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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掛中天》結(jié)尾,曾美云刺出的一刀蘊含了哪些情感?這可能是本年度華語片最“晦澀”的閱讀理解題。
遺憾的是,即便有這場山洪般猛烈的爆發(fā)戲,第三位“華語威尼斯影后”的光環(huán),再加上主演賣力吆喝,《日掛中天》上映近半個月,累計票房也才剛超過2100萬,預測總票房不到3000萬——和在榜上已“查無此片”的舒淇導演首作《女孩》相比,這個成績還不算太跌份,但也讓眾多影迷費解:難道這年頭,文藝片注定只有當炮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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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掛中天》海報
排除掉那些眾所周知、每個月都要養(yǎng)活無數(shù)行業(yè)號的結(jié)構(gòu)性問題,對于普通觀眾來說,答案其實并不復雜。一是“歐三”(指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柏林、戛納、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在國內(nèi)的熱度和影響力本就局限于小圈子,圍觀和支持華人演員拿獎的,不一定是線下觀影愛好者。
此外,自從在威尼斯首映以來,《日掛中天》的口碑便兩極分化嚴重。前方反饋的“狗血元素集大成”(車禍、替罪坐牢、出軌、懷孕、絕癥、流產(chǎn)……)想必也勸退了部分看客,不少觀眾表示,進影院是為了放松,而不是看主角怎么吃苦。
所幸全片看下來,比預想稍好一些,哪怕油門踩得確有些剎不住,堪稱字面意義上的“發(fā)了狠忘了情”,最后圓得也算合格。此外,極簡人物構(gòu)成和幾乎被架空的故事感,放在國產(chǎn)片的視野里都相當罕見,自帶一種實驗性的、挑戰(zhàn)主流觀影習慣的趣味。但如此劍走偏鋒,當真完成了對人性深度的探照嗎?我對此略有懷疑。
老派的,過于老派的
片名《日掛中天》,源自粵劇《紫釵記》(1959)的唱詞,“日掛中天格外紅,月缺終須有彌縫”。寥寥十四個字,高度濃縮、概括了影片的劇情主軸,即辛芷蕾飾演的服裝店老板曾美云,和舊愛吳葆樹(張頌文 飾)偶然重逢后激蕩出的一系列情感糾葛。
除了暗指人物命運,選用這句唱詞,也是因為影片在廣州取景,有服務于地域性的需要。而在東山口、十三行、淘金、曉港等地標之外,直播帶貨和城中村等要素,讓觀眾得以管窺時代氣象的涌動。
矛盾的是,拿掉這些極具辨識度的場景,無論是糙糲、灰蒙蒙的色調(diào),還是核心的戲劇沖突和行為邏輯,都讓人恍惚有種錯位感,仿佛在看一個十多年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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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掛中天》中張頌文飾演的吳葆樹
其中,自然有創(chuàng)作者審美定調(diào)的緣故。蔡尚君屬于“低產(chǎn)型”第六代導演,在國內(nèi)算不上一線文藝大導,但也是威尼斯的老熟人了,曾在2011年憑借《人山人海》斬獲最佳導演銀獅獎,前作《冰之下》入圍上影主競賽,還給黃渤賺了個金爵獎影帝。
然而,出于一些特殊內(nèi)情,兩部片的上映都異常坎坷。《日掛中天》算是他的作品久違以“足本”和觀眾見面。用他的話來說,拍攝此片的動機,源于“社會思潮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想記錄當下中國人的精神面貌和道德困境”。
必須承認,“浮夸”而“直白”的奇情地攤文學,的確是捕捉民生最奏效的手段。在某些時刻,影片會讓人想到婁燁,尤其是同樣對準廣州的《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但后者走的是“感覺派”路線,利用隨性漂移的運鏡,撬開欲望的閘門,將其外化為極具沖擊力的動作強度和情節(jié)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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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劇照
與之相較,蔡尚君多了些學院派式一板一眼的東西,更通俗來理解,就是典型的“大家長”做派。他最關(guān)注的并非人物本身,而是那根繃緊在人物之間的弦,如同海報上醒目的“恨海情天”,美云和葆樹畸形、扭曲的虐戀關(guān)系,由此衍生出的情債、報恩、贖罪等東亞式人情概念和辯證法,才是他真正要觸碰和審視的。
整個故事最關(guān)鍵、也最原初的“業(yè)障”,是多年前美云開車撞了人,葆樹替女友頂罪入獄,期間母親心梗去世,出獄沒多久他又查出患癌,人生被徹底扼殺。而一心想懺悔和補償、了卻心結(jié)的美云,也被拖著墮入黑洞。引用國外電影社交平臺letterboxd上網(wǎng)友的評價,這簡直就是一出“evil past lives”(暗黑版《過往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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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掛中天》劇照
從人物所遭受的苦難來說,美云和葆樹無疑是足夠豐富的,也都是被時代拋下的可憐人,他們一個肉身被桎梏(坐牢、絕癥),另一個馱著生活的重負向前,卻深陷往日的陰影和負罪感,內(nèi)心秩序逐漸失控、崩塌。
這種展現(xiàn)人物的方式,說到底還是高度“文本化”的。盡管在片中,倆人的對手戲占了八九成篇幅,也有大量直抒胸臆的對白,但由于強調(diào)隱忍、虧欠的叩問式筆觸,落到各自心理動機的鋪墊和交代上,有很多環(huán)節(jié)要么缺失,要么被過度壓抑了。
這也構(gòu)成了影片在視角選擇上,最讓人別扭的地方。它像是為了無限放大那種雙方如困獸般的膠著狀態(tài),和將情感推向最高潮的結(jié)尾,逆推出了整部片的結(jié)構(gòu)和情節(jié)設(shè)定,“為了碟醋包了頓餃子”,結(jié)合片名的隱喻輸出,多少簡單粗暴了點。
多少同林鳥,已成分飛燕
試想下,如果削減葆樹的戲份,讓他短暫現(xiàn)身后離開,扣動扳機,召喚出美云深埋的夢魘,大概率會更有看頭。當然如此心理驚悚式的切入,也背離了主創(chuàng)更熟悉的、現(xiàn)實主義情節(jié)劇(melodrama)的傳統(tǒng)。
兩小時出頭的影片,在體感上似有150分鐘,尤其是后半段身為旁觀者的其峰(馮紹峰 飾)下線后,看著倆人來回掰扯“你欠我的用什么還”式的劇情,觀眾稍不留神,還以為自己穿越到了哪檔普法欄目劇。
換個角度來看,這種節(jié)奏的凝滯、拖拉比起缺陷,更像是宏觀設(shè)計的一部份。雖然文本相對陳舊,客觀來講,《日掛中天》仍算是院線難得的“細糠”。具體到技術(shù)層面,視聽風格的渲染乍看常規(guī),但都穩(wěn)穩(wěn)踩在了得分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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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掛中天》取景地:廣州星海公園
除了“底層文藝片”標配的手持攝影,劇組對廣州物候特性的挖掘和利用讓人印象頗為深刻。拍攝期間是2024年的七八月,正值臺風高發(fā)季,潮濕、燥熱、喘不過氣的渾濁感氤氳在畫面每個角落,讓觀眾蒸了一把視覺桑拿。
看到美云穿著廉價感十足的背心和吊帶裙,頭頂烈日來回跑,簡直像《萬箭穿心》的李寶莉附體,也是粘著一層干不透的汗,如此卑微,用近乎乞求的姿勢和生活較勁。顯然在華語片的“地形圖”上,像武漢、廣州這樣煙火氣十足的城市,更適合上演“滔天的倫理和欲望”,更能包容下小市民的剽悍和陰郁。
對于演員入戲而言,天氣當然是絕好的助攻,但理解和領(lǐng)悟力也必不可少。在對美云體態(tài)、呼吸等細節(jié)的詮釋上,辛芷蕾是“收”著演的,這種表面的波瀾不驚,在她過去一些角色,比如《繁花》的李李身上也能找到幾分,但其對心理邏輯和控制力的把握又有著巨大懸殊。和后一種類型相比,美云少了女俠式的棱角和氣場,多的是日常可見的、被生存困境圍堵的擰巴和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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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中的李李
越是封閉、幽暗、鬼打墻的心理空間,對演員的要求越高,此前實戰(zhàn)經(jīng)驗并不多的辛芷蕾,這次完全接住了。除了結(jié)尾在車站茫然無措地找人,和被廣泛議論的“扯頭發(fā)”式崩潰情節(jié),她的很多段表演都守住了高位,銜接順暢得找不出一點割裂和跳躍感。
譬如兩場直播帶貨的戲,在無劇本的前提下,她利用服裝設(shè)計專業(yè)出身的優(yōu)勢,拎起衣服就開始介紹,毫不露怯;邊跟葆樹攤牌邊化妝那場戲,也是即興發(fā)揮而來的,于表情瞬間變化的間隙,流露出微妙的、并不刻意維持的掙扎感,連淚珠滾落的時機都和臺詞、情緒的節(jié)奏卡得極好。
可以想見,這些“名場面”搬到綜藝舞臺上,定會讓不少人躍躍欲試。但和片段式的情緒催吐比起來,要真正穿透、擊碎觀眾內(nèi)心那層殼,需要的是一種整體性的創(chuàng)作思維,精準代入和把握角色脈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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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掛中天》中帶貨的戲
這種以人性強張力來驅(qū)動的本子,對演員來講的確是可遇不可求的。在威尼斯首映的發(fā)布會上,辛芷蕾強調(diào):“美云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她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有普通人的愛恨情仇和無法釋懷的執(zhí)念。”
至于對手張頌文,考慮到角色層次的難度,他的演繹相較下沒那么自然,但也抓住了一個將死之人的虛弱和衰竭氣息。正是他和辛芷蕾“掏空自己”的演法,將身體化為承載各種復雜情緒的容器,讓稍顯單薄的劇情骨骼有了血肉感,也讓觀眾能被牽引著、沉陷在嶺南的季風和水汽中。
普通人的罪與罰
影片臨近結(jié)尾,有一幕相當耐人尋味:美云給葆樹買完零食后,強忍劇痛沖進公廁。緩緩站起身后,血順著小腿淌下,她盯著蹲坑看了好半天,隨后毅然按下了沖水。
在這前后幾十秒內(nèi),鏡頭雖未從她的臉上切走過,但我們不難從失神怔住的表情,和囁嚅的嘴唇上讀懂她看到了什么。呼應到開頭孕檢的場景,那種對未來尚存的目標和幻想,盡數(shù)在此刻“流產(chǎn)”,成了壓垮她心理防線的最后一根稻草,也預示了其接下來的舉動。
將“孩子”作為人物命運起落的象征,就像片中美云當小三、介入別人的婚姻一樣,難免在性別觀上顯得迂腐而保守,會踩到部分觀眾的雷點。同樣地,隔壁《女孩》塑造的母親形象,也因其過于逆來順受的性格和對孩子負面的管教,讓有的人食難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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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劇照
如果擱下對影片整體質(zhì)量的評判,僅以人設(shè)為基準,那些“冒犯”的疙瘩多少能被捋順一些。兩部片中主要的女性,本就停留在“舊世界”——要么困于時代,要么困于階層或者道德原罪的“恥感”。她們很多本能的行為模式,是和更宏大、深層的文化結(jié)構(gòu)相綁定的。要求她們?nèi)共_破這層枷鎖,注定落得徒勞。
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日掛中天》既在講“恩和債”,也是在講這種包袱感如何加諸底層女性身上,封死了其原本的出路。在空間上,影片選取了一些破敗、逼仄、發(fā)霉的場所,譬如服裝批發(fā)市場和舊公寓等等,以映射出美云的處境;在人物對照上,不停抽著悶煙的葆樹,和擔心鐵飯碗被砸、懦弱的其峰,共同組成了男性“焦慮物”的縮影。
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美云拉著葆樹去服裝廠討債,遇到了沈老板的妻子。丈夫連夜跑路,她還得挺著孕肚,含淚收拾殘局。正當觀眾要對其報以同情時,葆樹不慎點著了一批貨,老板娘立刻變臉,撒潑似的嚷嚷著要美云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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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掛中天》劇照
顯然,這個橋段的插入是為了在老板娘和美云之間,構(gòu)建起某種互文的關(guān)系,加深觀眾對底層女性傷痕的理解,只是心思招搖了些。同理還有扒電梯門那段,用如此淺白直給的戲劇手法,去表現(xiàn)命運的輪回(將“逃生通道”優(yōu)先讓給女方),在搭建了因果鏈的閉環(huán)之余,不禁讓人懷疑是否真有必要。
和這種“做題家”派頭比起來,反倒是從天掉落的花盆、銹死的窗戶和碎玻璃,隔夜西瓜之類閑散的細節(jié),文藝片氣息更濃,也更富余味。
最后再討論一個問題:除了本土的狂歡和熱捧,辛芷蕾這座沃爾皮杯,是否足以讓《日掛中天》的全球影響力大漲,收割權(quán)威榜單和媒體、影評人的青睞?
答案可能有些悲觀。放眼近年來以“歐三”為代表的海外電影節(jié),“中產(chǎn)鬧劇”和“知識分子困境”占了更主流的表達趨勢。而在對底層苦難的書寫上,受嘉獎的影片,大多是結(jié)合了宗教、殖民、地緣政治等普世性議題,才能喚起更廣闊、深切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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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掛中天》劇照
反觀《日掛中天》所描繪的切膚之痛,到底是根植在特定文化語境中的、奇觀性的表達,脫節(jié)于大多數(shù)西方人的日常經(jīng)驗。這也是首映后外媒盛贊主演,甚至將辛芷蕾稱作“中國版于佩爾”(估計是結(jié)尾聯(lián)想到了《鋼琴教師》),打分卻流于平庸的原因。
至于美云最后捅的那刀,看似有多種解讀路徑:解脫也好,挽留、自毀也罷。導演真正的意圖,是把人情世俗里最丑陋、陰穢的東西給逼出來。這種迂回婉轉(zhuǎn)的手法,沖散了它內(nèi)在的凝聚力。特別和《鋼琴教師》相比,后者那種冷峻的刺骨,手術(shù)刀反射的寒光,在此明顯被灼人的日頭給蓋住了。
但我想,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還是不會忘掉結(jié)尾那些下車的人。他們熟視無睹的身影,提醒著觀眾再凄愴的故事,也終將湮沒于時代洪流,成為擦血后扔掉的衣衫,一個淡淡的注腳。這既是美云和葆樹的歸宿,又何嘗不是電影本身命運的寫照。
作者 |鄒迪陽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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