跑了出去,十分鐘后拎著兩個燒餅和一包花生米回來。昏黃的燈光下,我們就著白開水吃燒餅,她的臉顯得格外柔和。
“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她突然問。我放下燒餅,認真地看著她:“劉娟,第一次見你我就喜歡你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農村戶口,家里窮,但我有手有腳肯干活,我會對你好一輩子。”她低頭不語,就在我以為要被拒絕時,她輕聲說:“送我回家吧,天晚了。”
我推著她的自行車,兩人并肩走在星空下。快到她家時,她突然說:“我爸很早就去世了,我和我媽相依為命,我希望將來能照顧她。”“應該的,孝順父母是天經地義。”我立刻說。她停下腳步:“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你父母會同意找個城里姑娘嗎?我媽會接受你農村出身嗎?”
“我會讓他們接受的!”我堅定地說。她望著我,眼里閃著光,輕輕點了點頭,轉身進了家門。那晚我失眠了,她沒拒絕也沒接受,但至少,她愿意考慮我,這就是希望。
我更加努力工作,編寫《農作物病蟲害防治手冊》免費發給農民,改良施肥方法在村里推廣,還利用業余時間復習,準備參加農業局的招干考試——只要考上,我就能轉為城鎮戶口,就能名正言順地站在她身邊。
劉娟的態度也悄悄變了,開始接受我的早餐,加班時會給我留食堂的飯菜,甚至我感冒時,她還從家里帶來感冒藥。秋天的一個周末,我鼓起勇氣邀她看電影《秋天里的春天》,她猶豫很久說:“好,但我要帶我媽一起去。”
我瞬間明白,這是要見家長了!我提前半小時到電影院,拎著一包糖炒栗子——聽站里大姐說,劉娟母親愛吃這個。劉母五十多歲,頭發花白卻收拾得干凈,上下打量我時,目光銳利。電影散場后,她讓我陪她們沿河堤走走,問了我的家庭、工作和未來打算,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不敢有半點隱瞞。
“小娟父親走得早,我一個人拉扯她不容易。”劉母嘆了口氣,“我不求她大富大貴,只求找個踏實可靠的人。”“阿姨,我現在條件不好,但我年輕肯拼,一定會讓小娟幸福的。”我誠懇地說。劉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劉娟:“你們年輕人的事,自己決定吧,只要小娟幸福就好。”
這句話就是默認了!送她們到家后,劉娟下來找我:“我媽說你是實誠人。”“那你覺得呢?”我小心翼翼地問。她沒回答,只說:“下個月我生日,你有空嗎?來家里吃飯吧。”說完就紅著臉跑上了樓。
劉娟生日那天,我帶著攢了三個月工資買的禮物——一條紅圍巾和一支鋼筆,去了她家。劉母做了一桌子菜,不停地給我夾菜。飯后她送我下樓,樓道里,她突然踮起腳尖,在我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招干考試,加油。”
我摸著發燙的臉頰,在樓下傻笑了十分鐘。為了這個吻,我拼了!考試前一周,我幾乎住在辦公室,白天工作晚上復習,劉娟默默陪著我,幫我打飯、查資料。考試那天,她早早送來雞蛋和饅頭:“考完記得吃。”
成績公布時,我以全縣第三的成績通過了考試!我騎著自行車飛奔回農資站,沖進會計室把成績單拍在桌上:“我考上了!”她拿起成績單,笑容慢慢綻開:“太好了!”“劉娟,現在我有資格正式追求你了嗎?”我認真地問。
她低下頭,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你不是一直在追求嗎?”“那你是答應了?”她紅著臉點頭,我拉起她的手:“我會一輩子對你好,我保證。”“我知道。”她輕聲說,“從你每天在路口等我開始,我就知道了。”
1986年的冬天格外溫暖,我們正式確立了關系,同事們都笑著說“早就看出來了”。春節前,我帶她回農村老家,父母把她當成親閨女,母親把珍藏的玉鐲子塞給她,父親殺了家里最大的老母雞燉湯。除夕夜,一家人圍坐吃年夜飯,屋外寒風呼嘯,屋內卻暖得讓人心安。
1987年春天,我們領了結婚證。婚禮在農資站的院子里舉行,站長當證婚人,全站同事都來了。我握著劉娟的手說:“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我會用一生珍惜你。”她眼里閃著淚光:“我也一樣。”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我們早已從青絲到白發,兒女都已成家。每當回憶起1986年的那個雨天,劉娟還會紅著臉說我“臉皮厚”,但我知道,她愛的,正是這份不怕拒絕的厚臉皮和永不放棄的真心。當年的農資站早已改建,但那把黑布傘我還珍藏著,它見證了我們愛情的起點,也將繼續見證我們相伴到老的承諾。
歲月會老,愛情長青。我的故事,開始于1986年春天的一場雨,一個農資站,和一個說我臉皮厚的姑娘,這份愛,延續至今,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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