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加速社會中,他通過“慢”來抵抗遺忘,促使讀者重建感知與時間的維度。
原文 :《在加速時代重建思考的節奏》
作者 |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副教授 陳廣興
圖片 |網絡
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克拉斯納霍爾凱(László Krasznahorkai)榮獲此項殊榮。評獎詞稱,他“以引人入勝且富有遠見的作品,在世界末日的恐怖中,再次證明了藝術的力量”。這一表述不僅肯定了他作品的藝術成就,還揭示出其創作的精神指向——在崩塌與絕望之中,藝術依然能為人類保存思考與感知的可能性。拉斯洛的小說具有典型的“慢敘事”特征,那種刻意為之的緩慢與沉重,既是一種文體選擇,又是一種思想姿態:在加速社會中,他通過“慢”來抵抗遺忘,讓被時代洪流沖刷的歷史細節與個體經驗重新顯現,促使讀者重建感知與時間的維度。
“熔巖緩流”般的語言涌動出命運暗河
拉斯洛小說以長句結構著稱,拒絕傳統標點與章節,以嵌套從句模擬意識流動。他將寫作視為一種私人行為,小說情節簡單,依賴節奏、速度和旋律來敘述。人物內心活動復雜多變,作家密集運用大段獨白,使語言呈現出自我沉溺與哲思并存的特征。譯者余澤民將拉斯洛小說特質概括為“如同熔巖緩流”,具有“黏稠、幽邃”的語言質感,這種密度讓閱讀成為一次近乎窒息的體驗,也迫使讀者在艱難的閱讀過程中參與思考與批判。
拉斯洛小說采用的是音樂創作的節奏機制,呈現出一種沉重的“慢”。小說中重要的不是現實主義情節,而是隱喻性的人與世界的整體狀態。《撒旦探戈》(1985)的書名源自酒館中村民跳探戈的場景,鄉村故事本身單薄,敘述筆觸卻稠密而精巧,書寫出周而復始、無法逃脫的命運感。開篇塑造了雨水、積水、屋檐滴水等“水”的意象:雨天晦暗、混沌的景象、泥濘和氛圍,打破線性敘事中的希望結構,只剩回環往復的永恒泥沼,以此表征人的存在性不安。小說結尾,醫生用木板將窗子封死,在一片黑暗中成為世界的“局外人”。這一意象顯然帶有作家的自我投射,其內在精神與卡夫卡、貝克特、加繆等人揭示的“荒誕”相互呼應。通過激活視覺、聽覺、觸覺等多重感官層面,小說讓讀者獲得具身沉浸體驗,形成哲學式思考,從而喚起對困境的思索與潛在的行動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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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棱時空碎片折射出的現代精神困境
拉斯洛擅長通過具體場景將絕望具象化,借助人物的“等待”與“盲從”展現出人類在混亂中的被動與麻木。這種絕望并非驟然而生,而是在細節中層層滲透。
《反抗的憂郁》(1989)以多人物視角的碎片化敘事,講述一個小鎮因“鯨魚馬戲團”的到來而引發的社會騷亂。驚惶的居民試圖重建秩序,但所有努力都是徒勞,“憂郁”最終取代了“反抗”,成為一種更深層的宿命體驗。在這部小說中,小鎮的時間與空間被緊密封閉,彌漫著停滯與倦怠:人們既無法逃離,又無法迎向未來,只能在懸浮的當下繼續生存。而那些拒絕麻木、堅持清醒的人正是在憂郁中展現出人性的微光。
拉斯洛小說中的時空碎片,還體現在敘述視角的多重轉換與敘事跳躍中。《仁慈的關系》(1986)由八個短篇構成,采用不斷更換敘述者的方式,使講述的權力與真相處于持續動蕩之中。在《甩掉埃勒·博格達諾維奇》中,“我”借助他人的目光審視自身與同伴的存在,從而意識到命運的荒誕;《理發師的手》講述一個被私欲支配的殺人者在逃亡途中成為新的犧牲品;《茹茲的陷阱》中的小標題為“A→B”“B→C”“C→D”,追蹤者與被追蹤者的命運交錯;《荷曼,獵場看守》和《手藝的終結》以兩個版本敘述同一事件——第一個版本中,本應將有害動物數量降到最低的看守荷曼,無法戰勝對這些動物的憐憫,陷入混亂而走向自我崩潰;第二個版本中的荷曼,卻因反常行為成為他人講述中的恐怖象征。這些故事共同揭示了拉斯洛對“人”的復雜理解,也暴露了敘事本身的悖論:世界究竟是悲劇還是喜劇,取決于講述的角度與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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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克海姆男爵返鄉》(2016)對人類生存之殘酷本質的揭示是通過寓言性的人物塑造來實現的。家園的消失意味著精神的淪落,個人記憶與現實秩序之間的裂隙由此暴露。市長、警長、圖書館館長、摩托幫首領、旅行社職員、郵遞員與孤兒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共同拼合出一幅冷峻的社會生活圖景。小說采用散點透視的敘事方式,描繪這些“赤裸生命”的生存狀態,在流散的敘寫中重新界定“家鄉”“身份”與“記憶”的意義。同時,它也借由這一結構探討難民危機、吉卜賽人處境與媒體倫理等當代問題,從而構建出一部兼具現實批判與象征深度的社會悲劇。
“當代卡夫卡”的跨媒介史詩
拉斯洛將卡夫卡視為精神偶像,并直言自己與其筆下的土地測量員K存在深切共鳴。卡夫卡的K迷失于個體精神的封閉城堡,拉斯洛筆下的人物則是“大寫的K”——以人類集體面貌呈現歷史轉型中的徘徊與幻滅。
拉斯洛小說的史詩氣質在與導演貝拉·塔爾的跨媒介合作中被進一步強化。1994年,由拉斯洛編劇、塔爾執導的電影《撒旦探戈》上映,以影像語言延展了小說的史詩性。影片榮獲柏林國際電影節“卡利加里獎”和布魯塞爾國際電影節“黃金時代獎”,并被桑塔格盛贊為“過去十五年來最經典、成就最高的一部電影”。影片以標志性的長鏡頭美學呼應小說的長句結構,當人物展開哲學對話時,鏡頭往往被拉長至十分鐘,與小說中“不分行的段落”形成互文關系,共同營造出“時間的黏稠感”。1997至2000年間,兩人再次合作,將《反抗的憂郁》改編為電影《鯨魚馬戲團》。影片雖恢復至145分鐘的常規時長,但仍延續長鏡頭美學,全片僅有39個節奏緩慢的鏡頭,在影像節奏與情緒密度上再現了拉斯洛“慢敘事”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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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說到電影,拉斯洛的創作始終以啟示錄的姿態直面人類世困境。無論是小說中“大寫的K”所承載的集體迷茫,還是影像中長鏡頭與長句共同構建的時間感,都在揭示現代性危機的同時守護著藝術對人類精神的見證功能。對拉斯洛而言,寫作從不是提供答案的手段,而是保留人類組織語言、描述混亂與見證存在的能力。藝術讓人們得以與苦難保持距離,在絕望與希望的永恒徘徊之間,維系對人性與存在的思考。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75期第6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程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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