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劇本，她們感知、書寫、執導（三）

2025第十二屆烏鎮戲劇節“戲夢糧倉”單元，以北柵糧倉獨特空間為載體，探索“演藝新空間”的創新發展。今年，烏鎮戲劇節“戲夢糧倉”單元開幕前夕，總策劃楊婷及6位女性導演都與《時裝LOFFICIEL》暢聊了她們劇本中的女性故事。

以下是“戲夢糧倉”單元戲劇導演郝蕾、柯藍與朱虹璇的戲劇故事。

2025第十二屆烏鎮戲劇節“戲夢糧倉”單元 導演 郝蕾

“表演不僅是技術，更是關于‘人’的思考，解放天性的前提，是先學會尊重天性。”

單元劇目：

導演：郝蕾

講述

一個靈魂被

五毒

貪、嗔、癡、慢、疑逼至絕境，崩潰之際斬斷執念，最終本性顯現

的故事

。打破傳統

除魔

敘事

揭示人最

的敵人

其實

是自我不斷滋生的負面心緒。

關于她的故事——回到戲劇舞臺就是回到家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戲劇導演。”郝蕾說。

她這次之所以“跨界”，決定在烏鎮戲劇節首次作為導演執導戲劇，是因為老朋友楊婷和黃磊的邀請——“我們是多年的朋友，我因此知道了今年‘戲夢糧倉’單元會是一個全女性導演的嘗試。”也是在做完參與的決定后，郝蕾才開始構思《誅》這個作品，“我喜歡即興的思考，事來了，才去思考事。我幾乎所有的創作都源于之前的一些靈感或生活感悟的積淀。”

《誅》將由兩男一女三名演員共同完成，探討的是人性中的“五毒”——貪、嗔、癡、慢、疑。郝蕾選擇的演出場地原本是裝置藝術空間，她看中了其中某些現成裝置與戲劇主題的契合性，于是決定將其融入戲劇設計中，最終形成一場近乎“環境戲劇”的體驗。《誅》雖探討的是人性欲望這看似宏大的命題，郝蕾卻力求用最貼近當下的、自然主義的表演方式去呈現，“真實，自然，真摯——這才是屬于今天的表演。”

從電影、電視劇再回到戲劇，郝蕾把這個過程形容成一種“回歸”。她自己是戲劇學院畢業，副導演、編劇和演員團隊也多是戲劇背景，“所以這次對我們來說，就像回家了一樣，非常舒適和愉悅。”她的語氣很確定。

提起與戲劇、影視的初遇，郝蕾的語氣里藏著對舊時光的珍視。15歲，她進入長春電影制片廠做學員，第一次表演是在鞏漢林老師演的《魔術大師》中，那時的電影都是膠片拍攝，配音也是在大錄音棚里完成的；19歲拍《十七歲不哭》時，她還在上海戲劇學院讀書；大學畢業前后出演《少年天子》中的靜妃，那是個非常戲劇化的古裝角色，再到近幾年《春潮》中壓抑沉默的郭建波、《情滿四合院》中的底層勞動婦女秦淮如......年輕時，她不想選擇平庸的角色，更愿意去挑戰濃烈甚至極端的角色，而現在，她卻很努力地在挑選一些“很普通”的角色，在那些微小處、日常里尋找人物的獨特性——“表演不僅是技術，更是關于‘人’的思考，解放天性的前提，是先學會尊重天性。”她說。

幾年前《春潮》上映時，郝蕾曾透露過自己已經寫了幾年的劇本，有著做電影導演的打算。幾年后，我們先于電影銀幕，在戲劇舞臺上看到她以導演身份呈現的作品。這一次她在烏鎮戲劇節帶來的《誅》，也延展著她一直以來有關“尊重天性”的理念。所謂尊重，不是迎合和逃避，而是承認人的復雜與矛盾，承認欲望、貪嗔癡慢疑并存的現實。《誅》的主題正是如此——它并不回避人性的“毒”，而是讓觀眾在現場直面和接納。

戲劇的根基，在于對人的尊重與理解。所以，我們相信戲劇的真摯與赤誠，更永遠相信郝蕾這個名字。

我們深知，她在，戲就成立。

《時裝L'OFFICIEL》：去年看完烏鎮戲劇節的開幕大戲時，你覺得那18個演員特別松弛，并聯想到自己可能不會那么松弛——為什么？表演的時候到底是應該更緊張還是更松弛？

郝蕾：其實所有的表演狀態都應該是松弛的，有些緊張可能是環境造成的。比如說首演時，大家會非常重視，就容易緊張。但完全不緊張也不是好的，小小的緊張感，能在演出中產生肅穆感，我認為是好事。去年的開幕大戲，我覺得他們的表演狀態非常好，彼此間的磨合也非常好。

'O：比起影視，戲劇舞臺上的表演方式有什么獨特的部分？

郝：其實近十年，表演的方式是有更新的。不僅僅是我們國內的行業，在全球來講也是如此。觀眾看的東西多了，要求也變得不一樣了。我認為今天的表演形式是求真的過程，就是真實、自然、真摯，這是非常重要的。而戲劇會適當放大表演尺度。舉例來說，戲劇最小的劇場黑匣子，觀眾們看到的近乎是電影或是電視當中全景的部分，也就是說觀眾看到的你整個人，而不是某一個局部。電影不一樣，電影是用鏡頭去表達的，演員要配合鏡頭語言。

2025第十二屆烏鎮戲劇節“戲夢糧倉”單元 導演 柯藍

我在嫌別人蠢的同時，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個蠢貨，但是我知蠢而后勇，知蠢這件事很好，我覺得是美德。

單元劇目：《蠢貨

導演：柯藍

將俄國文學巨匠契訶夫經典獨幕喜劇《蠢貨》《求婚》串連，

現代視角

呈現

，聚焦人的普遍境遇

沖動、欲望、體面與虛榮。唯有認清人性的現實與復雜，才能在所處時代中自洽地生存。

關于她的故事——知蠢而后勇

今年是柯藍第一次以導演身份參與烏鎮戲劇節，她對“導演”這個詞還不熟悉。她只是在人生路上一步步往前走，事情就這樣促成了，柯藍笑言自己是“撈”到了成為導演的機會。但她也發現，自己的表達欲的確因為身份的轉變而發生了變化。曾經，在主持生涯后期，所有人仰著頭等待她說話的樣子，讓她一度對表達產生抗拒心理。但隨著年紀增長，柯藍開始“有話想說”了。

后來轉行做演員多年，影視劇雖然也是戲劇表達的一種，但它給“中年婦女”的空間有限，很多時候柯藍并沒有太多的選擇權。她心想，既然自己對表演相關的領悟有強烈表達欲，正好楊婷導演又拋來了橄欖枝，為什么不借此把自己想傳達的東西表達出來呢？

柯藍從小就愛看話劇，不同于當下的影視劇幾乎沒什么長鏡頭的情況，話劇舞臺是一氣呵成的。哪怕是同一個角色演了一百場，每一場也都是獨一無二的：對臺上的演員來說，TA甚至不知道每次演繹對手會如何表達、觀眾會如何反應，不知道現場會是怎樣的空氣、溫度、氣味，演員要在這樣的變化中用角色“戰勝”自己，難道這不是戲劇的神跡？它奇妙且不可復制。

嘗試導演身份后，柯藍對戲劇的敬畏心較從前更甚，她甚至想呼吁在城市中無根漂浮的人們，去愛戲劇，愛文學，愛真正的電影，因為是它們讓我們成為一盞照亮自己的燈。“你要不斷地尋找光源，讓自己的能量越來越大。”

采訪當日，她恰好與另一位演員聊到復盤話題。“我從來不復盤。”她篤定地回答。工作前，她對劇本、人物了然于胸，完成后自然沒有遺憾。而如今做導演排話劇，她也決定對觀眾評價充耳不聞。“為情所困才會有軟肋，讓自己更強大就沒有軟肋。我管你說我成不成功，我的成功不由他人定義！”

她也不喜歡女性導演的標簽，特別討厭某種宣揚聰明人在任何絕境中都能反擊的敘事。柯藍認為，生而為人，每天抱著健康的心態面對困境，才叫強者。《亂世佳人》中有句臺詞——“After all，tomorrow is another day”，她無比欣賞。

“真正強大的是敘事而非標簽。”柯藍不需要任何形容詞。

《時裝L’OFFICIEL》：您這次帶來的作品是由契訶夫兩個獨幕喜劇《蠢貨》《求婚》串連而成的，您會對原作進行哪些調整？您希望作品引發觀眾怎樣的思考？

柯藍：因票房收入有限，我希望把收入全部回饋給演員、工作人員們，所以挑了兩個成熟劇本（無需考慮版權購買問題），并將它們合二為一。我不想照搬俄國舊地主時代風格，會讓演員穿得更輕盈舒適；也會結合當下語境，讓臺詞大于表演，做更多哲學探討。

這兩個獨幕喜劇放在一起可形成婚前和婚后生活的“對照”，它可以是對女性成長的探討。雖然原作品所處時代背景和當今不同，但對年輕人愛情婚姻的探討是恒久不變的。不管男性還是女性，心靈足夠充沛的話，就永不會寂寞，如果為追求而追求，一定會落單。把自己活好才是真的好。

另外，選擇《蠢貨》也是想突出“蠢貨”這個關鍵詞。我想說“知蠢而后勇”，我在嫌別人蠢的同時，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個蠢貨，但是我知蠢而后勇，知蠢這件事很好，我覺得是美德。

’O：您對這次參與烏鎮戲劇節的創作有什么期待？

柯：話劇是被不斷打磨后呈現出來的，和短視頻、影視劇是兩回事。人的溫度是AI無法替代的。戲劇，這種充滿“人”味兒的表演方式，就像光，自然能吸引到想要見光的人。不管這個世界變成什么樣，我們自己也要有帶光的體質，哪怕只影響了身邊的一個人，都功德無量。

2025第十二屆烏鎮戲劇節“戲夢糧倉”單元 導演 朱虹璇

在各行業、各賽道乃至不同權力結構里，女性如何做事？如何找到盟友？如何建設一條有效通路？有關這個過程的具體書寫依然太少。

單元劇目：

明堂夜雪

導演：朱虹璇

聚焦中國歷史上唯一女皇帝武則天，建構起武則天作為女性掌權者的主體性

她不是依靠容貌的

媚娘

，也非妖魔化的

暴君

，她在權力、道德與自我的交鋒中不斷完成自我定義。

關于她的故事——把目光投向那海潮般的人群，與自我

直到今日，朱虹璇依然難以忘懷2022年11月烏鎮戲劇節的那場大雪。

在烏鎮西柵景區，紛紛白雪飄落在石橋黛瓦上，河面升起濃濃霧氣。雪夜中，朱虹璇執導的《雙枰記》正在上演。“漫天雪花中，觀眾在寒夜里克服了極其多困難才到達這里。他們滿滿當當地坐在臺下。臺上第一盞燈亮起時，你會瞬間感受到‘難為你等了這樣久’這句詞的分量。”

“難為你等了這樣久。”

“為君風露立中宵,也是應當。”

這兩句臺詞是《雙枰記》的“戲核”——《雙枰記》以“營救程無右”為線索，展開了民國時期二十年翻覆割裂的時局，以及三位曾經的意氣書生程無右、郎世飖、盧泊安的攜手、疏離和反目。山河之義、知己之情、芥微之民，在獄中一夜的悵然雨聲中悉數重逢，躍起幽微火焰。而漫天雪花中奔赴而來的人群，則與臺上的故事形成了一種奇妙的映照，臺下觀眾帶著自己的風塵仆仆和過往，與臺上故事相逢，碰撞出新的漣漪。

演出中，朱虹璇時常能感受到來自觀眾“海潮般的淚意”，她認為戲劇的魅力之一就在于“人與人通過戲劇產生奇妙聯結”；而在創作上，她又始終是忠于自我的，每次戲劇創作，也都是在“回答自己不同人生階段的問題”。

14年前，還在北大讀書的朱虹璇，與朋友們一起成立了“話劇九人”戲劇團，這始于一次偶然事件：她的朋友參加話劇比賽卻沒來得及完成劇本，朱虹璇“江湖救急”地擔任編劇，改編了美國電影《十二怒漢》的故事，又因表演時長限制，她將故事里十二個角色“壓縮”成九個，于是就有了《九人》的劇本——這也是“話劇九人”劇團名的由來。畢業后，朱虹璇做過其他工作，無論是在咨詢公司還是在互聯網大廠，她內心對于戲劇熱愛的火種始終沒有熄滅。2019年11月，她決定全職投入到戲劇行業中。

從《四張機》里知識分子的振臂一呼、《春逝》里珍貴的女性情誼、《雙枰記》里江寧夜雨中的哀樂中年，到《對稱性破缺》里三位物理學家的一生追問、《庭前》里中國第一代執業律師的群像、《翻山海》中跨越時代的女性力量。作為一個作者型導演，朱虹璇在作品中不斷書寫自己內心的成長軌跡，也不斷展現人在復雜世界里的多面性。

“無論是已有作品，還是現今正在涌現的作品，有關女性的樣本依然太過單一。在各行業、各賽道乃至不同權力結構里，女性如何做事？如何找到盟友？如何建設一條有效通路？有關這個過程的具體書寫依然太少”。

今年在烏鎮戲劇節上演的《明堂夜雪》，朱虹璇把目光投向了那位距今千年的女性——武則天。穿過層層歷史的縫隙，她嗅到了武則天身上一種新鮮的生命力與無法一目了然的復雜性，“當你試圖去做一件前人沒做過的事時，要抵抗巨大的惡意和障礙。武則天的自我拷問與決心、退縮與猶豫......人在沒有同類時，只能將目光投向自己。”

《時裝L’OFFICIEL》：您在烏鎮戲劇節上演的劇目《明堂夜雪》聚焦于武則天，為什么選擇這樣一個人物？

朱虹璇：已有的講武則天的作品有幾類，一類講她如何美、如何媚，如何在宮斗中獲得“冠軍”；另一類則將她描述成反派，為爬上這個位置，手上沾了多少血。當然也有為她“正名”的，但依然強調她的“大獲全勝”。我不喜歡過于片面化的描述。人是復雜的，可能會對自己有厭棄，也會對自己產生懷疑；人也是偉大的，會不斷前進、迭代、戰勝自己。這是同時存在的。我想探索她背后更復雜的東西。

’O：排練現場，您是一個怎樣的導演？是比較寬松還是嚴謹？

朱：我認為自己是比較嚴謹的，但同時會給演員最大的發揮空間。大部分時候我既是編劇又是導演，所以我很精準地知道每句臺詞上下文的情境是什么。我會給演員一個詳細說明——告訴他們這里想表達什么、潛臺詞是什么。在充分理解的基礎上，演員再做自己的演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