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南最適合旅居的城市，懂得生活和死亡的哲學

在大多數(shù)旅行者的想象里，柳州，恐怕只是一碗螺螄粉的故鄉(xiāng)——酸筍張揚、紅油滾燙，以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氣味占據(jù)所有關于這座城市的想象。然而若你穿過繚繞的蒸汽，便會觸碰到這座城市更沉靜的脈絡：一種與“生”熱烈交織的、“死”的哲學——在柳州，死亡從不是需要屏息的話題，反而成了一樽微縮棺材，一種可以握在掌心把玩的日常。

柳州人早就明白，生命最確定的結(jié)局，不妨用最輕松的方式接納。那些三寸見方的小木棺，被打磨得溫潤光亮，刻著“升官發(fā)財”的金字，成了最柳州式的祝福語。這種豁達，滲透在城市的方方面面：清晨菜市場里冒著熱氣的粥攤，傍晚柳江邊排開的釣竿，巷子里茶麩洗頭店飄出的姜香——或許，正是這份對終局的坦然，讓柳州人更懂得如何活得有滋有味、興致勃勃。

走在柳州，木頭的香氣往往比酸筍更早抵達感官。沒幾步，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來源：一口口不過掌心大小的微縮棺材，方方正正，隨機散落在各個角落——出租車后視鏡下輕輕搖動，年輕人的鑰匙串上叮當作響，茶葉店的茶臺邊也安然躺著一只——木頭打磨得光亮，一頭用金漆寫著四個小字：“升官發(fā)財”。

柳州當?shù)氐墓撞臄[件@卜居木作

微縮棺材這門有點“新”的生意，始于一個頗為直白的諧音梗：“棺”同“官”，“材”同“財”。但背后的故事卻深厚得多——柳州棺材的名聲，可一直上溯到唐代。據(jù)說柳宗元貶官至此，病逝異鄉(xiāng)，鄉(xiāng)親用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收斂其遺體，歷時半年送回故鄉(xiāng)山西，開棺時仍面容如生。從那以后，“柳州棺材”就成了一塊叫人安心的招牌。

本地特產(chǎn)的油沙杉木長于深山峭壁，百年成材，密度極高，入水即沉，埋入土中則極難腐朽。老師傅們沿用傳統(tǒng)方法制作：刷一層桐油，用卵石蘸水反復打磨，循環(huán)多次，最后再上一層蜂蠟。如此做出的棺木光澤沉靜，數(shù)十年不壞。舊時的大戶人家，往往提前為老人定制一口上好的柳州棺，視其為人倫孝道的極致，也是一個人最后的體面。這份名氣甚至滲進了文學界：金庸在《鹿鼎記》中寫過它，古龍也在《天涯明月刀》提及帶有“柳州”字號的棺材鋪——“死在柳州”非但不是一句貶損，反倒成了一種現(xiàn)實層面的向往。

最能夠體現(xiàn)柳州喪葬文化的柳州棺材村@第七圣殿

時代的變遷改變了習俗。上世紀七十年代后，火葬推行，傳統(tǒng)棺木業(yè)逐漸式微，但柳州人卻以出奇的務實精神繼承了這門手藝。老師傅們開始按三比九的比例制作微型棺材，選用香樟木或楠木，依舊認認真真地打磨、上漆、描金，連最講究的雕花工藝也保留了下來——龍鳳、麒麟、“?！薄皦邸钡葓D案一如往昔。

柳州傳統(tǒng)的棺材雕花工藝

于是，死亡的沉重符號被重構(gòu)為生活的吉祥物。如今，在柳州的夜市邊、街巷里，仍可見老師傅坐在小凳上低頭打磨手中小棺材。本地朋友送你一只，表情自在如遞來一顆荔枝。沒人覺得忌諱——在這里，最輕松的祝福就是祝人“升官發(fā)財”，而最好的告別，也可以笑著進行。

走出陳列著小棺材的老鋪子，不過幾步路，你就踏進了谷埠街的日?！@條街的熱鬧早有來頭。清代中期，它已是“桂中商埠”重要部分，與對河的沙街、對面的太平街鼎足而立。那時河邊已有碼頭，谷物自此轉(zhuǎn)運，廣榮安、安記隆、劉祥和等老字號商號林立，谷米交易晝夜不絕。如今的谷埠街，雖褪去了舊時漕運的繁華，卻依然延續(xù)著柳州人踏實過日子的節(jié)奏。

穿行于谷埠市場，熟食攤的燒肉泛著油亮的光，鹵味濃香撲鼻；轉(zhuǎn)角處的糖水鋪不搞預制，幾塊錢一碗，每日現(xiàn)煮，真材實料叫人邁不開步。最有趣的是入口處的自助粥攤——七元一位，白粥、玉米粥、綠豆粥自取，幾十種小菜排開任選，從酸豆角、辣酸菜到零星肉末，儼然一出民間自發(fā)的“粥底自助”。坐在低矮的塑料凳上，聽著柳州方言的低聲談天，碗勺輕碰間，這座城市的踏實與溫厚便躍上舌尖。

柳州當?shù)厥袌鯜一只小思子

若說谷埠仍偏于一隅、自成天地，青云民生市場則有著更為“磅礴”的市井氣。作為柳州歷史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菜市場之一，它幾乎承包了所有味道：包得飽滿的方形粽、小巧的青皮“山雞蛋”、紅得自然的番茄與綠得坦蕩的空心菜，一一羅列。許多攤位甚至連鋪面都不要，塑料布往地上一攤就做買賣，生意照樣興旺。

柳州的菜市場@賽斯的筆記

“青云魚行老大米粉店”的燙粉熱氣騰騰，叉燒、肥腸、爽口肉堆得滿碗，全是本地人在吃；“十八嬸芝麻糊”用傳統(tǒng)手法研磨熬制，香味醇厚。人聲、刀聲、討價聲、招呼聲——這里的熱鬧不是排演出來的，它自己就是從土壤里長出來的。

穿出菜市，不妨踱進一旁小巷里的茶麩洗頭店。老板用茶麩與姜末熬成的溫熱濃漿，一遍遍淋透發(fā)絲，指腹沉穩(wěn)有力地揉按頭皮。不過三四十分鐘，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疲憊仿佛也隨水流走。一次茶麩洗頭，三十至五十元，是柳州人日常中最樸實的撫慰——在柳州，人們懂得用最簡單的方式，照料好自己與生活。

如果用一道菜概括柳州，那必然是螺螄粉——畢竟這里吃螺螄的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兩萬年前的白蓮洞人。如今，螺螄粉以“辣、爽、鮮、酸、燙”的江湖氣聲名遠揚，但這座城市的美食，卻從來不固守一味，而更像一場充滿新意的日常實驗。

柳州正宗的螺螄粉配鴨腳

螺螄粉的豪放派姊妹——螺螄鴨腳煲是不得不提的，它將粉中那勺螺螄湯發(fā)揚光大，變成能圍爐共享的熱鬧煲菜。肥螺莊是許多柳州人首推的店，短短一條街開了六家店面，每日都用數(shù)十斤螺螄和筒骨老老實實熬湯。鴨腳非經(jīng)油炸不可，再入煲慢燉至酥軟脫骨，連關節(jié)處都滲滿了湯汁。金記的鴨腳煲也毫不遜色，豆泡吸汁、酸筍脆爽，是很多老街坊從小吃到大的味道；肥佬家更講究，芋頭必用荔浦的，酸筍切成別致的三角塊——這些細節(jié)，柳州人一口便能嘗出區(qū)別。

螺螄鴨腳煲@一口甜甜醬

卷粉在這里，也悄悄發(fā)生了“在地”轉(zhuǎn)型。你能吃到最正宗的：越南華僑龐叔，開店以來便堅持用傳統(tǒng)棉布蒸制米皮，卷進木耳和肉末，再淋上自調(diào)的越南醬汁，清爽細膩；也不乏創(chuàng)新派：何記把螺螄粉和卷粉融合——老板早年賣過螺螄，也擺過螺螄粉攤，一次偶然，她嘗試用筒骨、香菇和螺螄粉湯底來做卷粉，自創(chuàng)出這碗“有湯的卷粉”。紅湯香濃，粉皮透亮，撈起一口，軟糯中盡染鮮辣。

柳州傳統(tǒng)卷粉@栗子橙

若還想換個口味，一定要試試小吃。柳州特有的露水湯圓，不同于江南的甜餡湯圓，個頭碩大，內(nèi)餡是頭菜、木耳、香菇和豬肉調(diào)制的咸鮮組合。符老三露水湯圓開了二十多年，每天現(xiàn)做現(xiàn)賣。外皮用粘米反復揉壓，軟糯中帶一點韌，澆一勺筒骨黃豆清湯，撒蔥花和花生油，樸素而踏實。走在巷弄里，偶爾也能撞見賣三角粉的小攤，皮薄餡足，配菜堆得豐盛，像極了柳州人對待食物的態(tài)度，實在，且不乏巧思，在日復一日的市井生活里，不斷續(xù)寫著味覺的新可能。

柳州特有的露水湯圓@DyyyY-

柳州人懂吃，更懂得如何生活——其生活的智慧，往往流淌于日常的步履之中。每日清晨，柳侯公園總最先醒來。這座始建于1906年的百年名園，是龍城人民為緬懷柳宗元而建。老人們拎著鳥籠踱過百年香樟，孩童追著鴿子跑過羅池邊。雖池水早已映不出昔日的“羅池夜月”，但綠樹掩映下的柳侯祠依然莊嚴肅穆。柑香亭旁總有人閑坐發(fā)呆，或許在遙想當年柳宗元“手種黃柑二百株”的往事，但更多時候，他們不刻意懷古，只是習慣來這里走走，像是到一位老友家拜訪，不必寒暄，已然安心。

柳侯公園@林晚毓

日頭西斜時，柳江開始施展魅力。柳州人未必夸耀山水，卻總在傍晚不自覺朝江邊去。步道上散步的人三三兩兩，看著對岸樓宇漸次亮起燈火；游船緩緩駛過水上音樂噴泉，燈光驀然綻放時，整座城市像跌進一個溫柔的夢里。

依江而生的柳州

周末則屬于山——馬鞍山不高，登起來卻有趣。爬山者們未必次次登頂，有時在半仙亭歇腳，讀讀崖壁上的舊詩，便覺舒暢。山中亭臺樓閣掩映綠樹間，仙弈巖內(nèi)的鐘乳石和摩崖石刻靜靜訴說著往事。若體力好，便一口氣登上玻璃觀景臺，在此架上相機，等全城亮燈的剎那，看柳江如緞帶繞城而過，方知柳宗元筆下“千山環(huán)野立，一水抱城流”并非虛言。

登高遠眺柳州城市天際線

更愜意的去處則是龍?zhí)豆珗@。雷塘水清得見底，古稱雷塘，據(jù)說有神龍潛居可興雷喚雨。家長帶著孩子認摩崖上的字跡，朋友沿鏡湖散步，走累了就在風雨橋邊買杯涼茶。去雷塘廟看看掛滿的紅綢帶，在禱雨文碑亭前讀一段柳宗元的《雷塘禱雨文》，草坪上圍坐打牌的老人，樹下野餐的一家三口，獨自對著美女峰發(fā)呆的年輕人——這里的人似乎都不趕時間。他們不說慢生活，只是日日如此生活。

龍?zhí)豆珗@@陶秀秀

柳州的滋味，終究不止于一碗螺螄粉的濃烈，也不止于掌間小棺的豁達。它更接近于一種共識：在認清生命有限之后，反而更專注地投入當下——認真地吃一碗粉，安靜地釣一尾魚，從容地走過江畔與街巷，把對生活的熱望，揉進每一個尋常日子。

策劃 / 悅游編輯部

編輯 / Oliver

助理編輯 / Gloria

撰文 / Luca

圖片提供 / @卜居木作、@第七圣殿、@一只小思子、

@賽斯的筆記、@一口甜甜醬、@栗子橙、

@DyyyY-、@林晚毓、@陶秀秀、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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