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與惡的發明》：人類“發明”了道德，卻反過來對它頂禮膜拜

在當下的社交媒體環境中，道德審判與社群對立早已不是新鮮事。2024年重慶“胖貓”跳江事件被扭曲為“男女對立”議題，網民基于片面信息對當事人女友實施網暴；2020年法國少女米拉因反擊騷擾者涉及宗教信仰，遭大量血腥死亡威脅。

從公共政策到個人生活，從歷史評價到明星私德，類似的道德論戰無處不在，沖突雙方都堅信自己站在“善”的一方，指責對方為“惡”。而《善與惡的發明》這本書，正是要解答“善惡觀念從何而來”“是否值得為其反目”這些根本性問題。

追溯道德的起源，古代文明大多將其與神圣力量綁定，以此賦予道德至高無上的權威性。在西方，《圣經·舊約》中上帝在西奈山向摩西頒布“摩西十誡”，作為與以色列人的“神圣約定”，遵守戒律可得庇護，違背則會受懲罰，“不可殺人”“不可偷盜”等規范就此與神圣信仰相連；古代中國，儒家主張“人道即天道”，人間的等級秩序如男尊女卑、君臣父子關系，都被認為是天道決定的，“天不變，道亦不變”，人們只能遵守無法改變；古印度以“法”為核心，“法”作為宇宙法則，是道德的來源與目標，不同種姓、性別、人生階段有著不同的“法”與道德責任；古希臘的柏拉圖、赫拉克利特等智人，也試圖從世界本源中尋找道德的根基。

到了近代，西方思想界開啟“祛魅”之旅，開始用理性探尋道德根基。情感主義者大衛·休謨、亞當·斯密認為，道德判斷源于同情、共情等人類情感，道德上的“對錯”是內心贊許或厭惡的表達；自然法理論假設存在源于自然、符合人類理性的永恒法則。康德的“絕對命令”更是將理性推至巔峰，他提出道德法則是“人類理性為自己立法”，需具備普適性。這些近代道德哲學的共同點，是拒絕無條件接受既有道德，主張通過理性思考確立道德依據，但它們都局限于抽象層面解決“何為善惡”，無法解釋人類美德的產生過程及不同時代、社會善惡觀念的差異。

紹爾則從歷史視角出發，綜合多學科前沿發現，將人類300多萬年演化史中道德的“發明”過程，概括為七次關鍵躍遷。500萬年前，非洲草原上人類祖先為生存開啟合作狩獵，奠定道德基石的同時，也形成了“我們”與“他們”的分野；50萬年前，人類社會出現懲罰機制，約束了個體攻擊性；5萬年前，文化進化成為道德“發明”的核心動力，道德規范超越本能，向符號、儀式、規范方向發展；5000年前，人類社會出現貧富分化，道德從生存工具轉變為維護秩序的系統。

不過，后續三次躍遷帶有濃重的西方樣本色彩。約500年前，人類進入現代社會，資本主義崛起、科技進步、民族意識萌發，形成以個人權利與契約為核心的道德觀；約50年前，少數群體權利覺醒，以民權運動、女權主義為代表，道德視野擴展到多元身份承認；當代的“覺醒文化”是少數群體權利覺醒的升級版，道德關懷擴展到歷史上所有邊緣化、被壓迫群體，甚至動物與自然環境。

這種西方中心主義傾向的根源，在于相關社會心理研究多基于“WEIRD人群”——即西方、受過教育、工業化、富裕、民主社會的人群，主要是西方高學歷大學生。這就引發了質疑：基于WEIRD人群得出的人類心理與行為模式，能否代表全人類？西方社會的道德發展方向，是否是全人類唯一的未來？此類“普世價值”是否忽視了其他文化中多樣的道德實踐？

從理論上看，道德關懷圈不斷擴大，人類社會應更具協作精神、更和睦，但現實卻是沖突不斷。縱觀歷史，最慘烈的沖突往往源于深層道德觀念與世界觀的差異。互聯網的出現進一步改變了道德沖突的形態，它既實現了信息平權，讓人們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社群，也通過算法推薦制造“信息繭房”，強化人們原有信念，社交媒體的標簽化、情緒化表達阻礙了群體間對話，低成本的道德審判與攻擊更是讓網絡暴力頻發。

從進化心理學角度看，道德最初的功能是強化群體內部凝聚力以應對外部威脅，“群內-群外” 的二分思維模式已深植于人類認知。但有意思的是，沖突雙方在基本價值層面，如對公平的追求、對痛苦的避免、對誠實的尊重、對親人的關愛等，存在廣泛且深層的認同。紹爾認為，當下許多沖突并非源于核心價值對立，而是源于道德觀念精細化后，對價值的理解差異與優先級排序不同。比如慈善行為中對慈善方式、資金使用的分歧，或是在“自由”與“公平”之間的優先級爭論。

這些分歧因反映復雜社會的多元需求，具有合理性且無法消除，關鍵在于如何管理分歧 —— 跳出非黑即白的善惡執念，以開放、謙卑的心態傾聽不同道德傳統，在不訴諸暴力、不污名化對方的前提下，開展文明對話與協商。

值得注意的是，道德的進步并非理所當然，它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類自身的努力。只有主動反思現有道德觀念、適應社會變化，才能推動道德向更合理、更進步的方向發展。

當下技術飛速發展，帶來了一系列倫理難題，舊有的道德框架常顯得力不從心，比如大數據時代的個人隱私、算法偏見加劇社會不公、人工智能事故或錯誤的責任主體、基因編輯技術可能打開“優生學”的潘多拉魔盒等等。

應對這些倫理難題，需要科學家、工程師、哲學家、法律專家、政策制定者與公眾共同參與，開展全球性、跨文化的道德“新發明”。

總而言之，道德既是歷史的，隨時代演化，也是觀念的，依托理性與文化構建。它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維系著社會運轉，定義著人類文明。在越來越平權的時代，每個人都需從被動的道德接受者，轉變為主動、反思性的道德參與者，積極參與道德的當代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