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泠四家 | 丁敬、蔣仁、黃易、奚岡尺牘冊

丁敬、蔣仁、黃易、奚岡尺牘

水墨紙本 散冊頁

乾嘉之際，樸學鼎盛，士大夫耽于金石考據，鐘鼎彝器、秦漢碑版出土日伙，為書藝革新提供淵藪。「西泠四家」丁敬、蔣仁、黃易、奚岡崛起于此際，為浙派印學書學之翹楚。諸家深研古文字，于甲骨鐘鼎中悟筆法之源，于碑碣摩崖間探體勢之變。篆隸古拙沉勁如刀鑿石，行楷溫潤靈動含文人氣，刀筆間蒼勁質樸之趣盎然，一掃帖學柔媚弊習，成為后世學書者之圭臬。

此輯集四家尺牘，計四通八頁：丁敬與杭世駿札一通一頁，談家事認真穩重，論寫詩則直率懇切；蔣仁與黃醒源札一通一頁，托事于人，字里行間都是謹慎；奚岡與內兄「雪巖」札一通二頁，奚岡作為文人的敏感細膩，在家書中流露無遺；黃易與趙魏札一通四頁，所談皆關金石。讀此冊，字字都流露出真性情，可謂見字如面。

四家書跡珍罕，尤以丁敬、蔣仁二家為甚，后人以得片紙如球璧，奉為至寶。此輯流傳有緒，丁敬一札上鈐入門弟子張燕昌藏印；蔣仁、奚岡、黃易三札皆具丁輔之、章勁宇、唐云等人藏印。

黃易致趙魏札

釋文：
客臘胡九哥南還，附上碑冊，想收悉矣。弟無日不念吾哥，諒彼此同之也。冬間公私交迫，苦甚。除夕前四日始到濟寧，上游推念先人交誼，優禮之至，而分際間弟則愧甚，不足告我友也。金石癖幸不衰，任五碑屢經摩挲：《鄭季宣碑》腳嵌石中，尚有數字，惜石朽不便出之；《武榮碑》側有秀水曹君與壽門先生兩題名，墨跡猶新，奇哉；《膠東令碑》《鄭固》下節、《任城橋亭記》俱在，外惟黨懷英篆《王荊公詩》四石、《楊垣隸碑》、《太白酒樓記篆書》四石可拓。普照寺有漢人畫壁，惜無字，唐石幢有數十字，《開堂疏》《照公碑》皆黨懷英書（弟前寄之《開堂疏》即此，是昔人偽作隋碑者）。聞城外寺內有唐人畫像題名，當俟晴和，拓取奉寄。濟寧李浩齋先生（得《鄭固》下節者），其子鐵橋兄（得《膠東令碑》者）皆癖金石，山長盛柚堂先生博雅之至，弟識此數君子，不寂寞矣。弟之《石經》珍秘篋笥，不令一人得見，他日歸來，必可欣賞，人來問及，只云我哥借去，吾哥有同嗜焉，必默喻其意也。趙魏公《道經》已售去，應找上十金，臘底始有，不及寄上，今附去，乞察收。鐵橋與褚千峰交最久，乃知《柳敏碑》《尹公二闕》《陳德碑》《中平王君碑》《魏公闕》《季度銘》《東闕題名》（弟遣人至嵩岳，果無此二種）《黃初磚》《婦人名》《凸文北齊造像》皆千峰與董金甌作偽之跡。近時《大字石經》《殽阮神祠》《淮源廟碑》《東海廟碑》《西岳殘碑》《自然之性殘碑》（弟有真本），《中牟魯君》《廣平侯》《大司農》《漢車尉卜君之頌》諸額，又北魏佛像，皆巴君雋堂擬作，吾哥諒久已鑒及也。欲摹《石經》并刻印、作畫奉寄，苦不得閑。制府欲弟入署，俟定局，偷閑即報，知己幾人，敢匿丑耶？巴君有《劉熊碑》，江太守有鉤本，太守又有《谷朗碑》（鳳皇年者），皆許我有矣。弟所處在魯豫之間，此時雖生疏，將來友人漸洽，不難致金石也。匆匆，布請近安，諸希心鑒。愚弟黃易頓首。晉齋大兄大人。正月初十日，濟寧西門外旅館寄。
鈐印：小蓬萊閣（四鈐）
藏印：曾藏丁輔之處、章勁宇所得杭郡名人書畫印、唐華盫、玉麐主人
著錄：
〈新見黃易致趙魏札考釋〉，薛龍春，《美術大觀》，（瀋陽）《美術大觀》編輯部，二〇一九年九月，頁38至41

黃易此札 書于一七七八年正月初十，正值黃氏即將在濟寧直隸州任職，然此時未有固定居所，暫居于城西旅館。受信人「晉齋大兄」乃趙魏，黃易鄉友，金石收藏早于黃易，一度是黃易于收藏中學習、追趕之目標，曾于致友人信札中提及「弟惟金石漸多，可以傲對晉齋」。二人雖見面不多，然金石討論交流甚為頻密，可謂知音。
濟寧為古任城，稱「金石之林」，黃易初來濟寧，住所尚無，卻已開始探索此地古跡。此札洋洋灑灑，所談者乃關金石：
一是分享自己近期所見：金石圈中名件任城五碑之現狀；他已經或準備探訪的濟寧其他碑刻、畫壁、石幛、題名等等。又介紹他新結識的三位同好：李鯤、李東琪父子，任城書院山長盛百二，「弟識此數君子，不寂寞矣。」
二是告知趙氏，自己將一七七七年在京入藏之《石經》殘字宋拓攜至濟寧，日后必帶回杭州與趙氏共賞，同時告訴趙魏自己對外宣稱此拓片已被他借去，由此免卻頻繁展示，于拓本有損。
三是分享自己對當時金石作偽情況的了解。
四是交待一些雜事：趙孟頫《道德經》的交易、一些鉤本、拓本之互贈、刻印作畫等等。
詳盡交待后，黃易不禁展望未來：「弟所處在魯豫之間，此時雖生疏，將來友人漸洽，不難致金石也」！事實亦是如此，在此后數十年，黃易向趙魏提供相當數量的拓本。他們的往來切磋，是乾嘉時期金石家社交的一個典型縮影！
趙魏(1746-1825)，號晉齋，浙江杭州人。康熙歲貢生。博學嗜古，考證碑版有獨識，收藏金石甚富。趙魏入陜西按察使王昶幕府，訪碑于關中。有《竹崦金石目》《竹崦庵傳抄書目》等。
李鯤，號浩齋，山東濟寧人。精于醫，性嗜金石，收藏甚富。其子東琪，號鐵橋，克承父學，與黃易志趣相投。
盛百二（1720-？），號柚堂，浙江秀水人。乾隆二十一年舉人，官山東淄川知縣，退食之暇，不離書史。晚居齊魯間，主講山棗、稾城書院十數年。有《柚堂筆談》等。
褚峻，字千峰，陜西郃陽人。乾隆六年，刻成《金石圖》四冊，被學界視為金石學里程碑。雍正年間，親歷訪碑并制作碑圖，成《金石經眼錄》。
董金甌，字相涵，河南洛陽人。康熙時庠生，銳志于古，有《友漢堂篆法辨難》等。
巴慰祖（1744-1793），安徽歙縣人。官候補中書。有《四香堂摹印》等。
江恂（1709-1785），字于九，安徽歙縣人。乾隆十八年拔貢。文章政事之余，嗜金石尤篤，錢大昕、翁方綱等文士與其有金石往來。有《蔗畦詩稿》。

蔣仁致黃中瑾札
釋文：
惠公寄來尊札并手卷，悉。近祉佳勝，后令親倪君見過，云：頻札催取碑碣，連日梅雨不出，書成。托惠公寄上府三：手卷一、碑一又款一、碣一。碣文少加去取，幸酌之，然要善手刻之，得靈和沉著為妙。王姑山地前月連次見品衣，皆未晤。弟亦風寒乍好，再當往晤，有成局即奉聞也。咸兄何日來省，如品衣不肯，秋間必須二公另覓，天下事萬難預定也。
足下何日往蘇耶？近孔君洞庭歸里，言及黃鶴峰先曾祖墓下有一地，約便中去看，未知如何。價甚巧，如果地好，亦妙。然弟終不放心，必得二君親定，因渠一番好意，難以固卻其不看也！虛靈扇書即寄昆仲，信為道意。隨后有札與咸兄也。率候近佳，并望華音。
醒源四兄先生，六月朔日，弟仁頓首。
尊堂伯母叱名問安。洪兄希道鶴頂小羊毫，望再惠數枝。
李君碣文中如要添改，不妨寄來另寫，品衣蓋兩月不見矣。
鈐印：仁
藏印：丁輔之曾藏、余杭章勁宇得之、唐華盫、鐵老心賞、玉麐主人

蔣仁此札 應寫予友人黃中瑾，除了交待需要查收的金石書畫，此札重點則在討論墓地選擇風水佳處一事。與此事相關，信中另提及數人：「品衣」、「咸兄」、「孔君」皆待考。據北京國家圖書館藏「西泠四印人手札刻石」拓片，蔣山農另有一札致黃中瑾，書于八月十九日，距離本札二月有余，學者考證八月一札書于一七九五年，故本場此札亦寫于該年。兩者內容互為對應，理出前后線索：中國人重視生死，墓地擇定亦乃人生大事，蔣仁托「品衣」尋得王姑山一地，然終覺心中不定，六月一札便提出「天下事萬難預定」，果然到八月，「品衣」反悔前言，王姑山一地不復可得，蔣仁甚為急切，請黃中瑾、「咸兄」來杭，另擇他地，恰應六月一札中所言「如品衣不肯，秋間必須二公另覓」，真是一語成讖。
蔣仁此札，墨色濃淡中暗含韻律，字距行距間自然呼吸，于平實中見古樸。刀筆意趣交融，線條瘦勁澀辣，提按如刻石般果斷，牽絲如筋骨般堅韌，已臻人書俱老之境界。是年冬，蔣仁過世，不知夏秋間的蔣山堂，是否已經有所感覺？
黃中瑾，字潤江，號醒源，浙江湖州人。《雙林鎮志》載其：「志行高潔，精篆刻及青烏術，通禪學，好吟詠，與武林蔣山堂輩為友」，「青烏術」，即相地術，占相陽宅和陰宅風水，測斷吉兇休咎，蔣氏委請他來擇地自然最為適合。

奚岡家書

釋文：
甚矣日來之苦，不可言狀，苦酷暑，苦狂飲，苦筆墨之役，苦奔走之勞，苦臥，苦坐，苦客，苦蚊，苦熱飰，苦流汗，苦索畫，苦乞書。數苦者，惟飲先，且多皆不能卻。前日手教至，以金浮之喚，敢不至耶？然是日早為他處訂定，難以易期，苦鐵生只得一個，故難分身一飲，其盛意乞轉為岡申此苦懷，容易日走請開罪可耳。
出分大幀，已畫有一日，此畫非四鎮日不能成，然日內尚多飲托之苦，何雪泉畫二、扇一，麗泉對三，先此奉去，暑中磨墨，殊苦殊苦。
偶得小詩二首，即書紙尾，以發一咲：
炎炎火傘向空擎，況是先生余宿醒。未掉齊城三寸舌，日來苦殺類同烹。
東家飲罷又西家，一日惟將兩手遮。安得化身千萬億，一家一醉托為涯。
岡弟頓首，雪巖內兄，揮汗恕草草。
諸兄長統此致候，不另。
鈐印：蒙泉外史、祤玲瓏
藏印：曾藏丁輔之處、章勁宇所得杭郡名人書畫印、唐華盫、玉麐主人

奚岡此札堪稱「杭城苦暑帖」，二五〇余字中竟有十九個「苦」字，用短促的排句，活脫脫地描繪出杭州苦夏中一位雅債不斷、飲宴不停的文人形象。炎炎火傘，溽熱炎蒸，坐臥行走苦，流汗、蚊蟲苦，書畫雅債追得苦，連磨墨、飯太熱都成了生活之苦，萬般皆是無奈，最苦卻是應酬狂飲，最苦實是不能拒絕，奚鐵生直呼：「苦鐵生只得一個，故難分身一飲」，甚是慘烈！
書予「雪巖內兄」，當是其妻子兄長，亦是家書，如此才會寫得隨性，聊解心頭之苦。
雖是日常隨性書寫，奚岡卻能在行草互參的結體中，將線條的剛與柔相融合，既灑脫流暢秀逸，又不失勁健端莊。行氣連貫如流，布局疏朗，字勢欹正錯落，顧盼生姿，這自然是得益于其「以印入書」的審美追求。
「雪巖」，名號待考，一七七五年，黃易曾為其治「香榭山房」印，邊款：「乙未春，石門舟中為雪巖二哥作，小松。」

丁敬致杭世駿札

釋文：
昨于歸途作得《奉送詩》一首，謹錄扇上奉去，幸賜教之。物雖微，意實誠摯也。弟雖垂盡伊邇，然好名之懷，未肯后于古人，到維揚如張軼青、閔蓮峰、張哲士、江云溪諸能詩者流，可出示之。冬心、云溪、汪中也（可舟令郎）三君回札，行必致之。此刻實實背痛神疲，不堪動筆矣。如會面幸語弟情也，諸惟珍攝不宣。敬頓首奉簡，堇浦太史二哥著作之庭。廿四日燈下。
繡周得于諸生，攏班時先有成緒方好，恐過此時更費力也。又及。
舊與厲兄合刻詩牋，喜尚在，刻字家周郎得之并附上，可與故交諸君。
藏印：杭群丁隱君書跡弟子張燕昌諦審印記、玉麐主人

丁敬與杭世駿 同年，交情篤厚，又是親家，朋從其類，故朋友圈多有重疊。杭氏為丁敬作傳《隱君丁敬傳》，收錄于其《道古堂文集》中。此札應書于杭世駿某次將有揚州之行出發之前，其中涉人涉事皆多，大抵可分兩類，一是在揚州的詩友、社友，二是親人家事。
丁敬與杭世駿，以及信中提及「厲兄」厲鄂，都是「南屏詩社」核心成員。乾隆九年，杭世駿歸居杭州，集當時居杭文人、詩僧、畫家、金石家，共結詩社，參與者或致仕歸田，或倦游還里，一時并集，宴集會吟，同氣相求，竟成文壇盛事，影響深遠。此札中，丁敬提及與「厲兄」厲鄂合刻詩牋，請杭氏「與故交諸君」，似作懷念之想；他又主動提出請杭世駿將頗感自得的詩作出示詩友張軼青、閔蓮峰、張哲士、江云溪等，「好名之懷，未肯后于古人」，真是天真可愛。
試考此札書寫時間，信中提及厲鶚：「舊與厲兄合刻詩箋，喜尚在」，厲氏此時應已過世，即一七五二年之后。信中又有「繡周」考中諸生、攏班之事。「繡周」即厲鶚嗣子、丁敬女婿厲志黼，此處討論者，與厲繡周科舉相關事宜，似書于厲志黼考中諸生不久。丁敬《龍泓館詩集·戊寅稿》有：「春，同周駿發、厲志黼兩秀才太平門外看菜花……」，「秀才」是「諸生」俗稱，該年厲氏已是諸生，此信則當書于一七五八年或之前，故可大約推斷，此札書寫時間應為一七五二至五八年間。杭世駿一七五二年三月遠赴廣州，入主粵秀書院，一七五四年還浙，此間并無揚州之行。惟一七五六年夏，曾在揚州會友，這恰與札中丁敬將新詩「謹錄扇上奉去」之時令相符，此札極有可能即書于此時。
杭世駿（1695-1773），號堇浦，浙江杭州人。雍正甲辰舉人，乾隆元年舉鴻博，授翰林編修，官御史。詩與厲鶚齊名。有《道古堂文集》。
厲鶚（1692-1752），浙江杭州人。「浙西詞派」中堅人物，丁敬以篆刻開「浙派」 風氣，厲鶚以詩詞樹「浙派」 旗幟。有《樊榭山房集》、《南宋雜事詩》等。
厲志黼，一字繡周，浙江杭州人。厲鶚嗣子，丁敬之婿。錢塘諸生。
張世進（1691-1767后），字軼青，陜西臨潼人，世居揚州，與張四科為叔侄。詩與馬曰琯、馬曰璐齊名。官至府學教授。
閔華，號蓮峰，江蘇揚州人。終生未仕，工詩詞，有《澄秋閣集》等。
張四科（1711-1761），字哲士，陜西臨潼人，寓居揚州。貢生，官候補員外郎。工詩詞，人呼「張胭脂」，有《寶閑堂集》等。
江立（1732-1780），號云溪，安徽歙縣人，先后居杭州、揚州，其祖為鹽商江春。工詞，與江昉并稱「二江」，為厲鶚高足，有《夜船吹笛詞》。
汪楍，字中也，江蘇揚州人，汪舸之子。師事厲樊榭，精于鑒賞古畫銅玉器，購馬氏小玲瓏山館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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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陳麗玲

主編 | 廖偉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