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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年前,我問過他一個問題
楊振寧先生逝世,一時間,朋友圈和資訊平臺被各種悼念、評價、回顧刷屏。有人提起他巨大的科學貢獻,有人重提他的私人選擇,熱烈而復雜。但我沒有轉發任何一個鏈接。
我的思緒被瞬間拉回到了1997年。
那一年,我還是一個在南京大學浦口校區求學的年輕人。他75歲,鬢角已白,但眼神清亮,來校區大禮堂做一場主題為“人生選擇”的演講。
當時,作為學生接待小組成員,我有幸在現場。更重要的是,在提問環節,我親手遞上了我的小紙條,并得到了一個公開的回答。
我問了一個非常簡單,又極其冒犯的問題。那個問題和他的回答,我記了28年。我后來意識到,他用他從75歲到103歲的這28年人生,給那個回答做了最徹底、最綿長、最真實的驗證。
你想想看,一個關于“人生選擇”的理論,被提出后,又被提煉者本人用一生去實踐和證明,這本身就超越了所有教科書的價值。
一、1997年,浦口校區大禮堂
那時的浦口校區,建筑風格樸實,帶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特有的粗糲感。我們一群學生在禮堂入口等待,緊張得像要去迎接一位從歷史中走出來的巨人。
當他踏下車時,那種沉穩的氣場撲面而來。75歲,他穿著一件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背脊挺拔,步履不穩重但絕不蹣跚。
有一個細節我至今未忘。
在我們引著他進入禮堂通道時,他沒有關注通道兩旁熱切鼓掌的學生,也沒有看墻上那些迎接他的標語。他微微仰頭,看了一眼禮堂大門上方的一排玻璃窗。然后,他側過身,用一種只有我們幾個近身接待人員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聲問了一句:
“這窗戶的隔音效果如何?”
我當時一愣。這不是一位演講者該關心的,他應該關心麥克風、PPT、聽眾。但他關注的,卻是物理環境的純凈度。他似乎在尋找一個可以讓他專注于工作的場域,即使只是一個短暫的演講。
那一刻我明白,這個人關注的永遠是細節的本質,以及工作的環境,而非外在的喧囂。
選擇,不是為了證明
整場演講的核心,就是“人生選擇”。但他不是在教你如何選對專業,如何選對配偶。他是在以他自己的人生軌跡,為你展示選擇的邏輯。
他講話的語氣平實、清晰,沒有慷慨激昂,但每一個詞都帶著一種“我早已看穿”的分量。
他首先講了選擇物理學。他直言不諱地說:“我選擇理論物理,不是為了它‘有用’,而是因為它‘是真的’。它追求的是宇宙運行的最根本規律。選擇,首先應該基于你內心深處認為最‘真’的東西。”他把選擇的目的從“社會價值”降維到了“個人求真”。
接著,他談到他最受爭議的兩次選擇:
1. 關于1949年選擇留下:他沒有回避“愛國”這個詞。他平靜地闡述:“當時中國需要的,是能立即產生成果的應用物理,是鄧稼先選擇的路。而我擅長的,是當時中國環境還無法支撐的理論物理。如果我回來,我做不了我最擅長的工作。”他明確地指出:這不是愛與不愛國的對立,而是“個人潛力”與“環境承載力”的匹配問題。2.關于75歲選擇回來:“1997年我回來,是因為中國現在可以做物理了,可以做我所擅長的,甚至可以超越我所擅長的。”
他的選擇邏輯是如此的冷靜和自洽:我做的選擇,永遠是為了成就最好的工作,成就最好的我。
在演講的最后,他歸納了三個關于人生選擇的原則,這是全場的重點,也是我記了28年的內容:
·第一:選了,就要承擔。承擔不是面對錯誤,而是承擔不理解、承擔世俗的評價、承擔那份“如果當初”的遺憾。
·第二:遺憾和后悔,不是一回事。遺憾是你清楚地知道另一條路也很美,但你沒走。后悔是你認為你走的路是錯的。他說,他允許自己有遺憾,但絕不能有后悔。
·第三:選擇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人的評價。你的生命是為你自己展開的。
提問環節。輪到我那張小紙條被選中。
我站起來,看著主席臺上的他,用年輕人特有的沖動和執拗問道:
“楊先生,如果讓您重新選一次,您還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所有人都等著他像一個英雄一樣,堅定地說:“我絕不后悔,我依然會這么選!”
他沉默了幾秒,嘴角有一絲極淺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個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
然后,他說了那句讓我銘記至今的話:
“如果重新選,我可能會做不同的選擇。”
這句話一出,臺下輕微騷動。
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靜,聲音卻更高了些,帶著一種哲學的確定性:
“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不后悔我做過的選擇。因為那些選擇,讓我成為了現在的我。如果重新選,我就不是我了。”
掌聲雷動。那一刻,我只覺得他回答得很有力量,但并不真正理解其背后的重量。我把這個答案,封存在了我的記憶里,等待時間去開啟。
二、28年后,他用一生驗證了那場演講
從1997年到2025年,這28年,他沒有再做一場關于“人生選擇”的公開演講,但他用自己的行動,給那三個原則打上了鐵證。
一個老人的自我完成
75歲到82歲(1997-2004):這是他工作的“黃金第二春”。他全身心投入清華高等研究院的建設,培養了一大批學生,推動了中國基礎物理的研究。他選擇回來,不是為了享受落葉歸根的安逸,而是為了可以做事。他驗證了他選擇回來的邏輯——環境承載力到位,他就行動。
82歲(2004年):他做出了那個在社會輿論場上爆炸的選擇——娶了28歲的翁帆。
更關鍵的是,輿論瞬間炸了,嘲諷、質疑、謾罵,所有能想象到的負面情緒都撲向了他。但他選擇了不回應。他沒有為這個選擇寫一封辯護信,沒有在任何媒體上為自己進行解釋或爭辯。
82歲到103歲(2004-2025):他繼續工作。他90多歲依然堅持去清華辦公室,以物理學家的姿態活到了103歲。
他用這28年,驗證了他當年那三個看似簡單的原則。
他驗證了三個原則
原則1:選了,就要承擔。
他選擇了留在美國,就承擔了來自民族情感的質疑;他選擇了82歲結婚,就承擔了來自道德衛士的嘲諷。他沒有在任何一個時間點,為自己的任何一個重大選擇做解釋或退縮。
你想想看,真正的承擔,不是站出來給自己找借口,而是默默地、安靜地、帶著你的選擇活下去,直到所有的喧囂、質疑和評價,最終在你生命的長度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原則2:遺憾和后悔,不是一回事。
他肯定有遺憾,遺憾沒能和鄧稼先一起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并肩作戰;遺憾沒能在祖國做出最重大的理論突破。但直到他離世,他沒有流露出任何“后悔”的情緒。
遺憾,是看到另一條路的風景很美。后悔,是認為自己腳下的路是錯的。楊振寧的人生哲學是:你不可能同時擁有兩條路,既然選擇了這一條,就全情投入,讓它成為“正確的”路。這是一種對自我路徑依賴的絕對忠誠。
原則3:選擇是為了自己。
他75歲回國,不是為了向質疑者證明自己愛國;他82歲娶妻,不是為了打誰的臉或迎合什么新潮;他90多歲還在工作,不是為了再拿什么獎。
他只是在完成他自己。他的生命軌跡,完全是基于他個人的“求真”和“自我實現”的內驅力。他用一生的行動,拒絕成為任何宏大敘事的工具,只為成為他自己。
三、我現在明白他講的是什么
1997年,我聽他講“人生選擇”,以為他在傳授一種“完美決策術”——如何計算利弊,確保不犯錯,避免后悔。
但28年后,當我經歷了創業、婚姻、組織升級和無數次進退兩難的商業決策后,我才真正懂了。
他講的不是“怎么選對”,而是“怎么活好你已做出的選擇”。
人生選擇,本質上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你選A,就會失去B;你選B,就會失去A。所有的選擇,都自帶殘缺性和路徑依賴。
但楊振寧用他103年的人生,為我們劃定了選擇的邊界和承擔的深度。
· 選擇不是一個動作,而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的終點,不是你獲得了什么,而是你成為了誰。
· 他教會我們,在面對選擇時,我們應該關心的不是“如果重新選一次”,而是“我是否能對現在的我負責”。
· 真正的自由,不是選擇權的多寡,而是對已做出的選擇,擁有不后悔的底氣。
他的貢獻,不僅僅是物理學上的“楊-米爾斯”場,更是哲學上的“楊振寧式的人生選擇”場——它向世人展現了一種激進的、徹底的、無畏的自我決定論。
那個問題,我記了28年
1997年,我問他:
“如果讓您重新選一次,您還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他看著我,平靜地回答:
“如果重新選,我可能會做不同的選擇。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后悔我做過的選擇。”
28年后,他103歲逝世。
我想起那個回答。他不后悔,因為他深知,那些有遺憾、有爭議、不被理解的選擇,正是將他塑造成為楊振寧本人,那個獨一無二的物理學家、那個有爭議的丈夫、那個自洽的生命體的唯一路徑。
如果重新選,他就不是他了。這就是楊振寧的人生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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