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心理醫生的助理,我覺得心理障礙從癥狀上是很好判斷的,但患者的心結病根卻必須用心去感受,從其講述中尋找打開心靈之門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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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正向我們講述電梯里“撞鬼”的經歷。前一天下午四點,她從外面回來時,電梯在13樓空停一下又關上,可過了一會梅忽然發現電梯里竟多了一個幽靈般的老太太!
敘述時,她喜歡使用一些標準的書面語,就像念話劇臺詞一樣: “那個老太太,不知什么時候上來的,一身旗袍高雅而整潔,口紅很濃,無神的眼睛茫然不知盯著何方。我忽然有種失聰的感覺,耳機里的歌聲消失了,電梯陷入一片死寂。我兩腿發軟,眼前一陣黑,身子往角落下方蜷縮,仿佛聽見電梯沙沙的聲音……”
梅停止敘述,拼命搖頭,似乎想擺脫腦中的夢魘。陪同前來的丈夫楷嘆息一聲,接著說:“我回家的時候,看見她暈倒在家門口。”
一年前,梅辭職做家庭主婦,每天操持家務,偶爾和朋友小聚,日子倒也過得平靜。但一個月前開始,她一人在家時就感到心慌,特別是單獨在電梯里,心慌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直到昨天下午。
何醫生問她“撞鬼”之前做了什么。梅說每天的這個時候,她都會出門買菜。她習慣讓熟悉的小販——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婆婆把她需要的菜單獨準備好,梅不喜歡那些灑了水的菜。
聽完敘述,何醫生提出到他們家看看。
梅的家位于市中心一座29層高檔公寓里,周圍是一幢幢高樓圍成的鐵桶。上班期間,小區里沒什么人,只有一個保安走過。
我們走進令梅恐懼的電梯,因為人多,梅沒有什么異樣。電梯裝修得很豪華,平時也很少有人用,就像廣告里說的:“一梯一戶,尊貴獨享”。
何醫生分析,從梅的癥狀和量表結果來看,“撞鬼”只是幻覺,這可能是“幽閉空間恐懼癥”。患者因進入狹小、黑暗的空間而產生恐懼,出現呼吸加快,心跳加速,甚至窒息。高檔社區為了安全,實行嚴格的對外隔離,殊不知人的心靈因此幽閉,猶如置身孤島,創造了“幽閉空間”的實際效果。
這個結果大大出乎他們夫妻的意料,楷愣了半天才問:“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病?那以后該怎么辦呢?”
何醫生說:“這正是問題所在,現在有一系列的非藥物治療方法,可以減輕癥狀。但心理疾病通常都有病因,如果不找到,以后還有可能復發。”
接著,何醫生問了梅三個問題:以前有沒有過這樣的癥狀?最近有沒有經歷什么嚴重的打擊,比如痛失親友?小時候有沒有被關在黑暗封閉小空間的經歷?
前兩個問題,梅不假思索地說沒有,最后一個問題,她想了很久,臉上陰晴不定,最終也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
沒有得到有價值的信息,何醫生只好給她一些治療方法和平時生活上的建議,讓他們換一套房子,最好是小區熱鬧一點,住在底樓。最后叮囑如果回憶起了什么,可以來找他。
臨走前,何醫生悄悄對楷說:“如果換了環境還不見好,或者出現幻覺的次數增多,就到精神病醫院檢查一下。咨詢只能對心理障礙進行疏導,如果是精神疾病,還需要更多的治療手段。” 楷表情凝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幾天后,楷預約單獨來咨詢,向我們講述了他與梅戀愛之后的一段經歷。
楷與梅是大學戀人,大三暑假,楷把梅帶回家與父母見面。楷的父親是民營企業家,以軍事化管理著稱,在家里更是說一不二。梅的性格活潑,還有點小孩子脾氣。楷的父親很不滿意,雖沒有明說,態度卻表露無疑。
楷忽然停下來問:“什么樣的環境可以稱得上黑暗封閉空間?”
“只要是對人的心理產生了壓迫感的空間,都有可能是。”
那幾天,楷一家人在遠離市郊的豪華別墅度假。后來,梅告訴楷,當時她表面上嘻嘻哈哈,內心卻非常恐懼,別墅的客廳高過兩層,巨大的吊燈讓她感到心理壓抑。她住在三樓的客房,黃昏時分看過去,周圍的房子沒有一盞燈,只有無盡的黑夜。更讓她痛苦的是,楷父親的態度讓楷的母親和姐姐都對她很冷淡,連楷也懾于父親的威嚴,不敢多安慰她,這壓抑的三天讓整個暑假都很沉悶。
楷說完這段經歷后,問何醫生:“這會不會是病因呢?”
何醫生說:“一般心理疾病原因都很復雜,不能簡單進行判斷。你現在住的房子格局很像那幢別墅嗎?”
楷搖了搖頭:“不像。不過這房子是我爸爸買的,會不會有關系呢?但我們住了快一年,她近來才出現這些癥狀。”
何醫生說:“有這個可能。人的心理感覺是很微妙的,特別是女性,生活中某些偶然的經歷很容易觸發她們的心緒,突然陷入心理危機狀態。”
何醫生的分析讓楷很受鼓舞,決心與梅共同走出這段心理陰影。他告訴我們,他已經另外租了一間房子,是一個很大的老社區,鄰里氛圍很好。
楷走后,我問何醫生:“我們找到梅的心理癥結了嗎?”何醫生想了想,說:“至少我們更深入了一步。”
一個多月后,梅再次打電話來預約見面。她告訴我,搬家這一個月來,她雖然沒有再“撞鬼”,但在這間房子里,仍然時常有心悸、眩暈的癥狀。
何醫生拿起梅的資料再次仔細翻看,讓我約他們夫妻面談,地點安排在他們以前的家里。
難道何醫生要做“情境暴露”?所謂“情境暴露”,就是鼓勵患者暴露于引起恐懼的情境之下,直至恐懼近乎消失為止的治療方法。
這次,楷告訴我們,父親的威嚴讓他們只能地下發展,直到楷同意進入父親的公司,父親才勉強答應他們的婚事。近半年,父親開始把經營上的事交給楷,楷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樣清閑。在楷的多次要求下,梅辭去工作,專心照顧楷。
何醫生讓楷停下,轉而問梅這段時間心理的感受,梅一開始說不出什么,可隨著話題的展開,她漸漸又回到第一次見面時的敘述狀態:不上班表面上看沒什么不同,書正常讀,音樂一樣聽,電視一樣看,和朋友一樣地交談,可就是一點興致都沒有,一切猶如過眼煙云,稍縱即逝。有時候一瞬間異常驚恐,好像永遠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小黑屋里,恐懼,慌亂,絕望。只有每天走在菜場嘈雜而哄亂的小販叫賣聲中,才覺得好像回到過去。以前下午茶的時間,她常常跟同事一起到門口便利店買杯奶茶……
何醫生忽然大聲打斷梅的講述:“小梅老師!”
我們都嚇了一跳,何醫生繼續說:“你以前的同事都習慣叫你小梅老師吧?甚至包括一些淘氣的學生?”
梅的臉色變白,喃喃地說:“小梅老師……”
“你是不是很懷念過去的生活,想重新回到學校?我走訪過你以前的同事,他們說你上語文課很喜歡朗讀課文,就像剛才那樣。你在客廳里掛了一塊小黑板,上面寫著今天要做的事,這是你離開校園后才有的習慣吧?”
何醫生繼續分析,女性從工作的社會環境中忽然抽身,常常會失去生活的方向感,甚至產生一系列心理陰影。電梯是從自由世界通向幽閉之家的唯一通道,環境與外界隔絕,更易誘發種種幻覺。
楷緊緊地握住梅的手,輕輕說:“你真的那么想回去上班嗎?為什么沒有告訴我?”梅露出迷茫的神色:“我不知道,只是有時恍惚覺得自己還在校園里。”
何醫生說:“也許你只是想回到以前的狀態,不僅僅是工作,也包括婚姻生活。”
楷和梅都一愣,何醫生解釋說:“女性在失去工作后,對失去婚姻的恐懼也會隨之加深。你曾經說過,楷現在越來越象他的父親。而楷的父親給你心里留下太多陰影,現在的婚姻狀態,讓你的潛意識回到幾年前在別墅的壓抑經歷。再加上上次說的小區氛圍問題,這些因素綜合起來,造成你現在的心理狀態。”
大家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楷說:“知道了這些,我們又能怎樣呢?”
何醫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了看表,說:“現在是四點多,正是梅平時出門的時間。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可以陪著梅一起體驗這段路。”
起身出去,電梯門打開,何醫生讓梅單獨進去,然后對她說:“只有了解自己的心路歷程,才能更好地面對自己的過去,直面內心深處的恐懼。”
梅在電梯里點了點頭。何醫生想了想,還是招呼我們一起進電梯,我知道他本打算讓梅“直接暴露在最恐怖的情景”下,為什么又放棄了呢?也許他覺得時機未到?
我們一起走進人聲鼎沸的菜場,梅下意識地走向她熟悉的攤位。
“要不要來點冬瓜,你看看多新鮮!”賣菜的老婆婆指著冬瓜向梅熱情推銷。
“啪!”梅手中的菜忽然掉在地上,
“怎么了?”三個人都察覺到梅的異常。
“是她,原來是她!”
原來梅留戀這喧囂的氣息,便將老婆婆的音容笑貌扮成高雅的模樣,在幻覺中帶回了那幽閉的電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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