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40度高燒后,28歲的哈佛博士生詹妮弗(Jennifer Brea)察覺自己的身體出現了異樣的虛弱:退燒后,整整三周她的身體都疲軟無力,無法出門,緊貼著墻壁才能走到衛生間;有時她會累到說不出話,身體無法動彈,甚至畫不出完整的圓。
然而,各項檢查都顯示她的身體無比正常,只有詹妮弗能感到身體的異樣。為了治病,詹妮弗輾轉于感染病醫生、皮膚病醫生、內分泌醫生、心臟病醫生以及精神病醫生之間。她被診斷為癔癥、抑郁,她一度嘗試說服自己,這也許是變老的前兆。
詹妮弗猜想,自己大概是得了一種醫生都沒見過的罕見病。她在網絡上搜索,發現有許多人和她有相同的癥狀:疲憊是最明顯的感受,且這種疲憊在休息后也難以緩解,運動后不適感會持續加重;其次是思維變慢、記憶力變差,腦袋像籠罩在迷霧里;肌肉和關節也會莫名疼痛,一些人還會對光和聲音異常敏感。
最終,詹妮弗被確診為慢性疲勞綜合征。據估計,全世界大約有1500萬到3000萬人患有這種疾病,約25%的嚴重病患在家臥床不起,75%到85%的病患連兼職工作都無法完成。一些人依然能工作,但不得不整個晚上、周末都躺在床上休息,如此他們才能在下一周繼續工作。
詹妮弗很疑惑:一個如此常見且有殺傷力的疾病,怎么能被醫學忽視了?
從哈佛退學后,她在床上拍攝了紀錄片《起身》(Unrest),記錄自己與這種被醫學遺忘的疾病作斗爭的故事。在一場Ted演講上,她講述了這種疾病是如何被隱形、被污名化甚至被錯誤地歸結于精神問題的過程,“如果你是女性,你會被告知你夸大了癥狀。如果你是男性,人們會告訴你要堅強,要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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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nnifer 在Ted演講
對確診慢性疲勞綜合癥的患者而言,身體的疲勞、虛弱、疼痛只是一部分,伴隨而來的,還有孤獨和自我懷疑。這是一場難以治愈、看不到終點的持久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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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像是一節用了很久的電池
90后男生海川總覺得自己像是一節用了很久的電池,充電時間久,但放電很快。無論他休息多長時間,每天都覺得困倦異常,他的精力一度要以分鐘計數——同事工作五六個小時才稍有困意,而海川一個小時就耗光了精力,感到昏昏沉沉,看東西開始變得模糊,像極了持續熬夜的狀態。
2022年7月,還在外企做程序員的海川有了跳槽的想法,開始在業余時間準備新公司的面試,但他經常感到疲憊——下班后,看了幾頁代碼書就覺得睡意襲來,學習進度時常被耽擱。一段時間后,海川實在無法忍受自己的狀態,在蘇州一家三甲醫院,他找到神經內科最權威的醫生看診,最終確診了慢性疲勞綜合癥。
慢性疲勞綜合癥(chronic fatigue syndrome)也被稱為肌痛性腦脊髓炎(myalgic encephalomyelitis),與當代人普遍感到的疲勞狀態不同,它是一種使人長時間無法進行日常活動的疾病,體力和腦力勞動都變得困難,目前尚無明確病因和治愈方法。根據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制定的標準,確診慢性疲勞綜合征,需要持續六個月以上的深度疲勞,且無法通過休息得到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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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治療的Jennifer,圖源紀錄片《起身》
確診前,海川的疲憊狀態已持續了很久。初三起,他患上中重度抑郁和睡眠障礙,到了大學,每天早上醒來,他都會肚子痛,整個人困到沒辦法聽進上午的課,缺乏活力。
如今抑郁的癥狀已經緩解許多,但海川發現,自己的精力和其他人相比差了一大截:工作一會兒就開始累;和朋友交談超過二十分鐘,他的思考速度便跟不上嘴;每當感覺到累的時候,胸口就喘不上氣,喉嚨發癢,止不住地咳嗽。讓他感到困惑的是,這種咳嗽只在疲憊的情況下出現。
海川清晰地記得一次嚴重發病時的經歷:那晚,為了睡眠質量更好些,已經有些困意的他強撐著再看了會手機,“更困也許能睡得好點”。
早上六點,他一覺醒來,一股類似電流的東西從后腦勺穿過,疼痛席卷整個頭顱。他感到整個大腦好像裂成了幾塊,血管纏繞著這些碎塊有規律地跳動著,“動左手,右腦疼;動右手,左腦疼,肌肉一發力感覺像有根鐵棍子攪拌大腦,一看文字和屏幕就頭疼”。
他無法完成簡單的家務,洗澡時水滴落在頭上,像針刺一樣,睡覺時軀干和四肢發麻,吃飯時甚至沒法吞咽,一度會噎著。“中間還經歷了好幾次焦慮驚恐發作,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沒了”,海川說。
他嘗試做各種檢查,腦部CT、頸部CT、各類核磁共振、體內必需元素測試、p-tau217檢查,所有指標都顯示正常,身體結構上沒有任何病變,醫生將他感受到的疲勞都統一歸為功能性問題和非交感神經興奮。
受身體狀況影響,海川在工作上表現欠佳,公司的裁員指標很快落到他頭上。老板找他面談,海川解釋了自己的身體狀況——精力低、做事容易累。老板無法理解,他將海川的狀況歸因于心理疾病,“工作動力不足,缺乏主觀能動性,需要努力克服,以后的路才能走得順”。
但海川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并非心理疾病導致:抑郁時,他對所有的事情漠不關心,長期處于自我壓制、思考過度的狀態。而如今,他有心想要在事業上做出一番成績,卻心有余而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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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川過去曾是程序員
確診慢性疲勞綜合征后,海川很羨慕能在大廠、研究所卷生卷死的碼農,“這說明他們有充足的精力追逐理想”。他試著通過運動去改善低精力的常態,每天早上六七點起床,在公寓旁的湖邊慢跑,甚至還參加了一次半程馬拉松。但跑步后他只覺得喘不上氣,慢性咽喉炎引起大量粘液分泌,讓他備受折磨,堅持跑了兩年依然如此。
為了改善睡眠,海川嘗試過各種藥物,安眠藥、抗焦慮藥,把各路補劑喝了個遍;也試過冥想和八段錦,但收效甚微。他找心理醫生咨詢,心理醫生最常說的,是建議他接受現狀,和疾病和平共處。海川有些無奈,“不知道這樣的病痛會不會伴隨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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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川在社交平臺發布的內容
慢性疲勞綜合征讓海川的生活質量大打折扣,身處一個被鼓勵成為高能量人的社會,他感到自己被推著扮演一個“精力充沛的人”。他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在工作上也看不到什么職業前景。海川自嘲,“再聰明的人,一旦染上這種病,這輩子算是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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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看見的疾病
由于慢性疲勞綜合癥具有較強的隱蔽性,對于許多患者而言,這種“難以被檢測指標證實”的病癥,往往使他們陷入另一種困境——不僅要對抗身體的虛弱,還要面對來自醫療系統甚至社會的質疑。
從去年十月份起,在美國哈佛大學讀書的栗子開始出現一系列奇怪癥狀,具體表現為運動能力下降、肌肉疼痛,以及運動后延遲感到不適(即運動當天無異常,但過后幾天突然表現出極度疲憊)。她在麻省總醫院免疫科、神經科隨診多次,最終確診了慢性疲勞綜合征,但醫生開具的診療方案對她并不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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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常去的急診室
五月初的一天,栗子醒來,突然發現癥狀加重了:身體好像不再屬于自己,前一天還能正常運行的身體突然陷入一種完全崩潰的狀態,“整個人沒有力氣,也無法用腦”。
她事先約了朋友一起吃飯,但下樓出門的短短幾步路,她感覺自己隨時要不受控地倒下。到了餐廳,旁人說話的聲音到了她耳朵里,都成了被加密處理后的嗡嗡聲,“前一天我還在高強度地生活學習,但第二天突然變得連聽人說話都做不到”。
這次崩潰帶來的結果是,栗子躺在床上休息了一個月,“休息的意思是不能做任何腦力或體力勞動”。她甚至不能看電影,鏡頭一動她便感到天旋地轉。
為了尋求解決方法,栗子專門回國看病,她特意去醫院掛了特需專家號,但是當她嘗試簡明扼要把自己的癥狀告訴醫生,她發現對方的眼神變了,“我知道他想說我有精神病”。果然,醫生沒有對她的癥狀做出回應,而是建議她去看心理科。
當醫生得知栗子的專業是醫學史,誤解進一步加深了,醫生對她說,“知識越多越反動”,并嘗試從學業壓力過大給她找一個致郁的原因。栗子沒有理會這些誤解,她只想做一個全面的檢查。醫生明確告知她,“可以開檢查,但所有檢查都沒有意義”。
海川也遭遇過類似的難題。為了治愈慢性疲勞綜合癥,他跑遍了國內大大小小的醫院,有醫生說他這是心理障礙,也有醫生說是軀體化癥狀,還有醫生診斷是腦血管痙攣、緊張性神經頭疼。
大多數醫生基于抑郁癥的治療手段給他開了藥,但實際上藥物對他起不到幫助。甚至有醫生聽了他的描述,懷疑海川在裝病,“他認為我太焦慮,閑著沒事才出現了疑病癥”。只有海川清楚,自己的身體的確出了狀況,病痛真實地存在著,不致命,但卻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折磨他。
從哈佛畢業后,栗子繼續留在海外,她沒有著急找工作,因為身體無法支持她長時間做腦力勞動。于是,她從自身專業和患病的經歷出發,開始在社交平臺做起了有關慢性疲勞綜合癥的科普賬號:先是翻譯了一系列慢性疲勞綜合癥知名患者的故事,隨后慢慢譯制一些國外前沿醫學文獻,她也細致記錄下自己的患病經歷,在豆瓣上建立小組“疾病的自我民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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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創立的疾病自我民族志小組
她曾聽到很多不理解的聲音,有人在她的文章下追著評論:“這就是抑郁癥軀體化的表現,不是什么慢性病”、“是因為心理脆弱又矯情,才會有這么多病痛”……
學習醫學史的過程里,栗子見過太多疾病因為復雜或無法治愈而被“隱形”。“要讓疾病在醫學上可見,首先要讓它在社會上可見”,栗子說。讓疾病被看到,讓痛苦被表達,這是她堅持做科普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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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慢性病共處
當一種疾病缺乏立竿見影的治療方案,患者們不得不踏上一條更為漫長的道路——學習與疾病共存。
桃子今年27歲,在無錫生活。從去年夏天開始,因慢性疲勞綜合征帶來的一系列頭暈、腰疼、月經失調等問題,嚴重影響了桃子的正常生活。
為了緩解各種難受的癥狀,桃子花費了大量時間精力尋醫問藥。西醫治療見效不大,她轉向中醫,中醫告訴桃子,她的脈象很奇怪,明明是二十多歲的人,身體情況卻像五六十歲的老人。
看病的過程對桃子而言漫長而痛苦,她幾乎每隔一周就需要從無錫去上海的中醫院配藥,“長期在兩地之間奔波很辛苦,而且我的腸胃也不好,喝不下藥,就有點抗拒治療”。
生病后,桃子覺得日子逐漸失去了盼頭,經常對未來的生活感到迷茫。畢業后,她按部就班地工作、結婚、養育孩子,突如其來的慢性病改變了她的生活軌跡:身體無力支撐正常的工作,她辭職在家休養,家中收入驟減讓她焦慮不已,但又幫不上什么忙;因為容易累,一出門吹風就會感冒頭疼,她失去了很多和朋友外出社交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痊愈,也暫時看不到好轉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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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的丈夫和孩子
所幸桃子還有家人的支持。確診慢性疲勞綜合癥后,家人逐漸理解了她的身體狀況,不時寬慰她,婆婆曾對她說,“如果身體真的不行,大不了養你一輩子”。
一年半里,桃子沒再出去工作。她調整心態,開始學習和慢性病共處:丈夫在外工作,自覺將工資上交,她在家帶孩子;閑的時候,她養魚種花,每天做兩頓飯,這已經是她精力的極限,“感覺自己是老年人,就當提前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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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在家養的花
和桃子一樣,許多慢性疲勞綜合征的患者都在學習降低期待,做好與這種疾病打持久戰的準備。
栗子曾寫過一篇討論慢性疾病和健全主義的科普文章,她提到,“現代醫學的發展讓很多病癥成為慢性病,慢性病沒有故事結尾,病人看到的終點是不可治愈”。栗子自己因甲狀腺疾病多年不碰海鮮、不吃辣,她曾經期待自己的甲狀腺會因為自律好起來,但現實并沒有,而慢性疲勞綜合癥也是如此,“我不是在和疾病搏斗,我早就輸了,慢性病管理更像一種延緩戰敗的努力”。
生病徹底改變了栗子的生活。過去,她喜歡遠足,但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她這么做,在家里待久了,她就帶著貓出門去河邊坐坐,有段時間她戲稱自己的生活就是在“床、沙發、樓下的長椅”三點一線游走。
隨之改變的還有她的職業方向和人生軌跡。“如果不是健康狀況這么糟糕,我也許會從事醫療或者護理的工作,幫助具體的人”,栗子說。生病前,她可以自信地說自己的人生一帆風順——她在全世界最好的大學讀書,有很多野心想要實現,“但現在一切要重新規劃”。
現階段,栗子決定繼續她的醫學科普,“讓更多人了解這些慢性病,它們構成了我人生崩塌后的新驅動力”。疲憊的身體讓栗子暫時無法投入工作,她希望身體稍微好一點之后能做些兼職補貼生活,也期待著有機會恢復后,她能重新回到學校,繼續自己的學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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