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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篇小說 | 李存葆:山中,那十九座墳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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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郭金泰下放到“錐子班”已經兩天了。
      他的到來,使彭樹奎又悲又喜。悲營長一生坎坷,革命二十七年竟三次被撤職;喜有營長在,施工就有了依靠和主心骨。
      前兩天那“金疙瘩”的事,多虧陳煜救了駕。事后,指導員殷旭升向秦政委報告了事情的經過,秦政委不但沒有責怪,反倒讓殷旭升捎話勉勵“錐子班”發揚成績,加緊施工。
      這一顆懸著的心剛剛落地,導洞里又接二連三地出現險情大前天一早,是彭樹奎到營部去接的郭金泰。自從郭金泰被宣布停職檢查,彭樹奎已經有半個多月沒見到他了。進了門,他喊了聲:“營長……”,眼圈就紅了。
      “走吧走吧,回到班里和大家在一塊兒,是好事。”郭金泰笑著寬慰他,說著就要自己扛背包。
      彭樹奎按住背包,說:
      “營長,你聽我幾句話:到了班里,要緊的是愛惜自己的身子,戰士們都通情達理,你干活多少沒有計較的。你千萬要少說話。特別是當著副班長的面……”彭樹奎見郭金泰沒表示,又說道:“營長,我算是求求你……”
      郭金泰點了下頭,算是接受了老下級的規勸。有戰士們的一片心意,他郭金泰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
      他倆上了路。郭金泰問彭樹奎:“家里怎樣?菊菊好嗎?”
      “啊……”彭樹奎心里“格登”一下。無論如何不能給營長添心思了。“還行……嗨,工程緊,進了洞眼珠都不敢錯轉一下,也沒時間考慮別的了。”
      “這些天連下暴雨,洞里情況怎樣?”
      “情況越來越差。差就用差的辦法對付吧,打一小段就支撐,把安全時時掛嘴上。不然,都上有老,下有小,傷著誰也不是味。”
      到了連隊,郭金泰扔下背包,便帶彭樹奎進了洞。
      “錐子班”開挖的一號導洞已有二十米長。幾場大雨過后,拱頂上出現滲水,不時可聽見碎石落在拱架頂上的聲音。那寬七米、高四米的導洞口,像偌大的老虎口,說不定啥時就要把“錐子班”一下吞進肚里……
      “停止掘進,全部人馬先加固支撐!”郭金泰看罷洞中的情況,果斷地說,“如果再追求掘進速度,就等于跑步向閻王爺那里報到!”
      “錐子班”停鉆加固支撐,全連各班也都仿效。
      指導員殷旭升沒有阻止,默許全連都按郭金泰的意思行事。他是個聰明人,深知在施工中搞出點名堂,要比“揀西瓜皮”、“鋸小板凳腿”難千百倍!再說,秦政委已暗里指示過他,對郭金泰要“政治上監視,技術上利用”。是的,聰明人不是自己去辛辛苦苦地創造奇跡,而是巧妙地利用別人的成果,去裝點打扮自己!
      全連經過兩晝夜的奮戰,榮譽室四個“上導洞”已經開掘并支撐好的部分,每兩根立柱當中又加進一根圓木。
      郭金泰仍不放心。為了變放大炮為放小炮,盡量避免大震動和大斷面開挖,昨天下工前他又囑咐彭樹奎:明天“錐子班”只開一部鉆機掘進,騰出人力來在洞兩側備好一些支撐木,以便應付意外。他又和安全員陳煜一起制定了幾條新措施,責令他嚴格把關……
      被罷官的郭金泰不僅成了“錐子班”的決策人,也成了全連施工的“參謀長”。“錐子班”的一切做法,其他各班都不約而同地仿照執行。全連上下,都好像吃了顆定心丸。
      不料,今天一上工,彭樹奎就和王世忠發生了一場爭執。
      “停一部鉆機,怕死鬼的主意!‘錐子班’不能帶這個頭!”彭樹奎剛分配完任務,王世忠就嚷起來。
      這股火,他憋了好幾天了。郭金泰下到班里來以后,件件事都不對他的心思。明明是下來改造的,班里的人卻整天圍著他轉,言聽計從。上級一再號召發揚“兩不怕”,加快掘進,上一周指導員還告訴他,說秦政委對他在施工和大批判中的表現都很稱贊,希望他繼續發揚;而郭金泰一來就這要安全那要保險的,說話行事處處和秦政委不一路。他真奇怪,創造了雙大功營、“渡江第一連”和“錐子班”英雄業績的,應該是秦政委和他王世忠這樣的人,怎么會是郭金泰呢?停止掘進兩天進行加固支撐,他已經急不可耐了。今天又要停一部鉆機,他不能不據理力爭了。
      彭樹奎聽他越嚷越難聽,也火了:“副班長,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王世忠梗了梗脖子。趕巧殷旭升轉悠過來了,他立刻又嚷起來:“指導員,這樣干法我有意見!不能因為施工中傷過幾個人,就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和石頭打交道,碰點皮去點肉算個啥!……我看這是個……路線問題!”
      殷旭升拍著他的肩膀,高度稱贊他的“兩不怕”精神,卻也不否定郭金泰的主張。“彭班長,你們研究一下。我還有事……”殷旭升溜了。工程上的事兒,你是討不到他半個主意的。
      彭樹奎想了想,說:“這樣吧,副班長帶人去扛支撐木,我和孫大壯留下開鉆機……”他一來是怕王世忠蠻干,二來也是告訴王世忠:不怕死的不只你一個……
      王世忠的氣小了些,甕聲甕氣地說:“那還不如讓我抱鉆機呢……”那鉆機像是他的命根子,總怕別人使不好給弄壞了。
      “也行。都開始吧。我再說一遍:任何人不準違反班里制定的安全措施。”
      戰士們相繼離開了。王世忠的鉆機“突突”地響起來。
      彭樹奎領著幾個人剛到導洞下面,準備去扛支撐木,一個戰士喊他:“彭班長,外面有人找你!”
      “是誰?”
      “不知道。通信員讓你馬上就去。”
      彭樹奎不放心地回頭向陳煜交代了幾句,出洞去了。
      彭樹奎悶頭走著,心里還惦記著洞里的事兒。一出洞口,他突然呆住了:
      “啊——菊菊!”
      是菊菊,果然是菊菊!你終于來了……彭樹奎像是從陰暗的洞里乍見陽光,又像剛從陽光里走進地洞,眼前一
      陣金花,一陣黑暗,眼睛辣辣的,像是要哭。多少天了,他睡不著時想過,菊菊走丟了?掉河里了?遇到壞人了?……他睡著以后夢見過,菊菊坐在連部等他……紅臉笑著撲到他懷里……現在,是真真實實的菊菊站在他面前了。她那曾是白里透紅的臉蛋兒,變得憔悴了,像是大病了一場。她好像在笑,但那是強裝出來的……
      許久,彭樹奎沒說話,也沒挪步。還是菊菊先開口了:“是二兄弟送俺來的……”
      彭樹奎這才看見,福堂老爹的兒子——當年領頭搶饅頭的二愣子站在一邊。他趕忙說:“啊,二愣子,走,到班里坐坐……”
      二愣子憨憨地笑著說:“不了,彭班長,菊菊姐走到俺村就病了,在俺家住了三天。俺娘讓俺告訴你,菊菊姐還沒有好實落,讓你好好照看她。要是連里住著不方便,就還到俺家去。”說完,向彭樹奎和菊菊道了別,走了。
      彭樹奎木然地領著菊菊往班里走,連包袱也忘了替菊菊拿。進了屋,才像岡緩過氣來似的喊了一句:“菊菊!這么多天了,你……你是怎么來的呀!……”
      菊菊一下子坐在鋪上,雙手捂住了臉……
      她這一路上,簡直像孟姜女千里尋夫一樣……那公社革委會主任把一千元票子送給她哥后,就像買了個豬娃兒似的,立時拽她去登記結婚。她從早晨哭到晚上,至死不肯在結婚證上按手印。趁那主任出門的當口,她打開后窗冒雨連夜出走,連家都沒敢回。她先躲到姑家,后又躲到姨家,眼看哪里也躲不住,就啟程上路了。可姑姨兩家也沒湊夠路費,坐車趕到離這龍山還有一百三十多里的縣城時,身上分文沒有了。她打聽著往龍山奔,半道上求人搭了一次拉貨的車,下車后又趕路。沒有吃的,她個姑娘家放不下臉來去討飯,就像做賊似的到沿途的菜地里摘幾個茄子拔幾棵蔥,好歹填填肚子再趕路。奔到龍尾村時,她連餓加病暈倒了……眼下,要是有個背人的地方,她真想撲到樹奎懷里哭上三天。可她強把眼淚咽下去了。
      她見樹奎眼里貯滿了淚。
      “樹奎哥,你別難受……俺這不是好好的嗎……”菊菊擦著淚說。
      這一下,彭樹奎的眼淚反倒止不住了。他兩手抱著頭,不敢張口。
      “……世上總算還是好人多。福堂老爹一家子聽說俺是來找你的,把俺接到家當了貴客待。老爹讓二愣子給俺去抓藥,大媽上頓給俺做面條,下頓給俺打荷包蛋。在她炕上躺了三天,大媽陪俺聊了三天,這就好好的了。”
      彭樹奎卷起旱煙吸了口,重重地嘆了口氣。
      “聽二愣子說,你們郭營長的那什么‘萬歲事件’跟你還有點牽連。那年頭老百姓都餓得趴在炕上起不來,營長帶你去送小米,那才真是共產黨辦的事呢!共產黨對窮人,哪有見死不救的?咱不怕那些!”停了會兒,菊菊又勸慰說:“樹奎哥,你也知道,家俺是不能回了。俺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你提不了干咱也就別去指望了。你有的是力氣,天地這么大,總有咱倆吃飯的地方。咱們去闖關東吧,去投奔俺舅!你還記得那比你大兩歲的大順子吧,人家闖了十幾年關東,去年回家說上媳婦了,帶著媳婦一塊兒又走了。”
      彭樹奎羞慚地垂下了頭。自己當兵九年了,難道也得像老輩子那樣,像大順子那樣去闖關東求生……
      “樹奎哥,別老戀著這身軍裝了。”見樹奎老不言語,菊菊又勸道,“年底快復員吧,千萬別巴望著提干了,命里有三升,咱不去求一斗!”
      “提干……咳!肯定是不行了。”停了一大會兒,彭樹奎接上說,“為那‘萬歲事件’,上級讓我揭發郭營長,我……”
      正說著,殷旭升一邊高聲吆喝著“樹奎”,一邊走了進來。
      “這就是菊菊同志吧?路上受累了……”
      菊菊忙起身讓座。彭樹奎介紹說:“這是殷指導員。”
      殷旭升親熱地對菊菊說:“我也是聊城人,不遠……哎呀,咋不提前來個信兒,讓樹奎去接接呀!你看你看……”他朝席棚外大聲喊道:“通信員!把連部的暖瓶提過來!還有,告訴炊事班,中午加個菜!”
      他詐唬了半天,才坐下來。“聽說咱那兒新生政權都成立了?怎么樣,形勢挺好的吧?”
      “……挺好。”菊菊望了彭樹奎一眼,應酬道。
      “你來了好哇,菊菊同志。歇兩天,給全連介紹一下家鄉大好形勢吧。這對戰士們是個鼓舞嘛!”
      菊菊身上一陣發冷。彭樹奎悶聲悶氣地說:“她拙口笨腮的,不會說啥。”
      “哪能呢!這事以后再說。你們先歇著,我還有事兒,得空再來看你們。啊?”
      菊菊起身目送指導員出了門,然后回頭問彭樹奎:“俺遇上的事兒,你沒跟領導說?”
      彭樹奎難言地搖了搖頭:“唉,跟誰說也沒用……”
      彭樹奎面對菊菊坐下來,兩雙眼睛對望著。
      菊菊身穿淺藍色的土布褂,褐色的粗布褲,腳穿的黃膠鞋還是兩年前樹奎送給她的。她早已過了扎辮子的年齡了。墨黑的短發偎在衣領邊……彭樹奎倏地想起參軍時菊菊剪掉的辮子,只覺得自己欠菊菊的感情債,愈欠愈多了。
      半晌,彭樹奎臉上才有了點笑模樣兒,說道:“菊菊,正巧連里來了兩個女兵,你就跟她們住在一起。好好歇些日子再說……”他翕動著發顫的嘴唇,再不知該說啥了。
      “噠噠噠……”坑道口響起報警的槍聲!
      彭樹奎“噌”地躍起,箭一般沖出席棚。
      菊菊不知出了啥事,也跟著跑了出來……

      十七

      坑道里一片驚慌,混亂。
      “塌方了!快去救人……”
      “哪個導洞?”
      “‘錐子班’的,一號!”
      彭樹奎的腦子“轟”地一聲,像要炸開。他不顧一切地撥開擋路的人,朝導洞飛跑……
      剛剛放過排炮排完煙,當班的四個班的戰士正準備進洞作業。此時都抄起一件家什,朝一號洞口擁來。等彭樹奎趕到,只見通往“一號”的臺階上已擁擠不堪。郭金泰站在導洞口厲聲喊著:
      “出去!都給我出去!……陳煜,你來把住洞口,誰也不許進來!”
      彭樹奎幾乎是從人的肩膀上爬過去的。進洞一看,王世忠大半個身子都被壓在小山似的亂石堆里……
      郭金泰帶兩個戰士采取緊急措施,在最要緊的地方支起圓木,以防塌方的余波砸著搶險的人。
      彭樹奎和其余的同志流著淚,氣急敗壞地喊叫著,拼死力救人。橇棍撬彎了,肩膀扛紫了,手指扒出血了……全班在嚶嚶的哭聲中苦斗了三個小時,才把王世忠的遺體扒出來。
      現場慘不忍睹。王世忠除頭部完好,大半個身子已化做肉泥,與泥石粘在一起……
      當天夜里,王世忠的遺體便被裝進了棺材。
      一片悲哀和驚恐的氣氛,籠罩著“渡江第一連”。
      “錐子班”的席棚里,全班呆呆地坐著,炊事班早晨送來的一盆饅頭,到晚上還一個也沒少。
      消失了,一個孔武有力的人轉眼消失了!一個生機勃勃的生命突然消失了!死個人難道這么容易嗎?昨天頭午,他還抱著鉆機“突突”轟鳴;那一霎問,他還抱著支撐木龍騰虎躍……可現在,他睡過的床鋪就在眼前,那疊得有角有棱的黃被還擺在那里,可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陳煜坐在馬扎上,兩手狠狠地搓著大腿,暗暗流淚。他氣恨自己,他追悔莫及。
      當時,看排煙排得差不多了,他像往常一樣比別人提前十分鐘進了洞,打著長手電逐段觀察支撐過的拱頂。未等他發出可以進洞的安全號令,一心要爭速度的王世忠帶著孫大壯已來到他身后了。
      就在這時,陳煜聽見前面的支撐架上發出了疹人的響動:
      “汩汩汩……”是山體滲水的聲音。
      “嘩啦啦——嘩啦啦一一”是大塌方前碎石滾落在木排頂上的聲響。
      “吱嘎嘎,吱嘎嘎……”是支撐木承受不了沉重的負荷,在扭曲斷裂的呻吟……
      他急轉回身,伸開兩手攔住走過來的王世忠和孫大壯:“前面危險,不要進洞!”
      不料王世忠猛一下把陳煜推了個趔趄,彎腰抱起一根支撐木:“共產黨員,跟我上!”
      后面的人還未進洞,身邊只有孫大壯。王世忠那聲喊,反倒使他遲疑了一下,因為他是個團員。少頃,他還是抱根支撐木,跟著往前沖!
      勸阻已來不及,陳煜猛地伸出右腿,給懷抱支撐木的孫大壯狠狠地下了個絆子!
      孫大壯“哎喲”一聲,被絆倒在地。他爬起來,剛要上前沖,只聽“轟”地一聲巨響,前面塌方了!
      “班副——”陳煜和孫大壯連忙上前去救王世忠……里面漆黑一團,陳煜打開手電,只見王世忠已躺在石堆下,暴睜著兩眼,張著嘴,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陳煜撲過去,不顧頭上仍在紛紛下落的碎石,用身子護住王世忠的頭:“班副!班副……”他希望能把他喚醒。從那一刻起,他忽然覺得,這個一直和自己針鋒相對的人,是那么可親!記得自己剛下班時,曾給會抽煙的戰士每人一盒前門煙。一是想和大家表示一下親近,二是希望大家在施工中多關照他這書生。不料正在卷旱煙的王世忠一下把那盒煙塞回他懷里,眼一瞪:“革命隊伍內部,不要拉拉扯扯!”那一瞬間,羞得陳煜無地自容。面對王世忠,他感到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后來,他雖然處處看不慣王世忠那一套,卻不能不佩服王世忠是個沒有私心的硬漢子!
      “當時,我為啥不給他也下個絆子啊!”陳煜痛悔地想。他無數次地頂撞王世忠,還時常玩個圈套讓王世忠鉆,每每使王世忠受挫,惟獨這最后一次,陳煜的努力失敗了……
      彭樹奎低著頭,一根接一根地吸煙。他老想:如果我分配工作時硬一點,不準他抱鉆機呢?如果后來我不離開導洞呢?如果我早點返回洞里……事情會怎么樣呢?他感到內疚。他可憐這個副手,可憐他鉆進牛角尖里倒不出來。他好像被誰打了一針嗎啡似的,犟牛一樣和這個頂,和那個斗,終于掙斷了“韁繩”,為自己掙來了一死……不然的話,這是個多好的戰斗骨干哪!
      郭金泰躺在鋪上,盯著天棚,臉色難看得嚇人。
      劉琴琴忍不住又哭出聲來了。她今天才感到,陳煜的話沒說錯。她好像注定要和什么“悲劇”——犧牲的“山羊”打交道了……
      席棚外響起一陣急促的哨音,值班排長吆喝集合。
      全連列隊站在連部木板房前那塊平地上。
      秦浩從吉普車中走下,邁著沉重的步子緩緩而來。
      指導員殷旭升心吊到嗓眼里。連里出了這種惡性事故,不僅影響到全連的榮譽,更會影響到他的前途。
      他在等待師政委的判決。
      “同志們,世忠同志給我當過警衛員……對他的死,我無限悲痛……”秦浩聲音喑啞,眼里似有淚光,“請大家脫帽,為世忠同志默哀……”
      秦浩脫帽垂首,全連也都脫帽低頭。
      然而,秦浩可不是來尋找失敗和悲痛的,他歷來就是一只處處尋找成績和光明的吉祥之鳥。
      三分鐘默哀畢。
      “同志們,我們要把悲痛化為力量!”秦浩昂起頭,神情肅穆地說,
      “這是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龍山是英雄輩出的地方!王世忠是‘渡江第一連’的光榮,是龍山工程的驕傲!……”
      殷旭升的眼睛霍然一亮。
      龍頭崖上,出現了第一座墳。

      十八

      陳煜和郭金泰一車一車地往坑道外運石碴,塌方的落石已經快清理完了。
      郭金泰下到班里后,彭樹奎有意安排陳煜伴著老營長一道干活。陳煜有文化,有見識,懂道理,陪著說說話,聊聊天,好解解營長心里的悶氣。
      下午一上工,陳煜就發現郭營長的情緒不對頭,臉漲得通紅,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于是便悄悄地問:“老營長,又怎么了?”
      郭金泰搖了搖頭,咆哮般地“嗯”了一聲,最后恨恨地罵了句:“真他奶奶的‘英雄輩出’了!……”
      原來,他中午看報紙時,發現省報的一版上刊登了一條消息和一幅照片。從消息上得知,濰縣戰役之后,那個一次睡了地主兩個姑娘的范書記,如今已成了省革委會副主任,并作為“擁軍”慰問團的團長,將率領省歌舞團下到沿海邊防部隊慰問演出。照片上,姓范的美滋滋笑著站在幾位女演員中間,笑得左額上當年被郭金泰一槍托子搗過去留下的那疤瘌,也好像變成了跟敵人拼刺刀落下的光榮標記……
      他把那張報紙撕了個粉碎!
      奶奶的,這“命”是越“革”越奇了!這些年,那姓范的又是怎樣爬上來的,怎樣爬上來的啊!……郭金泰想罵,想跳。可是跟誰罵?跟誰跳?
      他感到自己像戰場上誤入了地雷陣。不是不敢舉步,而是不能開口。一開口,不知哪句話就成了拉弦,撞響了“政治地雷”。真不如戰爭年代拼刺刀好受啊,那陣刺刀一端,怒吼一聲,左劈右砍,血肉橫飛,死也死得值得,活也活得痛快!可眼下,有嘴得裝啞巴!
      陳煜見郭營長又火頂腦門子了,趕忙把他拉到坑道口的石頭上坐下來,遞過一支煙,慢慢說:“營長,不管什么事,還是想開些才好。”陳煜壓低了聲音,“別說是你,連那些戰功赫赫的開國老帥們,眼下又怎么樣了呢!……像咱這些無名之輩,明知回天無力,也就不要勉為其難了。弄不好,又會授人以柄……”陳煜吐了口煙,意味深長地說:“營長,你也知道,我這個兵當得有點油了,玩世不恭。今天,你就聽我這個兵油子送你幾個字,叫做‘難得糊涂’……古人說:聰明難,糊涂更難,聰明而后糊涂尤難。其實這就是告訴人要學會裝糊涂,所謂‘大智若愚’,就是這么個道理。這是歷史留給后人的見識……”
      抽了大半支煙,經陳煜這么一說,郭金泰心中平和些了。他猛然想起秦浩在雨夜跟他談的那番話,便掐滅手中的煙頭問道:“小陳,你研究過‘三國’嗎?”
      “讀過。”陳煜不解地望著營長。
      “官渡之戰是咋回事?”
      “嗯……官渡之戰是實力雄厚、兵多將廣的袁紹,跟曹操在官渡打的一仗。曹孟德以少勝多,擊敗了袁紹。”
      “那里面有個叫啥田豐的人物?”
      “噢……”陳煜略一思忖,說,“田豐是袁紹帳下的謀士,戰前他曾多次向袁紹進言,規勸袁紹不要輕舉妄動。袁紹非但不聽田豐之勸,反以‘沮眾罪’把田豐關了起來。用現在的話說,‘沮眾’就是散布悲觀情緒。袁紹兵敗之后,本該痛定思痛,有所悔悟,結果他反而殺掉了田豐。田豐的死,就在于他是正確的。”
      郭金泰的心一悸。
      “營長,你問這干啥?”
      “唉——”郭金泰嘆息一聲,“歷史往往有許多相似之處啊!”……
      收工的哨音響了。
      彭樹奎從坑道里走出來:“營長,陳煜,提前下工開會,楊干事又來采訪啦!”
      搜集王世忠生前事跡的座談會,在“錐子班”開過兩次了。出于對死去的戰友的懷念,大家都充滿感情地踴躍發言。該說的都說了,無奈楊干事還要深挖細找,硬是沒完沒了,害得大伙覺都睡不足。
      楊干事為寫王世忠的報道,也是煞費了苦心。已經五易其稿,卻至今未能在秦浩手里通過。后經別人點破,楊干事方悟,稿子里沒有“時代最強音”呀!
      近兩年,“時代的最強音”已經響徹神州大地——贛水急流中“支左愛民模范排”的戰士在溺死前的最后一剎那,水面上飄蕩的是“時代最強音”;錢塘江畔的英雄蔡永祥,出生后會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強音”……王世忠怎么可以沒有“最強音”呢!
      為此事,楊于事也多次問過“錐子班”的戰士,奈何“踏破鐵鞋無覓處”,又不好越俎代庖;雖然可以把三千斤西瓜皮說成一萬斤,但子虛烏有的事,斷然不可生編亂造。這乃是新聞工作者的職業道德問題。
      座談會又開始了。席棚子里,“錐子班”的戰士圍坐成圈,殷旭升親臨會場督陣。
      楊干事憑著多年的采訪經驗,又循循誘導開了。
      “……大家再回想一下,王世忠犧牲時,到底說過什么沒有?……”楊干事看看孫大壯,“小孫,你當時在場,仔細回憶一下……”
      “就……就說了句‘共產黨員跟我上’啊!”孫大壯很認真地回答。
      楊干事笑了笑:“我是說,他砸在里面之后,說過什么沒有,或是喊過什么沒有!”
      孫大壯不吭氣了。
      楊干事又問陳煜:“陳煜同志,你當時不也在場嗎?”
      “在呀!”
      “你聽到什么沒有?”
      “聽見‘哎喲’一聲!”陳煜不耐煩地說。
      “那是我摔倒時喊的。”孫大壯看了陳煜一眼,補充道。
      沉默。
      “王世忠砸進去時,誰先跑過去的?”殷旭升忍不住插問道。
      “我。”孫大壯答道。
      “你聽見他說什么了嗎?”殷旭升兩眼死死地盯著孫大壯。
      “俺就看他……咕嘎咕嘎捌了兩口氣……”孫大壯訥訥地說。
      “你再想想,他是捌氣呢,還是在喊什么呢?’’楊干事進一步啟發。
      孫大壯怔怔地望著楊干事,不知所云。
      又冷場了。
      郭金泰狠狠地吸著煙,緊蹙雙眉,只覺耳鼓嗡嗡做響。
      “我想不會是捌氣,肯定是在喊什么。”殷旭升又提示說。
      “可能啊!”早已耐不住性子的陳煜拖著長腔,“王世忠砸進去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嘴一下一下動著,很有節奏感呀。大概是在喊什么……”
      “噢?”楊于事的眼睛一亮,“那么……像王世忠那樣的英雄,他能喊什么呢?”
      “嗨,那還用問,肯定是在喊時代最強音。”陳煜清楚,眼前的采訪者不達目的是不會罷休的。不然,這樣的座談會不定要開到何年何月呢!
      “謝謝,謝謝同志們。”楊干事終于完成了秦政委交給的任務,長吁了口氣,起身告退。
      殷旭升和班里的人把楊干事送出席棚。郭金泰終于按捺不住了。他“嚯”地站起,幾步跨出席棚。
      “楊干事!”
      楊干事轉過身來。
      “老楊,你們寫報道的有你們的難處,得按領導意圖辦。但是,請你轉告秦浩,王世忠的死,是事故,是惡性事故!”郭金泰把手中的煙蒂狠狠摔在地上,“告訴秦浩,這筆血賬遲早是要算的!”
      楊干事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彭樹奎生拖硬拉把郭金泰拽回席棚里。
      郭金泰坐在鋪邊,仍氣得周身打顫。
      彭樹奎:“營長,你!你……不能再……”
      “奶奶的,這年頭,放屁都摻假!”郭金泰一拳重重擂在自己的腿上。

      十九

      半夜,一陣“咚咚,鏘鏘”的鑼鼓聲把戰士們攪醒了。又一陣緊急集合號聲把大伙懵懵懂懂地吹了出來。
      整個龍山工地鞭炮鑼鼓響成一片,原來是主席的最新指示傳下來了。
      “最新指示不過夜”,這是老規矩。慶祝、游行更是老章程。可惜這里不是街市,既沒寬敞的馬路,也沒有可去宣傳的村莊,只好燈籠火把地繞山坳轉上一圈。回頭各班又是宣讀、討論、表決心……至于落實,那是天亮以后乃至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的任務了。
      天一亮,工地上到處都貼上了用彩紙敬錄的“最新指示”——
      ……我們是站在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大眾一邊,絕不站在總人口百分之四五的地、富、反、壞、右那一邊……
      這“最新指示”究竟是針對什么而言的,下面的人無從知道也無須知道,總之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何況人們已被訓練得那樣善于領會,因此總能“活學活用”。比如龍山工地吧,你可以看見每一處“最新指示”下方,都有用白紙(紙的顏色是有政治色彩的)寫成的大字標語:“郭金泰反對英雄人物就是反對毛澤東思想!’,“堅決同郭金泰劃清界線!”……
      “聯系實際”如此緊密而恰到好處,即便說“最新指示”是針對龍山工地而發表的也未嘗不可。
      郭金泰又被押送回木板房寫檢查去了。
      “錐子班”上早班。折騰了大半宿,卻未能“立竿見影”。一個個睡眠不足,顯得無精打采。
      進洞后,彭樹奎照例囑咐陳煜一遍,要多留神,有情況及時報告,自己便悶聲不響地抱起鉆機開了鉆。
      王世忠死后,彭樹奎接過了鉆機手的工作,這是他的老本行。按規定,班長是不抱鉆機的,可一時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了。而且他之所以要接過鉆機,也是出于對死去戰友的一種懷念和告慰。死者是生者的不幸。王世忠的死使“錐子班”失去了一名敢打敢拼的戰將,這個位置是不能空缺的。彭樹奎把正副班長的擔子一肩挑起來,“錐子班”應該永遠是把鋼錐子!可眼下彭樹奎的心中已不盡是這樣的一腔豪情了。菊菊的到來,把牽在千里外的愁緒,一下子推到了眼前,雖說眼下還沒出現麻煩,但身后的風風雨雨是不難預料的。而郭營長的再度隔離審查,使他的心一下子變得麻木了。直覺告訴他:他,郭營長,同殷旭升、秦浩并不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當意識到自己是在為他人的一種齷齪的動機流血賣命時,他甚至為自己的勇敢、爭強而感到恥辱。龍山工程作為他困擾時的精神支柱,業已在心中漸漸坍塌了。“突突”的鉆機聲也解脫不了他心頭的苦悶。
      導洞的掘進已超過二十五米,還差十幾米便可大功告成。秦浩昨天親臨連隊督戰,下達了“死令”,限半月內完成四個導洞的掘進任務。
      彭樹奎對此大不以為然。牛皮是好吹,可大話、空話治不了塌方!“錐子班”的銳氣不是逼出來的,更不是嚇出來的。“再追求掘進速度,就等于跑步向閻王爺那里報到!”營長的話不時在他腦海中回旋。身為一班之長,他要為全班的安全負責……
      “班長,快!孫大壯不行了……”陳煜大聲呼喊道。
      彭樹奎側臉一看,只見孫大壯在副鉆機手的攙扶下,東歪西斜地癱在了地上。
      “大壯!”彭樹奎關閉鉆機跑過來。
      全班也都圍了過來。
      孫大壯處在昏迷中,滿臉是泥塵。他發燒已經兩天了,彭樹奎讓衛生員給他開了藥,幾次讓他躺下休息,但他死活不肯下陣。
      彭樹奎坐在地上,把大壯摟在懷里,趕忙取出毛巾替大壯擦了擦臉上的污垢,用手一摸他的額頭,只覺得熱烘烘的,火一樣烤人……
      “快,拿水來!”
      陳煜忙遞過個水壺,彭樹奎把水壺里的水慢慢倒進孫大壯的嘴里。過了會兒,孫大壯蘇醒了。
      “陳煜,你帶大壯到營衛生所去看看吧。”彭樹奎心疼地望著大壯,轉臉囑咐陳煜,“跟軍醫好好說說,開點好藥,該住院就住院,別盡窮對付。”
      “班長,不……不,俺沒病。”孫大壯從彭樹奎的懷里掙脫出來,爬起來又要去抱鉆機。
      “聽命令!”彭樹奎厲聲道。
      陳煜趕忙上前,架扶著孫大壯走了。
      彭樹奎對孫大壯的副鉆機手說:“你去清碴吧,先靠我這一部鉆機頂著。”
      這時,隔墻導洞中的四大胡子又轉悠過來了。
      “怎么,老錐子,孫大壯他……”四大胡子用同情的目光望著彭樹奎。
      彭樹奎陰沉著臉沒搭腔。
      四大胡子率四班跟“錐子班”摽著干,憑的是勇氣和干勁,從來不玩花花腸子。王世忠死后,四班的實力已和“錐子班”旗鼓相當,只要加把勁,四班是不會落后的。但四大胡子仍不時地過來偵察一番,這不過是個“習慣動作”罷了。此刻,見“錐子班”又病倒了孫大壯,他知道來的不是時候,便知趣地悄悄離去了。
      他回到自己班的導洞,見一部鉆機卡了鉆。
      “他娘的,這石質真夠嗆,動不動就卡鉆!”四大胡子罵著,上前和鉆機手一起用勁拔出鉆桿。
      鉆桿下端打了彎,鉆機的風門也壞了。四大胡子和鉆機手蹲下來拾掇了一陣子,也未修好。
      “扛上它,跟我去修理連。”四大胡子對鉆機手說。
      修理連在一號坑道和二號坑道之間。
      四大胡子帶著鉆機手從坑道里出來,悠悠蕩蕩地剛越過一道溝坎,只見前面的小溪邊上,三個漢子架著一個被捆綁著的婦女,慌慌張張地朝山外方向走去。女的還在不斷地掙扎著。身后的洗臉盆翻扣著,濕漉漉的一堆工裝散在地上
      “喂!干啥的?”四大胡子滿腹狐疑地喊了一聲。
      三個漢子聽見喊聲,反而加快了腳步。
      “站住!”四大胡子大吼一聲,噔噔噔地追了過去。
      三個彪形大漢站住了。
      其中一個大漢短額頭,雷公嘴,活脫脫像個沒進化好的“山頂洞人”。他一見是當兵的,連忙滿臉堆笑:“我,我們……是抓一個從村里跑出來的‘盲流’。”
      “盲流?”四大胡子轉悠到被五花大綁著的女人面前一看,大吃一驚。
      “菊菊!”四大胡子慌忙拽出菊菊嘴里堵著的毛巾。
      “強盜!土匪!……老天啊,睜睜眼吧……”菊菊一面罵著,一面嚎啕大哭起來。
      四大胡子怒眼圓睜,濃眉倒豎,滿腮的胡子都侘挲起來了。
      “山頂洞人”見四大胡子這副兇相,趕緊解釋說:“她是俺們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媳婦……”
      “放屁!她是你們主任的姑奶奶!”四大胡子回身對鉆機手說,“去把她老公喊來!”
      “來人哪——”鉆機手邊喊邊跑返回連里。
      “山頂洞人”見事情要鬧大,連忙湊到四大胡子近前說:“別,別誤會……”
      “誤會?”四大胡子一下綰起了衣袖,亮了亮蒲扇般的手巴掌,微微一笑,笑得好疹人:“今天就誤會到底吧!”
      “叭!”一個耳光打得“山頂洞人”原地轉了一圈。
      另一個剃著禿頭的家伙見四大胡子動了手,剛想往前湊,被四大胡子一把揪住衣領,飛起一腳,摔了個結結實實。
      禿頭疼得齜牙咧嘴叫喊著:“解放軍還打人……”
      “奶奶的,解放軍還殺人哩,看對誰!”四大胡子說著,又在禿頭屁股上猛踹了一腳。
      長著一副瓦刀臉的漢子未敢靠前,嘴頭子卻不軟:“這是干啥,一家人嘛!……俺們是公社民兵專政小分隊的!”
      “老子是正規軍,今天先教教你咋做人!”四大胡子揮拳直奔“瓦刀臉”……
      “山頂洞人”和滿臉橫肉的禿頭,殺氣騰騰地朝四大胡子撲過來!
      禿頭本想來個“黑狗鉆襠”,誰知頭高了一點,正好撞在了四大胡子的下處。疼得四大胡子“哎喲”一聲坐了個腚蹲兒。“山頂洞人”躥過來想掐住四大胡子的脖子,被四大胡子一個“兔子蹬鷹”踹出去老遠。禿頭乘機撲上去,把四大胡子壓在了地上。“山頂洞人”爬起來也撲了過去。“瓦刀臉”想幫忙,卻一直插不上手,三個人就地滾做一團……
      正在難解難分的時候,一群歇班的戰士飛奔而至。見三個陌生的漢子在廝打自己的戰友,頓時怒不可遏,“呼啦”一下擁上去,你一拳,他一腳,把三個漢子打得鼻青臉腫爬不起來了。
      早有幾個戰士給菊菊松了綁。菊菊趴在地上嚶嚶地哭著……
      彭樹奎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坑道里跑來,身后又擁來一群穿施工服的戰士。
      “樹奎……”菊菊一見到彭樹奎,哭得越發傷心了。
      彭樹奎撫著菊菊的肩頭,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在場的戰士們都流淚了。四大胡子朝戰士們大吼一聲:“還愣著干啥,把這三個龜孫子給我捆起來!”
      戰士們擁上去,扭起三條漢子的胳膊,解下鞋帶,把他們一一捆了個“蘇秦背劍”式。鞋帶細,扎得又狠,疼得三條漢子吱哇亂叫。
      殷旭升聞訊趕來。
      “瓦刀臉”識貨,一見來了穿“四個兜”的,知道是官,便哭咧咧地叫嚷著:“首長救命啊!首長……”
      “你們是什么人?”殷旭升皺起眉頭問。
      “俺們是公社派來執行任務的,身上帶著介紹信。首長……菊菊是俺公社革委會主任的媳婦呀!首長……”
      “胡說!”殷旭升怒斥道,“菊菊是我們彭班長的未婚妻!”
      “不敢胡說哩!”“瓦刀臉”在地上掙扎著嚷道,“菊菊跟俺主任是訂了親的,她家收了千元的定禮錢……”
      “閉嘴!誰讓你們隨便抓人!”殷旭升怒吼道。
      殷旭升望了望不住抽泣的菊菊,沉思片刻,把彭樹奎拉到一邊,悄聲說:“樹奎呀,我看把他們轟下山去算了。不然,放在連里沒法處置。影響軍民關系不說,他們是老家地頭蛇派來的,咱也惹不起呀……你看呢?”
      彭樹奎喘著粗氣,不置可否。
      “告訴你們,再來鬧騰沒你們的好果子吃。”殷旭升使個眼色,讓戰士們給趴在地上的三條漢子松了綁。“還不快滾!”
      三個彪形大漢急忙爬起來,連跑帶顛,生怕戰士們反悔。跑過一道小溝,看看追不上了,“瓦刀臉”這才站在坎上,回身喊道:“姓彭的,告訴你,要么你放人,要么你交出一千塊錢!不然,你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回去算賬!”
      “狗日的,你再嘴硬,看我不……”四大胡子攥起蒜臼般的拳頭,拉開架子要追……三條漢子一溜兒煙跑沒影了。
      戰士們邊往回走邊罵罵咧咧:“這叫什么他媽的革委會,什么他媽的專政小分隊!土匪!”
      “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這還叫當兵的活嗎!”……
      殷旭升拉了拉彭樹奎的袖子,落后幾步:“到底怎么回事兒?”……

      二十

      頭午,彭樹奎沒去上工。
      菊菊鬧著要走,去東北投奔舅家。殷旭升讓彭樹奎留下來好好勸勸。
      菊菊的眼淚已哭干,眼皮也哭腫了。眼下她也不吵也不嚷,只是拗著要走。彭樹奎本來就是一個話語不多的“悶葫蘆”,此時更是連一句囫圇話也道不出來了。
      一想起昨天的事,彭樹奎頭皮就發麻。堂堂男子漢,空穿了一身軍裝,連自己的未婚妻都保護不住,羞臊人哪!……他心里清楚,菊菊鬧著走,是給他施加壓力,不讓他再戀這身軍裝!……走,只能兩個人一塊兒走,菊菊不會甩下他一個人走,他也不會讓菊菊身單影只地一人下關東。但是,眼下就脫下軍裝、撂下挑子行嗎?面對導洞里的險狀,自己身為班長,又是共產黨員,系全班安危于一身,應該有起碼的覺悟哇!……只好委屈菊菊了!……
      快開午飯了,殷旭升興沖沖地闖了進來:“樹奎呀,這回真該祝賀你了!下午團里來車拉你去檢查身體。”
      彭樹奎一愣,猜疑地看著殷旭升。
      “別裝傻充愣了!”殷旭升半開玩笑地說,“提干前必須檢查身體,若不是為這,誰有閑工夫拉你去醫院!”說罷,又笑逐顏開地對菊菊說,“菊菊,安心在連里待著吧!……全連都急著吃你和樹奎的喜糖呢!”
      殷旭升打著哈哈走了。臨出門時又回頭囑咐彭樹奎,體檢回來去連部找他。
      適才殷旭升到坑道里轉了一圈。他發現“錐子班”因彭樹奎不在而士氣大跌,其它各班也都情緒不高。他當下便意識到昨天所發生的“事件”的嚴重性。如解決不好,勢必……他趕忙從坑道返回連部,給秦政委掛了電話,將昨天三個大漢來搶菊菊的事從頭至尾稟報一番。
      秦浩對這件事的興趣不大,只簡單地說要注意軍民關系,要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而著重問了榮譽室的掘進情況。
      殷旭升乘機將彭樹奎的處境、心情,以及彭樹奎的情緒必然影響到“錐子班”,“錐子班”的情緒又必然波及全連……不無夸張地渲染了一番。殷旭升的傾向性是鮮明的,他需要維護本連也可以說是他本人的利益。一旦彭樹奎撂了挑子,他殷旭升這臺“戲”就難唱了。為此他必須給秦浩來點小小的壓力。
      秦浩在電話里思考了一會兒,最后他讓殷旭升通知彭樹奎先檢查身體。
      殷旭升心領神會,二話沒說,放下電話就樂顛顛地來給彭樹奎報喜了。
      報喜總是比報喪來得痛快。
      彭樹奎從師醫院回來,連里已開過晚飯了。
      體檢非常順利,彭樹奎的身體完全符合提干條件。只是醫生見他的眼里全是血絲,勸他要注意飲食和休息。不然,再壯的身體也會拖垮的。
      他下車后到伙房里吞了幾個冷饅頭,便直奔連部。
      殷旭升果然在等他。見面便問:“身體絕不會有問題吧?”
      “還行。”彭樹奎淡淡地回答。
      “那好。咱們坐下來談談條件吧。”殷旭升示意彭樹奎坐下,臉上毫無表情。
      彭樹奎納悶地坐下來,看看殷旭升,那神情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心里有點惴惴不安。
      整整一下午的時間里,殷旭升是進行了周密思考的。既然他能為彭樹奎爭到這樣一個機會,那就要充分利用這個機會。要談的條件,無非還是對郭金泰的態度問題。這是必須解決的,而且也只能利用這個機會來解決。這個問題不解決,“錐子班”就永遠不會是他殷旭升的“錐子班”。此外,他也十分清楚,秦浩最恨跟郭金泰穿“連襠褲”的人,讓彭樹奎去體檢,也不過是先給他個熱罐子抱著,如他不“改換門庭”,不拿出個積極的行動來,提干的許諾,也僅僅是為他“畫餅充饑”而已……
      條件怎樣談,這是至關重要的。再搞“迂回戰”,兜圈子,顯然是難以奏效了。搞不好,很容易激惱對方。思前想后,殷旭升決定采取單刀直入的辦法;對生性耿直的漢子,不妨來個以直對直,開門見山,曉以利害,先打掉對方的抵觸情緒,再……
      殷旭升撩起眼皮,看了彭樹奎一會兒,不慌不忙地說:“還有一道手續……也就是你對郭金泰問題的態度……”
      彭樹奎的臉猛地一沉,眼里透出憤怒的光。
      殷旭升漠然迎視著他的目光,不屑地說道:“你大可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決不想強迫你干什么,更不想從中撈到什么個人好處。郭金泰已是死虎一只,他的問題用不著誰再揭發,也足以定罪了。光是‘萬歲事件’,就夠他兜一輩子的!人家秦政委只不過是要你個態度……”
      說到這里,殷旭升停頓下來,觀察彭樹奎的反應,見他已失去剛才那種盛怒的神情,便接著說道:“講義氣,重感情,雖不足取,卻也不必多加責怪。但是我相信,你彭樹奎絕不是為了哪個人來當兵的!”殷旭升變得激動起來,站起身,在地上急速地來回踱步,過了會兒才放緩口氣說,“我這樣苦口婆心地勸你,完全是為了你好……看看菊菊遭的那份罪,誰見了心里能不難受啊……”殷旭升的語氣中充滿了感情。
      彭樹奎痛苦地垂下了頭。
      殷旭升重又坐下來,推心置腹地說道:“當然,我這也是為了咱們連的建設著想。你應該清楚,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看重你。我們是多年的戰友了,又是老鄉,在你面前我沒什么資格可擺。我有一種預感,預感到我們倆注定是要套在一塊兒,來拉‘渡江第一連’這掛車的……我還盼著你來架轅呢……”說罷,舒心地笑了起來。
      彭樹奎心理上的防線一下子崩潰了,他抵擋不住這番剛柔相濟的攻擊。此刻,他開始在心靈的天平上,一顆、一顆地挪動著砝碼……
      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失去它,菊菊將無處安身。
      失去它,家里的親人將無法逃脫臨頭的大難——“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那伙人是說得出,做得到的。現下的農村,哪還有什么王法呀,整死人是不償命的……
      揭發……揭發什么呀?
      彭樹奎卷起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吸著。良久,他抬起頭來,猶豫不決地望著殷旭升。
      殷旭升一直在注視著彭樹奎,他已經窺透了對方的心思,便不緊不慢地說:“想想看,郭金泰都有哪些錯誤言論,隨便舉出一條來就行了嘛!”
      隨便?這是給郭營長加罪呀!彭樹奎苦苦思索著……
      ——“秦浩是只唱高調的烏鴉,榮譽室搞不好就是‘渡江第一連’的墳墓。”營長這話矛頭直指秦浩,絕不能端出去。
      ——“這年頭,放屁都摻假!”這話更重,說出去會要營長的命啊!
      ——“龍山工程是匹死馬,只能是死馬當活馬醫。”這話是營長在半公開的場合說的,指的又是具體工程上的事,想必秦浩已有耳聞……
      “樹奎呀,隨便謅那么一句就行了。咱不就是為了應付一下秦政委嘛。”殷旭升提醒說。
      彭樹奎仍垂著頭不吱聲。
      “不能再猶豫啦,樹奎!”殷旭升催促道,“這可是最關鍵的時刻,過了這個村,咱哪還有那個店呀!”
      “他……曾給我說一句話,你大概……也聽說過。”彭樹奎的聲音很弱,殷旭升幾乎聽不見。
      “啥話?”
      “他說……工程是匹死馬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妥了!有這么句話我就保你過關了!”殷旭升露出笑顏,“樹奎,你先回去吧,這次你要是再提不了干,我把‘殷’字倒過來寫!”
      彭樹奎躊躊躇躇地走出了木板房。
      終于過關了。他想。菊菊,咱總算有辦法了,總算有救了……彭樹奎長長地吁了口氣,他想讓心里松快一下,可心口昨這么沉哪!
      夜風從海上吹來,清涼涼的。彭樹奎冷不丁打了顫悸,像是一下從噩夢中醒來。他站住了。他不敢回班里,他害怕見人,害怕見到菊菊……上白班的戰士們早已就寢了,外面空無一人。他步履蹣跚,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又來到連部后面的槐樹林中。在一塊青石下,他昏昏沉沉地一腚坐了下來……
      月亮從浮云中游出來,很圓,很亮,像一面高懸的鏡子。彭樹奎無力地仰在青石上。他好像看見自己的心上有了陰影,人格上有了虧欠,莫大的虧欠啊!……
      “郭營長啊……”他痛苦地在心里喊著,“為什么偏偏讓我來揭發你,為什么我揭發的偏偏是你啊!”
      他閉上眼睛,眼角溢出一滴滾燙的濁淚……自從郭金泰把他從運河邊上領來,此后領著他練兵,領著他出去比武,領著他施工……營長身先士卒,關懷部下,體恤戰士的事兒有千百樁,全攪和在一起,一下子理不清了。此刻,他剛參軍時的一件小事,卻一枝一瓣地凸現在眼前……
      一九六0年五月,部隊駐防在半島北部的雀山一帶。那陣子正挨餓,在家時餓肚子,當兵后也沒吃過一次飽飯。當兵最怕站第二班崗,那又餓又困的滋味真難熬呀……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輪到他和殷旭升同站二班崗:倆人事先便湊到一塊兒商量咋受那份罪。天黑前,他倆到連隊的菜地里轉了一圈,突然發現剛開花不久的茄子秧中。有兩個鴨蛋大小的茄妞妞,倆人當下議定,站崗時把它揪下來,一人一個生吞了它,墊墊肚子。
      接崗后,倆人到白天看好的茄棵上翻找了好半天,兩個茄蛋子竟不翼而飛了。兩人懊喪得要命。這時,查崗的郭營長過來了。
      “你們在干啥?”營長用手電在他倆的臉上照了一下。
      “報告營長……兩只茄子讓人偷吃了。”殷旭升戰戰兢兢地說,“肯定是頭班崗偷去的。”
      “噢?”營長側臉看了看黑乎乎的菜地,“你倆對這兩只茄子咋記得這么準?”
      唉,全被營長看穿了!兩人無言以對。
      彭樹奎不敢撒謊,訥訥地跟營長道了實情。
      兩個新兵蛋子等待挨“魁”,營長卻好長時間沒吱聲。
      “……等青菜下來就好了。”營長嘆著氣,說罷,從口袋里掏出三十元錢遞給了彭樹奎:“告訴值班員,明天去集上買點花生米,誰站二班崗,就分給誰二十粒。”
      在青菜下來之前,站二班崗的人都能分到一小把花生米……
      這件很小很小的事,已經過去九年了。以后營長再沒提起過;段旭升大概早記不得了,可他彭樹奎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是那兩只茄妞妞和二十粒花生米,使他知道了怎樣做人,知道了怎樣帶兵……可今天,自己干了些什么啊?難道自己的良心也叫狗吃了!想到這,彭樹奎痛苦地把頭倚到青石上,心里像燃著一團火。他盼望能來一場暴雨,洗掉身上的恥辱;他盼望能有一串霹靂,懲罰他這變得卑微的靈魂!
      “樹奎——,是樹奎嗎?”
      有人低低地喊著。是菊菊。他不敢答應。
      菊菊走過來了。見他一人坐在這里,嗔怪道:“到處找你,你咋躲到這里來了?”
      彭樹奎側過臉去。暗影里,菊菊看不清他的臉,自顧坐到他身旁,說:“今兒個下晌,你剛走,那三個壞家伙又來了,還有團里的一個干事……”
      “又來干啥?”彭樹奎緊張起來。
      “要錢、要人唄!……干事是來了解情況的……俺說,錢不是俺收的,誰接下的找誰要去。干事也是這個意思。可那三個壞蛋賴著不肯走……正在這時候,郭營長來了,送過來三百元錢,讓咱先派點用場……,’
      彭樹奎心里像刀剜一樣,陣陣絞痛。
      “俺知道營長家的日子也不寬裕,再說營長正受難,俺不收,可他死活不依。加上那三個壞蛋見錢眼開,早早就把錢抓過去了,說剩下的賬以后慢慢算……唉!好歹算是把他們打發走了……”菊菊的情緒很好,話也多起來,“營長讓俺跟你說,別為這事著急上火……營長還勸俺’,讓俺就在連里跟你……把婚事辦了……”菊菊說著,用肘拐了一下彭樹奎,“你……你倒是說話呀!”
      彭樹奎雙手緊緊捂著臉,周身瑟瑟發顫。
      菊菊悟到又發生了什么不妙的事兒,趕忙站起身湊過去,用勁掰開彭樹奎的雙手,見彭樹奎在流淚,驚問:“你,這又是怎么啦?體檢不合格?”
      彭樹奎搖搖頭。
      “指導員又變卦了?”
      彭樹奎滿臉是淚,不做聲。
      “到底是怎么了?你說呀!”
      “他……他們讓我揭發……營長……”
      “啊?你……揭發了?”
      彭樹奎不敢正眼看菊菊,心虛地扭過頭去:“我……”
      “啪!”菊菊猛地揮起手,一個耳光重重地打在了彭樹奎的臉上!
      兩人都驚住了……接著,菊菊身子一斜,癱在了地上。
      “菊菊……你打吧!……狠狠地打吧!……”彭樹奎絕望地哭喊著,“俺對不起郭營長!俺不配做人啊……”他揮動雙拳,左一拳,右一拳,瘋了般地狠狠地捶自己的頭!……
      一個高尚的人假如不能自拔于困境,有時也會流于庸俗。上帝啊,原諒他吧!
      從癡呆中醒來的菊菊,這才感到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她“哇”地一聲,哭著撲過去,緊緊護住彭樹奎的頭。
      “樹奎哥,你……你別這樣啊,都是俺不好!是俺拖累的你……俺不該打你呀……”
      兩人哭做一團……
      哭聲漸漸止住了,兩人抽泣著……
      狂飆般的悔恨和疚痛過后,兩人心里更覺酸楚和犧惺。
      菊菊把臉貼在彭樹奎的胸前,喃喃地說:“樹奎哥,俺知道你是硬漢子,不是萬不得已,你不會這么做……可再咋著也不能傷害郭營長啊!俺這是頭回見著他,可你哪封信里不提到他呀……咱們的命咋就這么苦哇!連問心無愧地做人都不能……”說罷,又淚如雨下。
      見菊菊哭得那樣傷心,彭樹奎哽咽著勸慰說:“菊菊……俺,俺沒說營長的重話……俺說的……”
      “樹奎哥……你咋不懂啊,輕了重了且不說,要是營長知道你……他會咋想啊?”菊菊抹了把淚,“眼下營長正受著難,咱這不是往他的傷口上撒鹽嗎!……”
      “……糊涂,俺真糊涂哇……”彭樹奎心中又是一陣痙攣。
      “你這都是為了俺,俺心里明白……可是你也該知道,俺一心跟了你,是敬重你的人,敬重你的心呀……”菊菊斷斷續續地哭訴著,“……俺冒雨逃走的那天晚上,公社那個壞種見俺至死不肯跟他結婚,說只要陪他睡一宿,那,那一千塊錢他就不要了……樹奎哥,俺對得住你,到現在俺身子還是清白的……”
      “菊菊!我的好菊菊……”彭樹奎用顫抖的雙臂緊緊把菊菊攬在懷里,一顆顆清涼的淚珠,滴落在菊菊的臉上。
      “……來到這龍山,俺原打算住些天,就自己先闖關東去等你。可眼下,你攆俺走,俺也不走了。樹奎哥!……”菊菊悲愴地喊了一聲,伸開兩臂緊緊摟著彭樹奎的脖子,“那……那坑道里的事俺也看明了,說不準哪一天,也會把你砸進去呀!……”
      “……菊菊,別,別凈往壞處想……”彭樹奎悲咽著勸菊菊。
      兩人抽泣著,好大一會子沒言語。
      “樹奎哥,咱不哭了。”菊菊從彭樹奎的懷中猛地坐起來,她撩起衣襟給彭樹奎擦了擦淚,自己也擦了擦淚,又一頭偎進彭樹奎的懷中,柔情地說:“樹奎哥……咱倆從小做親,苦等到現在,咱不能白自來人世間走一遭。今夜里,咱天當房,地當床,咱……咱倆就成親吧……”
      辛酸的淚水流在一起,燠熱的心跳在一起……
      生活啊,你是那般嚴峻、酷苛,又是這般美好、動人!
      月亮在云層里時隱時現,幾處黑暗,幾處光明。
      夜風輕輕吹來,幾分悲涼,幾分溫柔……

      二十一

      孫大壯連續高燒已經七天了。
      高燒是因背部的傷口化膿發炎引起的。
      他嘴唇發焦爆裂了皮,渾身關節疼痛難挨。可他不聲不吭,一直咬緊牙關硬挺著。在家時磕磕碰碰破點皮流點血從沒搽過紅汞,有個頭痛腦熱也從沒吃過藥。山里的孩子經折騰,也沒那份抓藥的錢。他自信身子骨壯實,小病小災,一挺就過去了。如果不是前幾天彭樹奎硬是把他從導洞中攆回來,在這種時候,他是不會躺在鋪板上的。此刻,他倒是真感到自己病了。他想攥起拳試試自己的力氣,可十個指頭像木棒一樣握不攏了,整個身子也好像不屬于自己了。
      他后悔自己不該躺下。昨天晚上,他還獨自卸了一車大理石,可眼下連坐起來的勁也沒有了。
      他恨自己太不爭氣。近幾天來,指導員連續表揚他,號召全連向他學習,輕傷不下火線。如今白白躺在這里算個啥啊……
      班里的同志都上工去了。他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他摸索著從枕頭底下拿出陳煜給他畫的那張熊貓圖。熊貓那憨態可掬的樣兒,每每逗得他直想笑。他仔細端詳著,努力從畫上的熊貓找出和自己的相似之處。他還記得陳煜說的那句話:熊貓是美好和善良的象征。自打陳煜給他畫了這張畫,他就盼著將來能到省城動物園去看看真熊貓。只要復員時能到勝利油田當上鉆井工人,那就有機會……
      看了會兒畫,想了會兒心事,他覺得眼皮發沉。
      飄飄忽忽他像是走進一座大動物園。里面有樹呀,花呀,鳥呀,豬呀,羊呀,牛呀,馬呀,還有雞和鵝……最后,他終于看見了一只熊貓,一大群人圍著熊貓哈哈笑。嗽,熊貓抱著鉆機表演節目!……突然,熊貓累倒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在給熊貓一勺一勺喂牛奶,還給熊貓打針……熊貓睡著了。就睡在自己身邊……
      孫大壯手中的熊貓圖飄落在鋪下……
      “大壯,大壯!”
      孫大壯撩開眼皮,見指導員和劉琴琴站在床邊。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可兩只胳膊直打顫,支撐不住身子。
      殷旭升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躺著吧。”待孫大壯躺下,殷旭升面帶悅色地說,“大壯,昨天晚上你又帶病卸了一車大理石,好樣的!我又寫了一段快板,號召全連向你學習!”說罷,他轉臉對劉琴琴說:“琴琴,先說給大壯聽聽!”
      琴琴取出竹板,“呱噠呱噠”地敲響了:
      竹板打,連天響,
      革命戰士最堅強。
      孫大壯,好榜樣,
      刀山火海也敢上。
      發燒三十九度八,
      懷抱鉆機隆隆響。
      病倒在床不休息,
      挺著腰板把大理石扛。
      不怕苦,不怕死,
      紅心永遠向太陽,向、太、陽!
      琴琴說完快板,殷旭升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大壯,好好休息。思想上有個準備,師里楊干事要來寫你的報道。我還有點事,就先走啦。”殷旭升說完,匆匆離去。
      棚內只剩下孫大壯和劉琴琴。
      孫大壯鉚足勁掙扎著坐了起來。他覺得在琴琴這樣的姑娘面前躺著,有點兒不那個……
      琴琴倒了杯水,取出藥,遞給孫大壯:“大壯,先吃藥吧。”
      大壯用感激的目光望了眼琴琴,喝了口水,吃了藥。
      琴琴用手摸了下大壯的額頭:“哎呀,這么燙!快躺下吧!”她輕輕地扶著大壯躺下,又從鋪下拿出一個西瓜來,這是昨天她托人從山下買來的。
      她把西瓜一切兩半,坐在床邊,用匙子舀起瓜瓢兒送到大壯嘴邊:“大壯,西瓜退火,快吃吧……”
      聲音是那樣柔,那樣溫,那樣甜。
      幾天來,一直是琴琴照看大壯:端水,送藥,打病號飯、此時,大壯閉著眼睛,只覺得鼻子發酸。在這荒漠的大山里,自幼失去父母的他,心里重又體味到一種母愛的柔情,人世間的溫暖。兩串淚珠從眼角里滾落下來……
      琴琴掏出手帕,給大壯擦了擦眼角。女性獨有的細致,使她能體味到離開父母的孩子,在生病時的心境。
      “大壯,聽話,快吃吧……”琴琴說著,一匙一匙地朝大壯嘴里喂西瓜。她一眼瞟見地上那張熊貓圖,忙彎腰揀起來,笑著說:“這熊貓畫得真逗!”
      大壯睜開眼,微笑著說:“是陳煜給俺畫的。”
      服侍大壯把半塊西瓜吃完,琴琴又再三囑咐大壯好好歇著,這才起身離開席棚。
      吃完西瓜,孫大壯心里清爽了許多。
      他躺不住了,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全連都在向他學習呢。他坐了起來,拿起了學毛著筆記本。指導員曾跟他談過幾次,告訴他要用錐子精神學毛著,苦學苦鉆,文化低難不倒,要天天寫心得體會。他提起筆,歪歪扭扭地在筆記本上寫起來……
      “卸車啦!”又是昨晚那個司機把頭探進來喊著。他大概把孫大壯當成閑散勞力了。
      孫大壯放下筆記本,從鋪上下來。他覺得兩條腿像兩根木椽似的不打彎,腳下像踩著棉花團子,身子有些打晃。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了一會兒,踉踉蹌蹌地走出席棚。
      半邊月亮掛在山頂,一切都影影綽綽。只有備料棚的那盞一百瓦的燈明晃晃亮著。
      運來的是一車水泥。
      司機在車上,把五十公斤的水泥袋子,擱在孫大壯的肩上。大壯腿一打軟,險些被壓倒在地。若在往常,兩袋水泥放在肩上,他面不改色氣不喘。可此刻,一袋水泥竟像一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試探著一步一步向前挪動,汗水溻透了襯衣,他緊緊地咬著牙關,堅持著,堅持著……
      一趟,兩趟,三趟……
      十幾趟下來,整個肩部麻木了,脖頸僵硬了。汗水流到嘴里,嘴里是咸的。他想抬起胳臂揩揩汗,卻抬不起來了。
      當又一袋水泥落在他肩上時,他已感覺不到重量壓在身上的哪個部位。他昏昏悠悠地上前挪動,只覺得七竅像是在冒火生煙,胸中有滾燙的熱流在向上涌……
      天在轉,地在旋。備料棚中那盞明晃晃的燈,在他眼前化做無數點金花,跳躍著,跳躍著……
      他終于未能再走進備料棚,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他,“咕咚”一頭栽倒了……
      龍頭崖上,出現了第二座墳。
      《寧為“公”字前進一步死,不為“私”字后退半步生》——楊干事察看了孫大壯犧牲的現場,靈感頓生……當他帶著這題目向秦政委匯報時。秦浩在辦公室里來回踱了幾步。鄭重地說:“只改一個字:把‘公’字改為‘忠’!”真乃一字千金!
      通訊很快見報了。它為“渡江第一連”增添了新的榮耀。可是一連的戰士沒有一個人能高興、激昂得起來。相反,倒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委屈、悲哀和憤怒。
      據醫生診斷:孫大壯死于高燒引起的肺炎。
      戰士們卻在心里說:不,他是因勞累過度而死。
      那一天,“錐子班”的戰士們利用倒班的間隙,到醫院向孫大壯做最后的訣別。過分的悲慟,使大家已沒有眼淚祭奠亡魂了。大家只是想著,大壯和班里的同志們一樣,快一年沒洗過澡了,想在換衣服之前,給他擦洗一下遺體。孫大壯的襯衣上全是水泥粉末,經過汗水浸滲,冷卻,凝結,襯衣和肉體已緊緊粘在一起,怎么也脫不下來了……
      彭樹奎的手指僵住了。半晌,這個班集體里的老大哥竟第一個失去控制,一頭撲到大壯的遺體上,放聲嚎啕起來!全班哭成一片……他們眼下已不是為大壯的死而哭,只是為他的襯衣揭不下來,為不能給他洗洗身上的污垢,為不能給他換一件干凈的衣服而哭。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來到部隊,竟讓他這樣去了。我們當班長的,當兄弟的沒盡到責任呀!……
      止住哭聲,大家給孫大壯穿上了一身嶄新的軍裝,遮住了那目不忍睹的“水泥襯衣”。過了會兒,他們把大壯的遺體抬到一張活動床上。
      潔白的床單上,草綠色的軍服里裹著一個年僅二十歲的生命,那雙眼睛似睜似合,仿佛還在等待著什么……
      醫護人員走過來,推起活動床,就要把孫大壯推到冥冥世界中去了。
      望著漸漸離去的活動床,彭樹奎的腦中又掠過大壯參軍時那扒掉的兩間房子,那送給公社武裝部長的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鯉魚!……
      此刻,最痛苦的還是陳煜。他太愛想問題。有思想的人才有痛苦。
      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會累死?他為什么會被累死?陳煜想問問誰,他知道誰也不能問。
      從醫院回來,是他替大壯整理的遺物。他和他,可以說是“錐子班”里的“兩極”,但他和他最好,最知心。他看見了大壯精心保存的那張熊貓圖……大壯啊,你惟一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日能看一看真熊貓,你全部的奢望就是復員后能到勝利油田去出死力。可是就連這樣一點微不足道的索求,你也沒能得到。想到這,陳煜潸然淚下……
      陳煜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大壯的學毛著筆記本,下意識地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跡里,尋找著戰友最后的心音。他竟意外地發現了這年輕的生命是怎樣被推送著走向極限的——
      ×月×日
      今天俺包(抱)鉆機云(暈)倒了。班長用(硬)把俺干(趕)回來了。指導員表揚俺,說要輕傷不下火線……
      ×月×日
      今晚上俺寫(卸)了一車大里(理)石,指導員說俺帶病干活,是好樣的……
      ×月×日
      今天晚上,指導員帶琴琴來看俺,把俺的事變(編)成快板表揚,俺的(得)好好干。牢記最高指示:一怕不
      苦,二怕不死。
      陳煜的心猛一顫動。他眨眨眼睛,又把最后一行仔細看了一遍——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后一頁的最后一行上,孫大壯把兩個字寫顛倒了。
      是他寫錯了?
      是他記錯了?
      還是發燒昏迷時的下意識捉弄了他?
      然而,人的切身感受與理解是最準確的記憶。“下意識”,那應該是未經掩飾的“反應”啊!難道,這位總是拼命干活,總是自覺找苦吃的文盲戰友,一直是顛倒著理解這兩句話的嗎?……
      陳煜不敢想下去了。他感到了劇烈的心跳。仿佛從一個人昏迷狀態的囈語中,聽到了多少哲人才子都為之汗顏的千古絕句;又仿佛冒犯天條偷看了天書……他悄悄把大壯這最后一篇心得體會從筆記本上撕下來,裝進了衣兜里。他要永遠保留著。有什么用處嗎?沒有。但這只是屬于他和孫大壯——一個活著另一個死去了——兩個人的秘密,至少不能讓殷指導員和楊干事這些人看到。
      良久,他還在苦苦地思索著,詢問著:
      秦政委呀,
      指導員啊,
      龍山工地的日日夜夜呀,
      ——你是怎么使我們的孫大壯,把這兩個字弄顛倒的呀……

      二十二

      滂沱大雨下了一晝夜。
      整個龍山的溝溝壑壑,都變成了咆哮的急流。
      暴雨,在郭金泰的心中敲了一夜的警鐘。
      凡事都有征兆,對石質極差的龍山工程來說,暴雨就是大塌方的信號。
      郭金泰的心,又被種種不祥攫緊了。奈何他連同戰士們共患難的權力也被剝奪了,只能從噩耗兇信中承受悲的襲擾,痛的刺激……
      孫大壯的死,使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想起在雀山工程中遇難的那兩位戰士,至今他還能憶起死者的模樣兒。其中那位年僅十八歲的新兵給他的印象太深了:紅撲撲的圓臉兒,一對小虎牙,喜歡唱歌。他是蹬著斗車,哼著歌兒,撞倒支撐木身亡的:他平時最愛唱的那首歌,在郭金泰的耳畔回響了多少年呀!——
      媽媽放寬心。
      媽媽別擔憂.
      光榮服兵役。
      不過三五秋。
      門前種棵小桃樹。
      轉眼過墻頭。
      桃樹結了桃.
      回來把桃收……
      龍山工地,兩千余名戰士,上有父母,下有兄妹。父母把自己的孩子交付給部隊的時候,是出于責任,也是出于信任。即使做了犧牲的準備,也是讓親人死得其所。領導者手中的權柄啊,既能給人們謀福,也會給人們釀禍;權力可以成為領導者建功立業的寶劍,也可以成為給人們挖掘墳墓的鐵锨!掌握他人命運的人啊,哪怕有一點邪念,一絲疏忽,一分瀆職,都將會鑄成千古難饒之罪!
      雨,淅淅瀝瀝,漸漸變小了。
      突然,木板房的門被撞開。彭樹奎滿身泥水闖了進來。
      未待郭金泰打招呼,彭樹奎哭喊了聲:“營長——”撲到郭金泰跟前,“我……我對不起你呀……”
      說罷,他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樹奎,別這樣,你不過替我公開說了句實話……”郭金泰扯過毛巾,慈愛地擦去彭樹奎臉上的雨水、淚水,嘆息了一聲,“說起來,是我對不起你呀!‘大比武’雖是鍛煉了部隊,但我當時腦子里也有不少形式主義作怪。如果不是一味保‘尖子’,爭榮譽,你當時就提干了。是我把你誤了,使你落到今天這般地步……樹奎呀,想起來,我……”
      “營長,別說了。”彭樹奎霍地站起來,“我想好了,功名利祿是個填不滿的壕溝。這么大個世界,總有咱走得下去的路。營長,你可得多保重哪!……”
      郭金泰緊緊攥著彭樹奎的手,苦笑著說:“我也是把老骨頭啦,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隨秦浩折騰去吧!樹奎呀,要緊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哪!回去跟連里的班長們通通氣,你們這些當班長的,為戰士們的安危多操些心,多盡點責吧!”
      郭金泰的眼里滾出幾滴淚,那雙握著彭樹奎的手重重地搖了幾搖。有在媽媽的羽翼下,才能獲得踏實的安全感。參軍兩年多來,一直未能回去看看媽媽。來到這龍山工地后,自己連著給媽媽寫去八封信了,可媽媽為啥一封信也沒回呀?媽媽眼下在哪里啊?是病了,還是……
      琴琴不敢再想了,滴滴淚水浸濕了枕巾。
      清晨。雨停了。

      二十三

      從醫院告別大壯的遺體回來,琴琴做了一夜噩夢。夢見“錐子班”列隊在陡峭的懸崖上,指導員讓她打著竹板做鼓動:“向前看,大步走,粉身碎骨不回頭……”
      王世忠跳下去了……
      孫大壯跳下去了……
      “錐子班”的戰士一個接一個都跳下去了……
      最后,指導員一下把她也推下去了……
      她覺得整個身子飄悠著向萬丈深淵跌落、下沉,想喊卻喊不出聲來。她竭力掙扎著,猛一下從夢中醒來。
      席棚外,風吼著,雨嘯著,電閃著,雷響著。
      身邊的菊菊安然地睡著。
      她有些害怕,想叫醒菊菊卻又不忍心。她瑟縮著,把頭埋在枕頭里。在這風雨飄搖的暗夜里,在恐怖的預感與現實的痛苦中,她是多么想念媽媽呀。在這個世界上,她覺得只
      起床后,同住在席棚里的那位女兵到她所在的班里去了,菊菊到炊事班干活去了。
      擔任值日的琴琴,整理好內務,打掃完棚內的衛生,正要回“錐子班”,陳煜走了進來。
      “琴琴,你媽媽來信了,和給我的信裝在一個信封里。她讓我把信轉給你……”陳煜憂戚地說著,把信遞給了琴琴。
      琴琴接信展箋,急切地讀著。
      琴兒:
      你的八封來信,媽媽于昨天全收到了。信是藝校的一位阿姨交給我的。
      兩個多月來,媽媽出差在外,地址不定,加上媽媽只曉得你離開了師宣傳隊,一時也不知你在哪里,故未能給你寫信。這些日子,我知道你日夜都在盼媽媽的信。媽媽對不起你呀,我的琴兒!但我相信琴兒是不會責怪媽媽的,我深知自己的女兒是那樣的愛媽媽!
      琴兒,媽媽得悉你現在和陳煜在一個班里,既高興,又放心。媽媽眼下一切都好,望你不要惦掛。
      琴兒,你在來信中問我為啥不讓你吃魚。時至今日,即使你不來信問,我也要把這其中的緣由告訴你了。我不諳世事的孩子呀,媽媽早應該讓你懂得更多的事情了。
      琴兒,在你十三歲的時候,爸爸就離開了咱母女。記得你參軍離家的那天,要帶一張爸爸、媽媽和你小時一起照的照片,我卻沒讓你帶。我是怕你因爸爸的事,影響進步。琴兒,你可知媽媽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矛盾呀!理智告訴我,要讓你終生忘記爸爸;感情告訴我,要讓你永遠記得爸爸……
      還記得吧,我的琴兒!在你四歲的時候,你那講授古典文學的爸爸,就教你吟詠:“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在你六歲的時候,就教你背誦:“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燃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攝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這些古老動人的篇章,對一個還未入學的小姑娘來說,當然難解其意。但爸爸每每見你背誦如流,就喜不自禁……
      還記得吧,我的琴兒!爸爸是那樣的喜歡你。在他沒有勞改離家之前,每天早晨都是他起來給你梳頭,給你扎小辮兒,還經常變換花樣,用五彩綢布給你在辮兒上打個漂亮的蝴蝶結。然后,喜滋滋地送你上學校。這些事兒,本當是媽媽做的呀,可爸爸偏要由他來做……
      記得。這一切,我的琴兒一定會記得的。
      不管他人怎樣說,媽媽要告訴自己的孩子:你爸爸是一個做學問的人,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真理的人。他既是媽媽的好丈夫,也是女兒的好爸爸!
      琴兒,你爸爸是因一九五八年發表過一篇學術論文(媽曾對陳煜講過這件事),于一九五九年被補打為漏網右派的。當年十一月間,他便被下放到沂蒙山區一個社辦采石場勞動改造。
      他是一九六0年深冬告別人間的。
      當時,你妹妹菁菁剛出生三個月。趁藝校放寒假的機會,姥姥把你接回了老家,我抱著菁菁去探望你爸爸。采石場的人和你爸爸相處甚好,沒誰把他當右派看待,更沒誰把我當成右派的親屬。沂蒙山人純厚實在,我趕到采石場后,鄉親們都來看我。有的給送幾個地瓜,有的給送幾個蘿卜,有的給送些柴草,還有那很多安撫的話……
      那陣子吃不飽,媽媽沒有奶水,菁菁餓得直哭。
      采石場旁有個很深的大水庫,結了厚厚的冰。有位熱心腸的采石工送來十幾管炸藥,帶著你爸爸去炸魚給我熬湯喝。晚上,他倆鑿開堅冰,把一管炸藥放進水中炸響。次日早晨,炸死的魚浮上來,通過冰層能看見。他倆便用鋼釬敲個冰窟窿取出魚。這樣連著炸了幾次,每次都能取回幾條鯽魚或鰱魚。喝了你爸爸熬的魚湯,我的奶水果然多了些……到水庫里炸魚是不允許的,只能悄悄去干。炸魚的法兒很簡單,你爸爸學會后,就不讓那位叔叔陪同了.他怕連累人家。
      一天傍晚,你爸爸帶上一管炸藥又要去炸魚。我說啥也不讓他去了。因一連刮了幾天西南風,天氣轉暖,我怕冰上擔不住人,可你爸爸望了望襁褓中嗷嗷待哺的菁菁,轉身又走了……
      我惶恐不安地在屋里等他回來。不大會兒,傳來一聲輕微的炸響。接著,便聽見有人在呼喊:“有人掉進水庫啦!快來救人啊……”
      我頓時明白是啥樣的事情發生了,瘋了似的奔到水庫旁。暮色中,只見被炸開的冰塊明晃晃地蕩動,卻不見你爸爸的蹤影……
      我暈倒在地。我不知道鄉親們是怎樣把我抬回屋的事后,我聽說采石場的鄉親們一宿未睡,什么法都用了,仍未撈到你爸爸。水是那樣深,又無法破冰行船……
      接著,又刮起幾天西北風,整個水庫被凍得嚴嚴的。
      十多天后,我眼淚哭干了。你妹妹菁菁也夭折了。
      轉年春冰開雪融,仍不見你爸爸的尸首漂上來。五月間,水庫捕魚隊開始捕魚了,我托他們打撈你爸爸的遺體,只撈上幾塊白骨……
      那一年,水庫里的魚好肥呀……
      琴兒,我的琴兒呀!你想想,媽媽怎能再吃魚,又怎會讓你吃魚呀!……
      琴兒,這些年來,媽媽一直沒有把爸爸的事告訴你。媽媽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把人生看得太坎坷,把社會看得太灰暗。媽媽是不相信“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而是想讓自己的女兒用童貞之心去對待人生,多體味一些生活的甘美。現在看來,媽媽這樣做很可能對你是有害而無益的。現實已告訴媽媽:幼稚,容易被人利用;天真,難免上當受騙;軟弱,必然遭人欺凌!寫到這里,媽媽想起列寧在《哲學筆記》中曾引用過這樣的警句:“偉人們之所以看起來偉大,只是因為我們自己在跪著。站起來吧!”
      琴兒,當媽媽向你講述這一切的時候,是希望你能昂起頭來,去迎接生活的風暴,去做生活的強者。盡管你是個弱女子。
      信已寫得不短了,仍覺得有好多好多話要說。這些年,媽媽之所以能熬過來,是因為有你呀,我的琴琴!這里,媽媽有兩件事要對你說。
      一是你再給媽媽寫信時,請寄到陳煜家中,讓陳煜的姐姐轉給我。因媽媽還可能要出差。
      二是媽想告訴你,陳煜一直是我喜歡的學生。需要的時候,可以請他幫助你,他是不會推辭的,他是可以信賴的。
      琴兒,你是一只飛出窩的鳥兒了,既然沒有媽媽的撫愛,你就自己去護衛自己的羽毛吧!
      信看罷,望立刻燒掉。切切。
      祝琴兒幸福!
      媽媽
      1969年7月18日
      琴琴讀罷信,滿臉淚光瑩瑩。
      經歷是一個人理解任何道理都離不開的基礎。只有閱歷豐富的人,才可能有很強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來到這龍山工地,琴琴愈來愈感到生活的艱辛,媽媽信中所訴說的一切,更使她懂得了人生的不易。盡管她一時還難窺見生活的全貌,但從信的字里行間,她已悟到媽媽出事了……
      “陳煜…”琴琴喃喃地說,“把媽媽給你的信,讓我也看看。”
      “遵照老師的囑咐,我已把信燒了。”
      “你……你知道媽媽眼下在哪里?”
      “老師說她最近常出差,地址不定。”陳煜不敢正眼看琴琴,埋下頭說。
      “瞞我,你和媽媽都在瞞我!”琴琴啜泣著,“媽媽肯定是出事了……”
      陳煜無言以對,背過臉去擦了下眼睛。
      琴琴沒有猜錯。
      隨著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的深入,琴琴的家又被抄了。抄出琴琴爸爸寫的一部未發表的《論離騷》的遺稿,琴琴媽媽便以窩藏“右派變天賬”的罪名被關押起來,失去自由已是兩個多月了……
      這情況,琴琴媽媽已在信中告訴了陳煜,但卻一再囑咐,此事暫時不要告訴琴琴。
      沉默片刻,琴琴抬起淚臉問陳煜:“爸爸是寫過一篇啥樣的論文,被補打成右派的?”
      “一九五八年,你爸爸在校刊上發表過一篇題為《論李白的“傲骨”》的論文。”陳煜嗓子發哽,“文章中引用了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兩句詩,結果招致了災難,說你爸爸借論李白的傲骨,勾畫出了自己的……反骨。”

      二十四

      連日暴雨,把整個龍山都泡酥了。
      在“泥夾石”中掘進的榮譽室,像是隨時都有解體的可能。支撐起來的拱頂上,到處出現了滲水、流沙、落石、掉碴
      四個“上導洞”的掘進,均已達到或超過三十八米的長度。只差兩米就完成掘進任務了。“錐子班”負責掘進的導洞已有三十八點五米。
      上夜班的七班整整一個工班未敢開鉆,光是排險石、清碴、加固支撐就忙得團團轉。
      “錐子班”來接班時,七班長憂心忡忡地對彭樹奎說:“老錐子,可得留神了。看這架式,恐怕再也經不住排炮轟了。鬧不好,要來個通天塌哪!”
      彭樹奎止住班里的戰士,獨自登上導洞,四處察看了一番。但聞潛流聲、落石聲、支撐木發出的吱嘎聲,在恐怖地交響著。按《施工安全條令》規定,在這種情況,是絕不能再施工作業了。
      他從導洞中出來,把其他三位班長喊來通了通氣。另外三個導洞中的險情也都大同小異。
      彭樹奎提議,各班先停工待命。
      四大胡子面帶難色地說:“俺班的進度,比你‘錐子班’還差半米呀……”
      “顧不得那么多了。鬧不好要把老本全賠進去。”彭樹奎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說,“老四啊,咱可不能把當兵的命看得那么不值錢!”
      四大胡子尋思了會兒,回身朝航導洞里喊了聲:“四班.撤出導洞!”
      另外兩個班的戰士也撤離了導洞……
      四位班長一起直奔連部,向殷旭升報告了導洞中的情況。
      洞中的險狀,殷旭生何嘗不知,他正為此焦慮不安。此時,一聽險情那般嚴重,更是沒了主意。思索了片刻,他無可奈何地說:“通知全連,先停工待命吧。”
      四位班長離開后,殷旭升給秦政委掛了電話。
      秦浩風風火火地乘車趕來。
      在殷旭升、彭樹奎和幾個精明戰士的陪同、保駕之下,秦浩把整個一號坑道巡視了一遍。回到連部坐下來,良久未開口。
      導洞岌岌可危,外行人看了也要捏把汗。
      “三十八米,還差兩米……”秦浩心中數念著。
      兩米的誘惑力,對他來說是太大了。
      他點起煙吸了一口,心靈隱蔽的一角展開了激烈的格斗:退下來,自己的一切努力將宣告失敗,不僅貽人口實,更將會……豁出去,一發千鈞,一旦出事,就不是死仨亡倆的問題,那又將會……石質再差的山洞,只要用鋼筋水泥灌注,便會堅不可摧……對,應該命令被復連做好一切準備,待“渡江第一連”拿下最后的兩米,便可挖掉洞與洞之間的隔墻,迅速將榮譽室的拱頂被復起來。那樣,一顆定心丸便可穩住整個陣勢!……絕路逢生,奇跡的創造,往往取決于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大的成就要敢于擔大的風險。量小非君子,自古成事者莫不如此!沒有這種膽量,秦贏政何以筑成橫臥東西的萬里長城?隋煬帝何以開出貫通南北的滔滔運河?!……
      一線希望,反復掂量。秦浩終于下了決心——飛馳的駿馬不能憐惜腳下的小草,呼嘯的列車不能顧及鋪路的石子!
      他抬起臉望著殷旭升,想從對方的眼神里捕捉點信心。
      只見殷旭升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腰躬得更厲害了。
      秦浩有些惱火,但正像賭棍發現對手心虛了一樣,他驀然激起一股炫耀威力的欲望。于是,他不動聲色地說:“殷指導員,榮譽室的情況,你看是一個客觀險情問題呢,還是個主觀信心問題呢?”
      殷旭升望著面前那雙不容躲閃的眼睛,惶然不知如何做答。
      “突出政治是靈魂中的靈魂,關鍵中的關鍵。我不明白你們‘渡江第一連’,眼下舉的是什么旗,抓的是什么綱!”秦浩的口氣越來越嚴厲,“給你們送來了副統帥用過的金杯,坐過的寶椅,在這么大的榮譽面前,懦夫也會變成硬漢!可你們的信心呢,勇氣呢?”
      殷旭升睜著驚恐的眼睛,畢恭畢敬地站在秦浩面前,大氣也不敢出了。
      秦浩輕輕吐了口煙,放緩了口氣說:“小殷呀,我不是逼著你去拼命。講拼命,你十個殷旭升也頂不上一個彭樹奎。你是指導員,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懂得怎樣政治掛帥!”
      殷旭升誠惶誠恐,連連點頭。
      “好啦。師里還有個會。”秦浩站起來,臉色總算好看了一點,“我等待你們的好消息。”
      送走了秦政委,殷旭升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他重溫了一遍秦政委那番說教,細細咂摸著其中的每句話的味道。意圖是不難領會的,主意卻要靠自己拿了。突出政治,舉旗抓綱,是自己向連隊念熟了的經。可眼下當秦政委把這部經念到自己頭上的時候,面對工程的實際狀況,他才感到這是一通不著邊際,不接觸問題,啥也不是的話。可文章還必須從這里做。關懷、榮耀、信心、力量……金杯已在全連十幾個班轉了一圈,花樣再難翻新了。現在只能乞靈于那把古色古香的棗木太師椅了。誓師會,表忠心,還是讓每個戰士都在太師椅上坐一下……殷旭升一時還沒拿定主意。
      吃過午飯,殷旭升向全連傳達了秦政委的指示,立即復工,繼續掘進。
      軍人,是不能也是無力抗衡命令的!
      寶椅抬進了坑道,放進了尚未被復的首長休息室。
      四個掘進班面對寶椅宣誓。
      殷旭升指令劉琴琴,一句一頓地領著大家宣讀了誓詞:
      生為革命生,
      死為革命死。
      堅決拿下榮譽室。
      天崩地裂志不移!
      盡管殷旭升把誓詞寫得慷慨激昂,但在戰士們心中已喚不起什么豪邁感了。精神原子彈的力量固然無比強大,卻抵擋不住那搖搖欲墜的險石!人們的腦殼和石頭一樣終歸是物質的。榮譽的召喚與死亡的威脅,在每個人心靈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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