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記憶，在她們的手中蘇醒

大武夷旅游宣傳信息中心 陳美中/攝

　　■中國婦女報全媒體記者熊維西

　　從未踏足閩北的我，在抵達武夷山機場前特地看了一眼福建省地圖。此行之目的地南平，竟然是福建省面積最大的地級市。抬頭望向機場旁的武夷山國家公園，群山起伏，層疊的茶田從山腳一直鋪展到云霧深處。我不禁好奇，生活在這片廣袤山林里的人們，世代都是以種茶為生嗎？他們祖輩是否也像今天一樣，日日飲茶、以茶待客？翻看歷史，將時間回溯至唐宋之際，這一帶曾是當時福建的政治與文化中心，名為建州，也就是今天南平下轄的建甌、建陽一帶?！案＝ā闭怯伞案Ｖ荨焙汀敖ㄖ荨备魅∫蛔侄鴣怼?/p>

　　而建州最讓人熟知的，正是延續千年的茶文化。唐末五代，建州已有研膏茶聞名于世。到了宋代，朝廷在建甌東峰鎮設立北苑御焙，專為皇室制作貢茶，地位如同皇家茶園。每年春茶開采，官府監制，制成龍團鳳餅，千里進貢汴京。蘇軾曾感嘆：“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寵加”，說的正是北苑貢茶的尊貴。因點茶之風盛行，建州又催生了與茶相關的文化產物，如建窯建盞、茶書茶論、斗茶習俗等。

　　這些曾寫在史書典籍里的“茶事”，并未隨時間湮滅。今天，在南平，仍有人日復一日地重復著與茶有關的手藝。我隨南平市文化和旅游局主辦的“采風問俗‘遺’脈相承”非遺踩線活動，走進武夷山市、南平市建陽區，見到了兩位女性非遺傳承人。

　　吳馨蘭執筅復原茶百戲

茶百戲傳承者吳馨蘭 熊維西/攝

　　武夷山是茶葉的重要產區，也是中國烏龍茶的發源地之一，其中尤以“大紅袍”最為著名。在武夷山瑞泉巖茶博物館，我們見到了武夷巖茶（大紅袍）制作技藝省級傳承人黃圣亮。黃圣亮帶我們參觀了完整的巖茶制作流程，從采摘、曬青、搖青、炒青、揉茶到巖焙，每一步都凝聚著“看天做青，看青做青”的智慧。在氤氳的茶香中，望著面前的武夷山風景名勝區，我們品鑒了不同山場、不同工藝的巖茶，體會到“巖骨花香”背后，是時間與經驗的凝結。

　　從博物館出來，我們來到《月映武夷》的演出現場。這場演出以武夷山為背景，通過叩山、訪友、游學的劇情主線，再現了理學大師朱熹在武夷山講學、著書立說的歲月。當看到朱熹與友人“曲水流觴”，以茶論道、研習理學的場景時，我意識到，在宋代，茶不只是一種飲品，還是文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當時流行的飲茶方式叫作點茶。宋人將茶末置于盞中，注水后用茶筅快速擊拂，打出一層細密潔白、持久不散的湯花。正是在這層湯花之上，衍生出一項獨特技藝——茶百戲。當時的人們不再滿足于斗茶比色較久，開始用茶匙蘸水，在湯面勾畫花鳥、山水或文字，以巧爭勝。這種風尚很快被文人階層接納，發展成一種名為“水丹青”的藝術。使飲茶不再停留于日常，而成為融合技藝、審美與哲思的文化實踐。朱熹所倡“格物致知”與“中和”之道，也悄然融于這一盞茶中。品茶，成為修身養性、體察天理的一種方式。

　　時隔千年，在今天的武夷山，有一位女性，曾耗費數年心血，讓這項失傳的技藝重現。2022年播出的古裝劇《夢華錄》中，劉亦菲飾演的女主角趙盼兒在茶湯上作畫的那一幕，曾驚艷了無數觀眾，而那雙在鏡頭前輕巧擊拂、幻化出茶花的手，其實屬于一位真正的茶百戲傳承者——吳馨蘭。

　　從月映武夷劇場出發，驅車不到10分鐘，我們就來到了吳馨蘭與丈夫章志峰創辦的“中華茶百戲研究院”。這是一間位于居民樓內的普通住宅，也是他們多年研究茶百戲的據點。我們去的那天，吳馨蘭和丈夫正在為搬家的事忙碌：“終于要搬家了，這個房子太小了，新地方有500多平方米，還在裝修中，總算能有個像樣的地方教學了?！甭牭贸?，語氣里滿是藏不住的期待。稍作安頓后，吳馨蘭為我們泡上一盞茶?！昂芏嗳艘詾椴璋賾蚴潜硌荩鋵嵥撬未娜说娜粘??！彼贿厹乇瓲C盞，一邊說起茶百戲的淵源。

茶百戲作品《武夷山》

　　吳馨蘭與茶百戲結緣，是在2005年。那年章志峰從日本回國，決心系統研究并恢復這項失傳已久的技藝。吳馨蘭是一名學前教育老師，當她看到這項承載著宋代風雅的古老技藝正被一點點喚醒，就再也坐不住了。課余時間，她一頭扎進古籍、茶湯和無數次失敗的實驗里。

　　“最難的是看不懂古文?！彼貞浀?，“《大觀茶論》里所描述擊拂茶湯的方法‘手輕筅重，指繞腕旋’，聽起來像詩，可到底怎么做？只能一遍遍嘗試?！蹦菚r，她白天上班，晚上照顧孩子，所有研究都只能在深夜和零碎時間里進行。買茶葉、制作研膏茶、調配茶粉，每一次實驗都可能消耗幾十斤茶青?！肮べY根本不夠用”，她不得不向父母和姐姐借錢來支撐，“他們一開始也不理解，只覺得我們在瞎忙。”

　　整整三年，全失敗了。直到2009年的一天，她在茶湯上第一次看到了白色的痕跡，那正是古人筆下的“白云滿碗花徘徊”。她激動得失聲大喊：“成了！我們做出來了！”那一刻，仿佛千年的斷線終于接上了。

　　自此后，她再也沒有放下茶筅。如今，吳馨蘭帶過的學員有上千人，其中九成以上是女性。有人為興趣而來，有人為提升茶藝修養，也有人在這里找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昂芏嗯畬W員又要上班又要顧家，來一趟很不容易?！彼f，“但她們堅持下來了，因為茶百戲不光是畫畫，它讓人靜下來，也讓人看見自己的價值?！?/p>

　　她不介意被別人稱作“手替”，反而覺得這是讓更多人認識茶百戲的機會?，F在，她正積極推動這門技藝走進校園，也通過線上課程，讓遠在中國香港和澳門以及東南亞的愛好者能體驗這份來自宋代的雅趣?！爸灰腥嗽敢鈱W，我就愿意教?！?/p>

　　在吳馨蘭與章志峰工作室的一面墻上，掛著一幅《文會圖》的影印件。原作傳為宋徽宗所繪，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畫中細致還原了宋代文人雅士聚飲品茶的場景。她說，每次實驗失敗時，都會抬頭看看這幅畫。畫中那些圍坐品茗、執筅擊拂的人，好像正注視著她手中的茶盞。“他們用過的茶匙、茶筅、筅托、淺盤，我們現在也在用?！比缃?，每當她手持茶筅，手腕輕旋，茶面漸起乳霧，一幅幅畫面浮現。她知道，這不僅是現代的技藝復原，更是一場跨越千年的回應。

　　那一天，吳馨蘭還為我們現場表演了茶百戲，她先用手中的茶筅輕輕攪動，接著用茶匙蘸水在乳白色的茶湯上勾描，片刻間，茶湯上開出了一朵不會凋謝的花。

　　廖珍琴和她的“西湖藍”

建窯建盞燒制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廖珍琴 受訪者供圖

　　若細觀《文會圖》，會發現除了文人圍坐品茗，前方還另設一席，專事點茶。方形桌上陳設黑色盞托與深腹茶盞，盞色如漆，器型沉穩。有人認為，這正是宋代點茶所用的建盞，也有人指出，畫中器物細節不足，尚難確證。但可以確定的是，這類深色茶盞，正是當時點茶風尚的見證。

　　而這樣的茶盞歷史上最負盛名的產地，就在今天的南平市建陽區。宋代時，這里屬于建州，所產黑瓷因產地得名“建盞”，位列“建窯”之首，曾為皇室貢品。

　　走進建陽的建盞文化創意園陳列廳，我的目光就被玻璃展柜中的黑瓷茶盞吸引住了。那一只只建盞擺在射燈下，兔毫紋如細絲垂落，油滴斑似星點浮光，曜變釉則泛著藍紫交映的光暈，變幻莫測。講解員介紹，這些建盞產自本地，以富含鐵質的高嶺土為胎，經高溫燒制而成。盞壁厚重，內壁呈黑褐或紺黑色，能更好襯托點茶時泛起的白色湯花。深腹造型，也利于茶筅擊拂。

　　“宋人尚白湯，”她指著展板上的《茶錄》引文說，“所以蔡襄寫道：‘茶色白，宜黑盞?！边@些釉色是窯火中自然形成。每一只盞的紋路都不同，無法完全復制?！坝腥藷惠呑樱驳炔坏揭恢魂鬃儭！?/p>

　　參觀完陳列廳，我們又走進建盞文化創意園的手工坊。那里，一位女孩正低著頭專注地拉坯，轉盤上的一坨泥巴，在她手中緩緩旋轉、拔高、收口，漸漸成型為一只規整的茶盞。寒暄后才知，她是高級工藝美術師、福建省工藝美術名人、福建省三八紅旗手、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建窯建盞燒制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廖珍琴。

　　看著她依然忙碌著，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因常年泡在水里而泛著淡淡的白，手臂上隱約可見的肌肉線條，藏著11年制盞生涯的印記?！靶r候見奶奶用建盞裝豬油、放鹽，沒想到如今我會用一輩子守護它?！彼恼Z氣平靜，卻透著篤定。

　　2014年，廖珍琴剛從外貿行業回鄉休養，卻因家鄉建陽家家戶戶都在做建盞，被這門手藝吸引。起初她從銷售做起，很快發現：“不懂工藝就賣不好盞?！庇谑?，她開始系統學習建盞的歷史文化與制作工藝。從兔毫、油滴、曜變的釉色特點，到束口、撇口、敞口的器型差異，再到拉坯、修坯、上釉、燒制的全流程實踐，一步步走進建盞的世界。

　　“建盞這行沒有系統的教學，全靠老師傅手把手帶，剩下的，就是自己一遍遍練。”她記得初學拉坯時，30斤的泥料壓得手腕發酸，練到手臂肌肉鼓起來，才總算掌握一步到位成型的技巧。

　　11年來，她始終堅持所有工序親力親為。從拉坯到上釉，每一步都不肯含糊。她偏愛供御器型，追求“盡量減少后期修整”的自然韻味?！熬拖駥懽挚垂P跡，每個匠人的手感、審美不同，盞的氣質也不同。我的盞，要讓上手的人覺得細膩、溫潤。”

　　這份對細節的在意，在她創出的“西湖藍”釉色中體現得尤為明顯。她在傳統兔毫釉料基礎上加入綠松石元素，燒出來的建盞呈現出清雅的藍綠色調，斑紋如層層疊疊的云，又似星空閃爍，打破了傳統建盞以青黑為主調的局限。

　　她的工作室名為“碩豐”。問起名字由來，她說：“希望我們的作品能靠實力一步步成長，像秋風吹過田野，帶來碩果累累的豐收?！眻F隊里80%是女性，她最懂女性制盞的不易。拉坯要扛幾十斤的泥料，長期沾水易受寒、濕氣重、內分泌紊亂，手指常因無指甲保護而受傷。“很多人覺得建盞是粗重活，可女性的細膩，恰好能讀懂建盞多層次的美。”

建盞作品《醉西湖》

　　如今，她們制作的建盞不僅走出了福建，也走出了國門。政府的支持也給了她底氣，她的工作室在2021年獲評市級技能大師工作室，她的作品《醉西湖》在2024年入選國家博物館展覽?！笆炙囄覀冇?，就是以前沒有人知道。這些平臺就好在能讓更多人見識到建盞的美?！?/p>

　　廖珍琴仍在學習。她從青花、汝窯、龍泉青瓷等不同瓷器中汲取美學靈感。“傳承不是照搬，而是在尊重傳統的基礎上，做出屬于這個時代的表達?！?/p>

　　建盞文化創意園的工坊里，擺有不同器型、顏色、紋路的建盞，每一盞的底部圈足內都有匠人的刻印，其中有一盞是小篆體寫成的“珍”。廖珍琴笑著看著盞說，那就是我的“西湖藍”，眼里滿是期待：“希望‘碩豐廖珍琴’將來能成為建盞高端瓷器的一個代表。”

　　兩位女性傳承人用不同的方式，延續著千年前建州茶文化的薪火。她們不只是復刻傳統，更把它們帶進了今天的生活。吳馨蘭走進校園帶孩子認識點茶，廖珍琴將做盞的過程搬進了直播間，讓宋代文人的風雅，變成了現代人能觸摸、能體驗的生活美學。

　　在南平的每一天，我們所到之處都在飲茶，無論是我們遇到的非遺傳承人，還是路過的百姓人家，桌上總少不了一只蓋碗和幾只小盞；南平市還將學習“建窯建盞燒制技藝”納入了2025年春季全市中小學“開學第一課”。那些曾藏在史書里的建州茶事，也正因這份堅守在她們的手中蘇醒。而這片曾孕育出北苑貢茶、建窯建盞的土地，至今仍飄著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