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理想的傍晚｜李懿娟專欄

文｜李懿娟

對常駐坦桑尼亞的非漂來說，最理想的時光之一，當是傍晚。斯瓦希里語中，傍晚被稱作“吉奧尼”（jioni），從下午五點延續到六點五十九分。此刻，烈日漸漸收斂鋒芒，柔和的光線灑滿大地。隨后，日落，黃昏，這是黑夜來臨前最后一抹溫柔的歡喜。

理想的坦桑“吉奧尼”該如何度過呢？也許是坐在敞篷吉普車上，目睹塞倫蓋提在暮色中緩緩蘇醒。稀樹草原上，象群緩步走向水源，長頸鹿與斑馬在橙金色的余暉中悠然漫步，獅子、獵豹和鬣狗也開始捕獵——大自然的壯麗總是令人屏息。

動物世界，圖源：好運的朋友

或者，也許是在乞力馬扎羅山的營地歇腳，為翌日的攀登養精蓄銳。帳篷外，云海與日落交織成夢。如此美妙，讓旅人不由得憧憬：成功登上山巔，望見熱帶高原上的積雪與泛著藍光的冰川，將是怎樣一種激動與震撼。

飛機上瞥見乞力馬扎羅與旁邊的梅魯火山

又或者，是在桑給巴爾島度假。在潔白如雪的沙灘上小憩、漫步；在藍如寶石的淺海里游泳、沖浪；在幽深洞穴中與海龜嬉戲，在曾經的監獄島邂逅龐大的象龜；也可在石頭城的古老店鋪里徜徉，放眼雜觀，任憑時間流淌。

飛機上俯瞰桑島

這些美景實在讓人心神向往，但理想的傍晚總得考慮現實，并非每位駐扎達累斯薩拉姆的非漂都能享受遠行。沒關系，理想的傍晚與地點無關。就留在達市，城市自有它的風景：在朝西的海灘、礁岸或高樓欣賞落日；在坦桑藍大橋的跑道悠然漫步；沿海濱的石砌建筑與各式教堂穿行；或順著街道，看色彩斑斕的建筑在陽光下閃爍……達市的每個犄角旮旯都值得細細探索。

城市的故事也不止景色。喜歡藝術的人，可以趁打烊前，泛泛地逛逛姆溫蓋烏木雕市場（Mwenge Woodcarvers Market）。那里不僅有特色冰箱貼，還有匠人打造的藝術品：原始粗糲的各式面具、繁復環抱的馬孔德烏木雕、玫瑰木雕的五獸碗……細細列舉下去，根本說不窮盡。

也可以前往汀嘎汀嘎藝術合作社（Tinga Tinga Arts Cooperative Society），悠悠地欣賞奇幻、鮮艷的汀嘎汀嘎畫作：彩色動物、漫畫達市，乃至巫醫……無奇不有。

或者去娜法西藝術空間（Nafasi Art Space）、蘭吉畫廊（Rangi Gallery）以及法盟畫廊（Alliance Fran?aise），淺淺看看坦桑乃至國外的最新展品。或許，你會看到黑點描出的細密畫，通過切割、交錯排列、在不同角度呈現不同圖像的“折影畫”，以及嵌入當地布料與植物、讓材料訴說非洲故事的畫作。

還可以去恩戈肖舊物店（Ngosho），感受滿載故事的坦桑Vintage：從1890年的縫紉機，到印度老人的黃銅天秤；從臺灣制造的小鐵桶，到搪瓷杯；還有能“糊弄”度數的電表，以及各式各樣的鐘表、老式相機、打字機與留聲機。

或者去非洲工藝組織（AfriCraft）的小院看看廢物做的寶貝。樹枝被做成杯墊；麻袋被做成包；輪胎被做成寶座；咖啡膠囊盒、漁網、種子、拉菲草、香蕉葉等被做成飾品；玻璃瓶、椰子殼則被再造成精美器皿乃至裝飾品，比如，綠瓶圣誕樹。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他們用避孕套和鐵絲做成的自行車賀卡，上面寫著“安全駕駛”。

輪胎寶座，與三毛在撒哈拉“白手成家”的巧思遙相呼應

各種廢物藝術卡片

相比國立博物館和村莊博物館，這些地方都可以免費參觀——畢竟，理想的傍晚與金錢無關。

另一個可以去的好地方是書店。達市書店不少，我最喜歡的有兩家。其中一家由英國老夫婦經營，名為A Novel Idea。這個名字頗具雙關意味——既是“新穎的主意”，又暗含“小說的構想”。書店共有兩層，格調溫馨。店內還有兩個顯眼的分區：情色書架和語言書架——達市不少書店都有類似專區，有人開玩笑說，中國同事對這兩類最感興趣。

第二家書店由當地人經營，名為坦桑尼亞出版社書店（TPH Bookshop）。字如其名，書店背后就是著名的坦桑獨立出版社——矛與星出版社（Mkuki Na Nyota Publishers）。他們將非洲名著譯為斯語，其中包括諾獎作家古爾納和著名作家恩古吉的作品，還出版了不少斯語兒童讀物——我最喜歡的，是由出版社創始人布戈亞講述的著名悲劇《泥娃娃卡托佩》（The Story of Katope）：泥娃娃為了追求自由，甘愿被大雨淋化。

古爾納的《天堂》與布戈亞的《泥娃娃卡托佩》

除了閑逛，理想的傍晚也可以更具社交氣息。去參加一場當地讀書會——赫基瑪讀書俱樂部（Hekima Book Club，Hekima意為“智慧”）常在這個時段舉辦露天讀書會；也可以找個風景宜人的地方組織一次語言角——無論哪種語言，總有人愿意交流；或者相約去運動——達市的運動選擇豐富多樣，除了常規的項目，還有匹克球、飛盤、拳擊與射擊等，雖需花費，卻也是城市提供的一種選擇，且價格比國內實惠。出于朋友的推薦，以及戶外的落日景致，我格外偏愛板式網球與高爾夫。

在小區門口體育場，和鄰居好友打板網

理想的傍晚，還該配上些街頭小吃。烤串——無論是肉串（mishikaki）、小雞腿，還是雞肝雞胗——香氣撲鼻，令人垂涎；現煎的椰奶米球糕（vitumbua）松軟可口，甜香四溢；三輪車里的雪糕，則是炎熱午后的清涼慰藉。同樣清爽的，還有各式新鮮又奇異的水果，比如味道介于紅薯與香蕉之間的雞蛋果，軟糯香甜的番荔枝（斯語稱 topetope），以及酸甜多汁的刺果番荔枝（stafeli）。更為尋常卻同樣討喜的，還有細細的甘蔗、小巧的芭蕉、無需鹽水浸泡的菠蘿，或者木瓜、芒果、牛油果。如此豐富的美食，在街頭平均只要一千先令（約合三塊），便宜的甚至五百，最貴也不過四千，實在愜意。

可不要吃太飽，接著還有理想的晚餐。去吃一頓魚配米飯（wali samaki）：一條煎魚配以米飯，淋上大豆湯汁，再加一點蔬菜。或者來點烤串，配上薯條蛋餅（chipsi mayai），真是人間美味。這些餐食，在大學食堂里，差不多僅需四千。若想嘗點特別的吃法，不妨將米飯換成坦桑最常見的主食之一——烏噶里（ugali），它由玉米粉熬成團糊，當地人喜歡用手搓團送入口中；或者換成菜蕉，它們有的微甜，有的泛酸，有的近乎無味，有的質地似土豆——乞力馬扎羅附近的查加人（Chagga）常以青香蕉燉肉，做成美味濃香的姆托里（mtori）湯。

若想嘗試其他菜系，達市也不缺世界各地的美味，只是價格不算便宜。我最愛各類火鍋、波斯碎肉烤串（kabab koobideh）、印度奶豆腐卷餅（paneer frankie）、意大利車輪芝士面、韓國烤肉和三文魚壽司。如果心情適合，也可以自己動手。或者約上三五好友，到草坪或沙灘野餐。理想的傍晚，從不設限。

飯后還能來份理想的甜點。在達市，乃至非洲，這需要一點耐心與探索，否則很容易被齁甜“襲擊”。若找到合適的店鋪，雖略顯小貴，但每一口都充滿驚喜——咸口開心果巴斯克的濃郁、榴蓮千層卷的香軟、深杯蛋撻的熱乎、意式冰激凌的絲滑、車厘子酸奶的清爽……再配上一杯飲品：熱帶鮮榨果汁、各式奶昔——尤其是海鹽焦糖、芝士蛋糕與濃縮咖啡口味；還可以讓自己提前微醺，試試菠蘿椰奶調成的椰林飄香（pi?a colada），或一小杯由百利甜、藍橙與香蕉泥勾兌的奶油烈酒。當夕陽慢慢墜入海面，幸福卻一點點升騰。

說了這么多，其實，“吉奧尼”開始時，甚至結束時，不少可憐的非漂可能還沒下班。不過，請暫時合上電腦，拍拍身上的疲憊，走向門外。也就是隨意溜達幾分鐘，看看隨地長出的流浪小貓，隨處可見的棕櫚、合歡與垂枝暗羅；看看樹上的波羅蜜、木瓜和石榴是否悄悄熟透；位置好的話，還能瞥見海景，閃著慵懶光芒。

貓與樹葉

波羅蜜

在理想的傍晚，終究要學會非洲的慢慢來：看那些枕著手躺在草坪上的人、塌進輪胎孔洞的人、陷進手推車懷抱的人，學會感受悠然自得的快樂。當無處不在的椰子小販緩緩騎過時，買一個嘗嘗，只需一千先令，一定沁人心脾；如果想吃別的，也可以叫個外賣，和身邊的好同事一起享用。停下來歇一會兒，沒什么大不了的。

許多人或許難以想象，在非洲也能擁有理想的生活。大家往往認為非洲貧窮、無聊，非漂來到這里只是為了賺錢，甚至不少非漂自己也這樣想。然而，正是這種認知讓他們忽略了眼前的美好；為了一個未曾發生的“富裕”未來，放棄此刻的生活，那是多么不值當的事情。也有人覺得，達市已算繁華之地，而自己身處偏遠角落，實在無處尋樂。可怎么會？做點吃的，翻幾本書、胡亂畫畫，玩玩音樂、跳支舞，或者觀察無邊的大自然——哪怕只是光影、云朵與樹葉，或者，也像非洲工藝組織那樣，將廢物變成寶貝。總能創造出屬于自己的樂趣。

歸根結底，理想的傍晚不依附于地點，也不取決于物質——它是一種慢下來的心境。舒國治在《理想的下午》中寫道：“理想的下午，也常發生在未必理想的城區。不是每個城市皆如巴黎。便在喧騰雜沓的自家鄙陋城市，能鬧中取靜，亂中得幽，亦足彌珍了。”在非洲也是一樣。不是每一座城市、小鎮或鄉村都如巴黎、北上廣，或者達市，但無論身在何處，當理想的傍晚緩緩降臨，你都可以試著準備一個理想的自己：伸個懶腰，舒展心情，帶著熱烈的從容，感受最后的陽光、斜陽與晚風。然后，放慢腳步，在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上發現趣味，勇敢嘗試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許并非每一個傍晚都足夠理想，但令人欣喜的是，這樣的時光，每一天都靜靜地等候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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