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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情緒出問題的孩子,都是那些自我意識覺醒的孩子。”
來源丨外灘教育(ID:TBEducation0)
文丨Jennifer
“我的創傷,不單單是海淀青少年的創傷,而是人類文明復雜性和結構性的創傷。”
說這話的,竟是一位18歲的海淀高中生。他的媽媽,怎么也想不通,兒子為何在 沖刺清北的路上提前熄火了。他 被診斷為重度抑郁傾向,無法上學,需要服用高鎮定藥物。
對一個小家庭來說,這無異于一場地震。
過去的一整年,曾寫有“梁莊三部曲”的作家梁鴻,目睹了從縣城到一線城市,很多家庭內部的地震和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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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梁鴻
在北京的精神專科醫院的候診大廳里,她看到,迷茫、痛苦、有精神心理疾病的孩子特別多,竟占候診病人的60%-70%。他們很恐懼上學,一坐到教室里就會發抖、麻木、嘔吐,有的孩子只能斷斷續續上學,或者干脆休學在家。
青少年心理問題,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
據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部2023年的一份抽樣調查,全國中學生中有17.5%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癥狀,中度至重度的比例達到7.4%。
“事實上,還有很多有抑郁情緒的孩子,沒有被發現或被歸結到數據中。”作家梁鴻意識到,這已經不是個體問題,而是一個困擾所有青少年、家長的社會問題。
2024年,她花了一整年的時間集中采訪了因深陷情緒和精神困境、走向抑郁和休學的孩子,并延伸到對家庭、學校、整個社會的觀察。在新出版的《要有光》一書里,她試圖揭露青少年抑郁、厭學失學問題的殘酷性,以及背后更多維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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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光》 梁鴻著;書里記錄了濱海、京城、丹縣三個城市,北京海淀是唯一沒有匿名的地點。
沒想到,很多生病抑郁、厭學失學孩子背后,竟是看上去再正常不過的家庭,很多父母還是有知識有學歷的高知分子。
為什么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也會從鮮活的生命,走向暗淡和枯萎?孩子內心的創傷和激烈沖突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1
大部分情緒出問題的孩子,
都是那些自我意識覺醒的孩子
在和孩子相處過程中,梁鴻聽到很多孩子說,自己從小到大都被推著往前走,被架空了,找不到生命和自我之間的關系。
她甚至有一個很深的感觸,實際上大部分情緒出現問題的孩子,都是那些自我意識覺醒的孩子。
海淀學生吳用,就是其中一個典型。
吳用出生于北京的中產家庭。父母都是從小城鎮考到北京上大學。從三歲開始,他就和北京其他孩子一樣,奔波于各種興趣培訓班,周末時間也幾乎被占用。
因為對數學有興趣,閑時就喜歡思考數學難題,吳用的媽媽為他規劃了一條競賽道路,希望通過競賽拿獎進清華北大。這也是很多競賽家庭夢寐以求的升學捷徑。
可是,吳用卻不是“一心刷題”的孩子。他對數學有著純粹的熱情,享受非功利的學習,甚至在書包里揣一本厚厚的微積分,隨時拿來翻,卻對應試這一套十分反感。
他說,自己是因為熱愛思考才去學習的。高強度的重復刷題,破壞了他的思維,讓他成了做題機器,他很不甘心。他情愿將時間花在更高階的數學學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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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舍得》劇照
可是,這樣一份純粹的學習熱情,卻遭到了“驅逐”。無論是學校、競賽課老師,都覺得他這樣根本學不出成績,對他冷嘲熱諷。自己的母親呢,也選擇站在了傳統教育體系這邊,勸他好好刷題,熬到競賽拿獎再說。
再后來,吳用得了嚴重焦慮、抑郁癥,不愿意上學。所有和考試、刷題相關的事情,都會激發他的應激反應。
他不僅身陷應試教育與非功利學習之間的撕裂,擊垮他的,還有長時間以來,得不到理解和支持的絕望。
他對媽媽控訴道,“我要的是學習,而不是上學。我只有在純粹的學習狀態中才能獲得某種安寧,我的整個生存是基于學習的熱情存在的。但你認為,這違背了社會實際生存規則,那樣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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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日記》劇照
某種程度上,吳用的痛苦和創傷,既是當代很多孩子內心掙扎的縮影,也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
吳用的母親,和大多數家長一樣,并非不知道孩子在應試教育、在內卷環境下所遭受的痛苦,但是沒辦法,他們只能按照社會的既定規則去要求,心存僥幸地認為,只要熬過這一段就好了。
殊不知,創傷在孩子的身上已經越積越深,日積月累,最終從量變到質變。
梁鴻一針見血地指出,現在很多孩子的認知已經超過父母。當父母還停留在“能夠吃飽穿暖,有個好工作就很滿足”的價值觀里,這一代孩子能接觸到的信息量非常大,已經開始探索精神層面的東西,會去思考“我為什么而活”“我的人生有什么意義和價值”。
這背后是兩代人生活觀念和價值觀的巨大差異。如果父母不能去理解孩子在想什么,就難以觸摸孩子的內心,雙方永遠是錯位的。
“我的生活只是上學、寫作業,雖然我們在一個空間里,卻沒有任何共同話題。你們沒有給我任何情感支持。你從來沒有真正站在我的立場上想我的想法,我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你讓我過度暴露在教育創傷下,并沒有起到一個社會中介的作用。家庭成了學校的延續,爸爸媽媽甚至比學校更嚴厲,哪有什么家庭的溫馨可言?”
抑郁休學后,吳用內心的吶喊,向我們揭示了當下最深刻的矛盾和撕裂——
當父母把愛、時間、精力全都投入到了孩子身上,孩子卻感覺自己從來沒有被當作“獨立而完整的人”對待,因而陷入巨大的痛苦。
2
孩子在替家庭和社會“生病”
諷刺的是,那些堅持快樂教育的家庭,也未能全身而退。
李風,是另一位海淀少年。和吳用不同,李風從小幾乎沒有報過任何課外班,簡直是海淀區的異類。
李風的媽媽對兒子的期待很低,在她眼里,孩子就是一個普娃, 能隨便讀個大學就行; 李風的爸爸是留美博士、在研究所工作的高級知識分子,但是他幾乎不參與孩子的成長和教育。
從初中開始,李風的成績就不太理想。 因為上的是直升學校,沒有中考壓力,勉強上到了高中。
可到了 高二下學期,李風再也不想去學校了,連混個高中畢業證都不愿意。
更糟糕的是,他對什么事情都缺乏必要的情感反應,沒有喜好、沒有欲望,和同學之間關系也很冷淡,一學期沒說過幾句話,連情緒上的起伏也很少有。
相比吳用的“歇斯底里”,這樣一種冷淡和疏離,更為可怕。李風的媽媽很氣憤,也難以接受。為什么,自己明明沒有給孩子施加任何壓力,為什么最后卻是這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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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日記》劇照
可是,壓垮駱駝的稻草,究竟是什么呢?
李風曾說,“學校里只有前20%的學生,才是被關注的。”
在一個以升學率為目標的高篩選性和高競爭性環境里,哪怕老師沒有明顯的歧視,像李風這樣處于后20%的學生,也能時刻感覺到自己的不重要性,以及“成績至上”帶來的壓迫感。他們走向厭學,似乎是必然的。
在家庭環境中,李風也是一個 “不被看見”的孩子。擁有碩博學歷的父母,打心眼里瞧不起兒子,覺得這樣拉垮的學習成績,完全是他不努力的結果。
日常生活中,李風的母親也習慣于大包大攬,替他做決定和做選擇,成為孩子實際生活的“代言人”;而李風的父親,對一切家庭矛盾、夫妻關系以及孩子教育問題,統統采取回避的態度。
久而久之,李風仿佛被學校和家庭“雙重拋棄”,內在生命力也逐漸被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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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舍得》劇照
在梁鴻看來,很多看似秉持寬松教育的家庭,其實也在無意中扮演“單一”的社會評判角色。
這個時代對成功有一種迷信和窄化,認為成功就是考上好大學、有好工作、能跨到一個更高的階層。于是,成功道路和社會價值取向就變得非常窄。
現實是,一個社會總有考上一流大學、站在金字塔尖的人,但也有很多資質普通、成績一般、偏科的孩子。如果只有前20%的孩子算成功,那么,其他80%的孩子都只能被定義為“失敗者”。
在單一評判的審視下,很多孩子內在的生命價值,注定不會被“尊重”。
就像李風的父母,雖然看到孩子的掙扎和不適應,但依然要死磕“上大學”這條傳統路徑,而不是鼓勵孩子挖掘天賦、在感興趣的領域學習,或是去職業高中學一項技能,換一條路徑實現自我。
一位飽受內心折磨的學生甚至說,“我覺得我爸媽在教育上最大的問題在于,他們并沒有真正尊重我,也許這是全中國家長的共同現象,他們沒有把孩子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來對待。”
最終,所有這些社會的暗面,都通過孩子“生病”“厭學”呈現了出來。這是多么慘痛的代價。
3
父母自己“要有光”,
才可能照亮孩子的路
在梁鴻的采訪中,有一位從事青少年心理咨詢二十多年的專業人士坦言,現在的青少年心理問題,已經發展成非常嚴重的全球性現象,我們正身處一個全球焦慮的時代。
他曾經做過青少年自殺調研,調研地區的青少年自殺率呈二至十倍的增長。尤其是經濟下行帶來的壓力下,青少年其實是承壓的底部,他們更像是這個社會的神經末梢。
而當孩子和父母來到心理咨詢室、來醫院求助時,情況往往已經非常嚴重,很多青少年感到“活著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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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歡喜》劇照
越來越嚴重的沖突和病態,讓我們不得不意識到,這個由成人構筑的系統,是否完全忽略了、甚至殘酷鎮壓了孩子的身體健康、精神健康以及創造力?
然而,很多父母并沒有將孩子當作一個獨立個體,去看待他的內在掙扎和訴求,也不知道以什么樣的方式愛孩子,才是真正有益的愛。
表面和諧的親子關系下,總有一堵難以突破的高墻。
作為母親,梁鴻也曾在養育孩子過程中不乏迷茫和痛苦,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和孩子的關系,“盡管我是一個博士,好像有很多知識,但在養育孩子、如何對待孩子方面一無所知,也找不到模板。”
在她看來,今天一個個被困少年的痛苦,已經完全超越了“青春叛逆”這個的詞語。我們經常強調這個詞語,其實遮蔽了真正的問題。
孩子不是一天垮掉的。教育系統、原生家庭、社會系統中,可能有無數個節點,都是導致質變的時刻。
而這樣的節點,就存在于我們最日常的話語和行為中,存在于我們和孩子說話的方式和認知思維中,甚至已經成為一代代傳承下去的文化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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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日記》劇照
還有心理咨詢師還毫不留情地指出,當孩子出了問題,父母自身以及彼此的關系也往往有問題。
比如,有的母親會不自覺地強調自己受苦的角色,非常嚴格地督促孩子學習,而父親角色經常是缺失的;還有的孩子遭受打擊,看似是因為學習問題,但實際上是父母一方在發泄對另一方的不滿。
這也是為什么,梁鴻要給新書取名為《要有光》,她相信,成年人自己要有光亮,才有可能真正照亮孩子。
在這個時代,父母也需要不斷成長和自省。我們要從單一的成功視角中跳脫出來,看到人格健全的重要性,看到個體生命價值和自我實現的多樣性;
當教育系統無法給予關注,我們要讓孩子看到另外一種生活的空間和可能性,陪他們積極尋找適合TA自己的人生舞臺。
無論如何,比學歷更重要的是內在自我的建立。支撐孩子走完漫長一生的,終究還要靠內在自我的足夠穩定。
眼下,無數抑郁休學、從我們身邊“消失”的孩子,正在用他們慘痛的經歷,發出整耳欲聾的呼救。
梁鴻說,這是孩子在替父母“生病”、在替社會“生病”。
“我們很難改變,大的社會觀念和系統給青少年帶來的壓抑,但是最起碼,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對內在自我有足夠的自省,關注那些我們不知道,卻像頑癬一樣附著在我們精神內部的那一部分,這樣才能在我們和孩子之間構成一個健康、開朗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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