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延觀風
如果宗慶后沒在1987年承保接手上城區校辦企業經銷部,或許也可以通過走傳媒路線成為前互聯網時代的流量大亨。
生前,他頻頻在公開場合亮相,用布鞋給自己打造了極具傳播性的親民形象,宣揚“一妻一女”的良好家風,獲得了不少官方榮譽,還成為了互聯網崛起前民營企業家的領袖代表之一,一路媒體莫不敬稱一句“宗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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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傳“宗”接“后”撕破了“宗老”的人設。強扶宗馥莉接班的風波只算小場面,和國企同事不清不楚的子女跳出來主張遺產繼承,不光把布鞋家風的形象打得粉碎,還把娃哈哈轉移國資的企業架構翻到了聚光燈下。宗馥莉小姐這一年多狠活不斷頻頻曝光,實際上只是老宗一生表演的續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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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90后和00后重現國企改制的一角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或出于對西方意識形態的皈依,或出于主人的任務,中國的經濟學者不遺余力地參與中國經濟史的敘事塑造,企業史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與其說國內企業史研究是記事考證的“史學”,不如說是為民營企業主辯經的“經學”,乃至影響社會輿論任職的“傳播學”。
從字面上看,企業史的撰史對象應該是企業本身,但在國內,以吳曉波之流的所謂企業史研究者,全部把研究對象固定在民營企業家本人,魯迅批判的“帝王將相的歷史”倒是在他們身上得到了傳承。
以企業家代替企業,讓歷史變成傳記,不僅有利于塑造企業家的偉岸形象,為這一群體爭取更多社會支持、公眾聲量乃至政治地位,還能夠巧妙避開企業發展歷程中,復雜且不那么合規的商業運作,龐大且別有用心的架構設計。由此,第一代民營企業家手上的血和灰被切割隱身,只剩了勤勞致富、創新獲勝的光輝一面。
2024年前,娃哈哈品牌全國知名,宗慶后也大多以“蹬三輪創業”“首富”“穿布鞋”的形象為人所知,只有少數人了解,娃哈哈公司里國有資本占股比例不低。如果不是宗慶后一紙遺書讓自己身后塌房,他的發家史、娃哈哈體系復雜“巧妙”的業務架構就將徹底淡出社會記憶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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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慶后走的是很多第一代民營企業主的共有路徑:從承包到大股東,從廠長到董事長。娃哈哈的發展和改制史,是一次次“小魚吃大魚”的歷史,宗慶后本人并不避諱這點,甚至當成一項創舉到處宣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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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改制后,娃哈哈逐漸形成了國資占46%、宗慶后占30%、員工持股占25%的格局。宗慶后個人向銀行抵押貸款1.5億繳納股本,用尚未取得的股權作為抵押購買股權,這種空手套白狼的操作也是頗具“時代感”的操作。個中門道,前人之述備矣,相信各位讀者心中自有判斷。
在那場私有化大潮中,相比直接吃干抹凈、大量裁員下崗的新一代企業,國資和員工依然大量持股的娃哈哈顯得體面很多,但宗慶后顯然是相當不甘心,因為99年之后,娃哈哈就一直在以隱蔽溫和的手段,走著未完的“改制”路。
娃哈哈最值錢的資產是這塊招牌,可惜限于國資持股揣不到宗慶后私人的口袋里。人不能分身,但可以擁有無限多的“企業分身”。20多年來,宗慶后不斷新創和入股新的企業,逐步把娃哈哈的業務和利潤向這些企業轉移,形成宗家控制的“娃哈哈系”。2022年,國資參股的娃哈哈集團營業收入僅占娃哈哈系的2.74%,凈利潤占比更是低到0.39%。漢獻帝還坐在御座上,但天下兵馬早就是丞相府的了。
當然,宗慶后不是沒想過辦法直接把娃哈哈品牌套出來。1996年娃哈哈開始和達能合作,試圖借外資之力完成娃哈哈品牌的私有化,但有關部門拒絕批準向合資公司轉讓商標所有權,只放行了使用權轉讓。
向外轉讓不成,宗慶后也沒讓自己吃虧,合作期間,恒楓(宏勝母公司)、宏勝等娃哈哈系公司繼續生產娃哈哈相關產品,改挖資本主義墻角,最終惹得達能走司法程序起訴宗慶后違法使用娃哈哈商標。宗慶后繼續發揮表演天賦掀起輿論巨浪,指責國際資本掠奪民族品牌,甚至中法兩國領導人都過問了這起商業糾紛。2006年達能出售合資公司股份退出,宗慶后一躍從民族企業家升級為民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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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凸顯出了企業擬人化敘事的“優越性”,宗慶后試圖把娃哈哈品牌暗度陳倉到境外的企圖,名下其他公司的套皮生產行為統統被簡化掉了,整件事變成了娃哈哈、宗慶后對法國達能的大勝,出賣民族品牌的嘗試變成了保衛民族品牌的傳奇,歲月史書和輿論掌控,恐怖如斯。
達能風波落幕后的2007年,王太女宗馥莉開府儀同三司,執掌娃哈哈系的中堅力量宏勝集團(主營業務是生產娃哈哈品牌的高利潤飲料),從外圍開始接手娃哈哈系。等到24年正式接班時,宗馥莉名下的商業帝國已經是如此疊床架屋龐大復雜(圖中展示的還不是全部)。無他,只為繞過惱人的46%國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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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企業擬人化敘事下,非專業人士不會主動了解,更很難理清這些復雜的法律財務操作背后的實質含義。宗馥莉接班后,本可以繼續老爹的路線,繼續立人設、悶聲發大財。沒曾想老宗用全民最喜聞樂見的下半身問題給新帝挖了個大坑,逼的宗馥莉只能當曹丕伸手去搶皇位,揭破了娃哈哈品牌下不見陽光的門門道道,給沒體驗過改制大潮的90后、00后們來一點復古的私有化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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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慶后在集團管理中一直維持老國企式的家庭氛圍,借大家長式的克里斯馬權威潤滑企業運轉。宗馥莉接班后一年多,對娃哈哈集團(本體)的管理層進行了大換血,節奏之激進令人瞠目和費解,直接破壞了娃哈哈的運轉穩定,也是引發她第一次辭職的直接導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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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班子換成自己人后,宗馥莉開始了更激進的私有化進程。從媒體梳理的時間線不難看出,從人才到業務再到品牌,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統統被宗馥莉推趕到了發家封國宏勝集團。很有標志性的一件大事,是直接把娃哈哈的桶裝水業務轉移到宏勝100%控股、親信嚴學峰任法人的私有企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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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崗是私有化的必然情節。宗馥莉掌舵后,不少娃哈哈代工廠停工,但這并不是集團業務收縮,而是投資建了新廠,要把訂單產能轉移過去。普通工人成為了民營企業主盈利和私斗的犧牲品,彼時彼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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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假期期間,宗馥莉再次宣布辭職,幾乎同時嚴學峰傳出被查消息,近兩日又有恢復正常工作的傳言。娃哈哈接班風波撲朔迷離,但絕不應被帶偏焦點,這不是私生子來搶嫡女的財產,而是宗家幾十年來掏走了多少國資。尤其是企業經營者在面臨私生子搶奪的時候,竟然能以加速轉移帶有國資性質的資產作為回應。
企業家產權的最大威脅是企業家自己
保護企業家產權、維護企業家名譽,是民營企業主群體和喉舌們日日講月月講的事,仿佛政府就像一頭餓狼,時時刻刻惦記著把民營企業含辛茹苦養大的純潔小白羊大快朵頤。
在《恒大的錢不姓許》中,我們論述了為什么企業家能夠侵犯企業的產權。娃哈哈風波中,讓宗慶后人設塌房的、讓著名女企業家宗馥莉的產權面臨侵奪的,不是邪惡的政府、仇富的民粹,恰恰是優秀的民營企業家宗慶后本人。去年“中國首父”徐波控訴被“爆3億金幣”,“侵犯”他財產的也是他從情人扶持起來的女“企業家”(主營業務:代孕生子,代持財產避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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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與其天天被迫害妄想政府要霸占企業家的財產,不如管好自己的下半身、情人和親信和供應商,管好自己的違法沖動,別讓企業家成為企業家產權的最大威脅。
即使現在各路喉舌不斷總結“企業家精神”,把創新、勤勞、冒險等等美好形容詞都往這個筐里塞,但從80年代到08年左右起飛的第一代民營企業主最重要的“精神”,無外乎兩個字:膽大。在轉軌經濟中,敢于走在法律模糊的灰色地帶甚至法律禁止的黑色地帶,再讓后來的體制改革追認違法行為的合法性,去賺別人不“敢”賺的錢。
從90年代到世紀初,所有制結構劇烈變化的年代,不少民營企業主和地方政府陷入糾紛最終傾家蕩產甚至身陷囹圄,這是所謂“侵犯企業家產權論”的發源。但吳曉波之流不會強調的是,這些企業主借著和地方政府的灰黑色關系,利用國有資產從事(在當時)灰黑色的經營活動,那么就理應承擔糾紛的風險和后果。風險和收益匹配,這不是很多人喜歡講的市場邏輯嗎?
會有人說,沒有這些企業主這些國營老廠早就破產了,原來國資的增值就應該全歸實際經營者所有。拜托,馬云能在16年互聯網烈火烹油的時候,用2000萬美元回購孫正義的股份讓他滾蛋嗎?國資和地方政府為他們注入了啟動資產,甚至在業務拓展等很多過程中給予了大力支持,投資者享受投資成功回報,不也是鐵一般的“市場邏輯”嗎?
08年之后,改制的余波全部停息,民營企業主和政府糾葛的主要形式從國資產權變成了利益輸送。在有關部門的通報中,“圍獵”、“為企業在XXX中牟取利益”幾乎成了標配,但相比受到了刑事和輿論嚴懲的落馬官員,圍獵的發起者和牟利的受益者在很大程度上隱身逍遙了。
近幾年開始“行賄受賄一起查”,竟又成了不少企業主“不安全感”的來源。從“遠洋捕撈”、“倒查稅收”到“罰沒收入激增”,相關輿論一波又一波,但為什么討論都集中在“罰”本身,而對企業行為合法性、處罰的合法性避而不談?違法行為要不要查處懲罰,有些群體在違法處罰上是不是享有更加平等的地位,可能一些人在這些基本問題上和普通群眾都無法達成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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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現在的監管力度對于實現市場秩序的“規范”還有很大差距,但總體風向畢竟是越來越規范。別看有些群體天天呼吁法治、依法保護產權,一旦較真起來掰扯各種騷操作的合法性,他們又要跟你談當年的歷史環境、當下的營商環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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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事情并沒有向真正的“法治”發展,這兩年涉企執法的手腳越來越放不開,反壟斷反不正當競爭執法更實在很大程度上被束之高閣。在強調“規范涉企執法”的這兩年,低質低價競爭、平臺壟斷愈演愈烈,消費者投訴數量激增,難道只是巧合嗎?
客觀地說,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第一代企業主這樣大膽的、手不干凈的情況是不可能避免的。社會主義國家也充分發揚了唯物史觀,承認當時發展環境、市場環境、法治環境下的歷史局限性,承認他們對發展經濟、探索制度的功績,對違規甚至違法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比如宗慶后生前榮譽滿身,死時也備享哀榮,其他企業主也都如此。
但這樣的探索并非沒有代價,誰膽子大、誰敢違規就能發財,扭曲了社會激勵導向,形成了巨大的逐底競爭路徑依賴。直到今天,我國企業中的大部分仍然把競爭優勢建立在不合法的低勞動力成本、低稅收成本和低合規成本之上。扭曲激勵導向對企業和產業轉型升級的阻礙,已經到了不能不破的階段。
國家默認過去歷史時期的瑕疵,但絕不代表激勵導向可以被繼續扭曲,絕不代表監管不應該加強、市場不應該規范。至于某些跳臉否定巴塞爾協定III監管合理性的,更是自己求錘得錘。只是法律執行更加嚴格就會讓一些人喪失安全感,錯的是害怕的人,而不是法律和執法本身。
家族企業的逆行
第一代民營企業主的核心特質是膽大,他們并不懂得技術原理或現代管理,只是把風口飛豬的來時路當成普適經驗,并衍生出了過剩的自我意識。前幾天在風口浪尖的賈國龍巡店視頻,還有西貝的恩情文案,無疑是他們管理能力與風格的最好側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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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耀企業家的創業艱辛和能力超群,是企業史官們的重要任務,但粉飾總是在不經意間透露出真相。為了夸耀宗慶后人到中年艱苦奮斗再出發,不小心寫出他在87年能借到17萬元的巨款;為了突出潘石屹商業眼光毒辣,能用5斤橘子看到規劃局的涉密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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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企二代,老套的造神方式還在繼續。宗慶后父女一唱一和,女兒說,父親只給了我訂單和銷售來源,但并不妨礙所有的積累都是我一腳一拳開拓出來的;老爹說,宗馥莉那邊的利潤比我還高。——兩邊一對,反而把宗家轉移娃哈哈業務和利潤到自留地的底褲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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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宗馥莉也繼承了老宗的表演天賦,利用新媒體給自己打造霸道女總裁江山的人設,還用守護爸爸的企業、元老欺負她增強自己在國資企業中接班的合法性合理性。自由派總是嘲笑北方鄰居的宣傳和崇拜,但怎么就不敢嘲笑西貝、宗家的恩情飯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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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馥莉自稱一拳一腳打出了宏勝的江山,卻一門心思接老爹打下來的娃哈哈品牌。惹到國有和集體股東后,也沒有展現國外精英教育的成果、發揮多年商戰的經驗、弘揚“企業家精神”,調動娃哈哈系在軟飲行業身后積累、重新自創品牌,而是注冊“娃小宗”等品牌,繼續蹭娃哈哈的品牌效應和銷售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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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個彩蛋:宗馥莉的叔叔一邊諄諄告誡她“娃哈哈不是宗家的”,一邊注冊了“娃小智”品牌招商,屬于一家子吃定“娃哈哈”三個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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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小姐二次創業的勇氣沒有,自我意識倒是非常過剩,認為自己的名字可以蓋過幾十年來消費者的習慣和信任。但對于面臨小宗入繼大宗危機的宗家嫡女來說,“娃小宗”這個名字屬實有些地獄了。倘若宗小姐打官司失敗,真讓小宗入繼大統,倒也可以給私生子上個“宗世宗”的廟號吧。
據筆者周邊觀察,15-19年最后一個風口飛豬的互聯網熱潮中,企二代們對接手父輩們傳統產業公司非常不屑一顧,個個覺得能在互聯網、金融、房地產行業打開一片新的天地。現在風口沒了,經營商學院畢業的二代們發現自己在裸泳,紛紛回到父輩的羽翼下琢磨接班,讓這幾年“接班培訓”“家族辦公室”之類的業務迅速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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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派的一句爛梗說:“權力不對普通人開放,但財富能。”在我們國家,體制按著民生壟斷行業的頭不準漲價,把高收入群體的稅收轉移支付給中低收入群體,農民工人出身可以做到地方主官,“能力之外資本為零”在國企任職群嘲批判,但宗馥莉在國資品牌中接班就名正言順甚至崇拜者不少。到底權力的開放度高還是財富的開放度高,不言自明。
哪怕資本主義舍不得否認財富壟斷權血緣繼承的合理性,發達國家的老錢也早就承認了智商能力不隨血緣傳承的客觀現實,放棄了家族企業這一從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形式,只傳承財富不傳承企業權力,讓更專業的人替自己組織生產、增殖資本。中國民營企業家還沒跳出“龍生龍鳳生鳳”的迷夢,要么是所生非龍直接玩脫,要么是龍生得太多九龍奪嫡,總之結果就是一地雞毛。
第二代民營企業家和民營企業家二代必須區分開來。第二代民營企業家中確實開始涌現出懂技術、懂管理的現代企業人才,他們是經濟轉型升級的生力軍;等著接班或已經接班的企二代,是封建財富秩序的孑遺,其中出現個別能力強的太子,改變不了這個群體沒繼承上一代能力、倒繼承上一代經營陋習的總體情況。
雖然筆者用了好多次下面這張圖,但架不住它真的總能用——自詡代表市場經濟的民營企業家們,求你們起碼搞點資本主義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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