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玉米稈子長得比人還高,密不透風,像一堵綠色的高墻。我為了逮一只通體翠綠的大螞蚱,一頭扎了進去,悶熱的空氣混著泥土和植物的腥氣,糊了我一臉。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墻那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夾雜著女人壓抑的、像是痛苦又像是別的什么的抽泣聲。我那時候十五歲,半大不小的年紀,好奇心能撐破天。我貓著腰,扒開兩根粗壯的玉米稈,順著縫隙往外瞧。只一眼,我渾身的血都涼了。是隔壁的王淑芬嬸嬸,她被一個男人壓在地上,衣衫凌亂。我嚇得差點叫出聲,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可當我定睛看清那個男人的臉時,我更懵了,那不是別人,正是她男人,陳大壯。我腦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手腳發軟,悄悄地,一步一步退出了那片讓我窒息的玉米地。我不敢回頭,也不敢聲張,像個賊一樣溜回了家,把這個秘密,爛在了肚子里,一爛,就是三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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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十四年里,我娶妻生子,從村里搬到鎮上,又從鎮上搬到了城里。老家那片地,早就被推平蓋了新小區,當年的玉米地,如今是小區的中心花園。我以為那段記憶會像那些被鏟平的土坷垃一樣,被永遠埋葬。直到上個禮拜,陳大壯的兒子陳磊,一個電話把我從城里叫了回去。他爸快不行了,點名要見我。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陳大壯都七十多了,跟我幾十年沒怎么說過話,臨死前見我干啥?陳磊在電話里哭得跟個孩子似的:“建軍哥,我爸就念叨你,說有句話一定要當面跟你說,求求你了,回來一趟吧。”
我還是回去了。老屋里彌漫著一股草藥和衰敗混合的氣味。陳大壯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看到我進來,他那雙眼睛里突然爆發出一陣駭人的光,干枯的手像鐵鉗一樣抓住了我。“建軍……你來了……”他的聲音像是破風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子。“大壯叔,你好好歇著。”我不知該說什么。他卻死死攥著我,把我拽到他嘴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像一道驚雷,把我三十四年來自欺欺人的平靜徹底劈碎。他說:“淑芬……是我推下去的……”說完,他頭一歪,手一松,就這么去了。屋里頓時哭聲震天,而我卻像被點了穴,站在那兒,動彈不得,三十四年前那個夏天的玉米地,又一次把我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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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這事兒,還得從頭說起。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熱得人恨不得扒層皮。我們村叫陳家村,村不大,東家長西家短的,一頓飯的工夫就能傳遍全村。我叫馬建軍,那時候正上初三,是個渾身有使不完勁的半大小子。我家跟陳大壯家就隔了一道土墻。陳大壯在我們村是出了名的能干,也是出了名的脾氣臭,喝點酒就愛動手。他媳婦王淑芬嬸嬸,卻是我們村數一數二的好看。她不是本地人,聽說是陳大壯從外地帶回來的,皮膚白凈,說話細聲細氣,跟我們這些土里刨食的村里人不大一樣。她總愛穿一件藍底白花的的確良襯衫,哪怕下地干活,也拾掇得干干凈浄。村里的男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而女人們呢,嘴上不說,背地里沒少嚼舌根,說她是個“狐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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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我眼里,淑芬嬸嬸是個好人。她溫柔,善良。我小時候淘氣,爬樹把褲子掛破了,怕回家挨我媽的揍,是她把我叫到屋里,點著煤油燈,一針一線給我縫好的,補丁打得方方正正,比我媽的手藝還好。她給我縫褲子的時候,陳大壯就坐在炕邊上喝酒,一雙牛眼死死地盯著她,眼神里沒有半點溫情,倒像是看著一件屬于自己的東西,生怕別人碰了。那時候我還小,不懂那是什么眼神,現在想來,那叫占有和控制。淑芬嬸嬸的日子,怕是不好過。有時候,我能隔著墻聽到陳大壯的咆哮和摔東西的聲音,第二天再看到淑芬嬸嬸,她眼角總會帶著點青紫,但她從不對人說,只是低著頭,干活更賣力了。村里人也都見怪不怪,那時候的農村,男人打老婆,就像地里長莊稼一樣,是天經地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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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改變了一切的下午,就發生在這種背景下。我從玉米地里逃出來后,一連好幾天都躲著陳大壯和淑芬嬸嬸。我怕,我怕陳大壯知道我看見了,會卸了我胳膊腿;我也怕看見淑芬嬸嬸,怕她那雙總是帶著點憂郁的眼睛,會問我為什么不救她。我把這個秘密藏得嚴嚴實實,連我爹媽都沒說。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從那天起,淑芬嬸嬸變得更沉默了,人也迅速地憔悴下去,像是被霜打了的花,一下子就沒了精神。而村里的流言蜚語,卻像夏天的蚊子一樣,嗡嗡地飛了起來。
流言的另一個主角,是村里的赤腳醫生,胡文志。胡文志是個高中生,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的,跟我們這些大老粗不一樣。因為淑芬嬸嬸身上總有傷,就經常去找胡文志拿點紅藥水或者止疼片。一來二去,不知道是誰先傳出來的,說他倆“好上了”。這消息簡直就是往滾油里潑了一瓢涼水,整個村子都炸了。人們說得有鼻子有眼,說看見他倆在村頭的小樹林里拉拉扯扯,說胡文志給淑芬嬸嬸寫的不是藥方,是情書。這些話,傳得比風還快。我聽了心里堵得慌,我知道那是假的。淑芬嬸嬸身上的傷是陳大壯打的,她去找胡文志,只是為了治傷,哪有什么私情?可我不敢說,我一個半大孩子,說了誰信?更何況,我說出來,就等于把陳大壯在玉米地里的暴行公之于眾,我沒那個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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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奇怪的是陳大壯的態度。按理說,自己老婆傳出這種事,是個男人都得暴跳如雷。可陳大壯呢,他只是喝更多的悶酒,偶爾在酒桌上罵罵咧咧,說些“臭娘們不守本分”之類的話,卻從沒去找胡文志對質,也沒把淑芬嬸嬸怎么樣。現在想來,他那是心虛,更是借刀殺人。他把所有人都當成了傻子,用這些流言蜚語,把他自己做的惡,全都掩蓋了過去。他成了一個被戴了“綠帽子”的可憐人,而淑芬嬸嬸,就成了那個不知廉恥、人人唾罵的蕩婦。人心這東西,真是比鬼神還可怕。一個受害者,就這么被一張張嘴,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段時間,淑芬嬸嬸在村里徹底抬不起頭了。走在路上,背后都是指指點點的。孩子們朝她扔石子,叫她“破鞋”。她不辯解,也不哭鬧,只是把頭埋得更低,腳步更快。她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光也熄滅了。我好幾次看到她一個人坐在門口的石墩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心里難受,想過去跟她說句話,告訴她我知道真相,可腳下就像灌了鉛。我的懦弱,成了幫兇的沉默。
終于,在一個秋天的早晨,出事了。村東頭的大河里,發現了淑芬嬸嬸的尸體。她那件藍底白花的襯衫被水泡得發脹,在渾黃的河水里一起一伏。全村人都去看熱鬧,大家議論紛紛,最后得出一個統一的結論:王淑芬是沒臉見人,投河自盡了。陳大壯在河邊哭得捶胸頓足,撕心裂肺,演得跟真的一樣。他說自己瞎了眼,娶了這么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家門不幸。胡文志沒過幾天也離開了村子,聽說是受不了這個污名,出去打工了。一場人命官司,就這么以“奸情敗露,羞愧自盡”的劇本,草草收了場。只有我知道,那個劇本,從頭到尾,都是假的!可真相是什么?真相被埋在了那個夏天的玉米地里,被我的膽小和沉默,死死地壓住了。
淑芬嬸嬸下葬那天,我沒敢去。我躲在家里,蒙著被子,哭了一場。我覺得自己就是個殺人犯。如果那天我不是悄悄走開,而是大喊一聲,哪怕是嚇跑了陳大壯,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如果后來流言四起的時候,我能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她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可是,沒有如果。我的沉默,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個秘密像一條毒蛇,盤踞在我心里,一盤就是三十四年。這些年,我努力工作,拼命賺錢,想用物質的富足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和罪惡感,可沒用。每到夜深人靜,那個穿著藍底白花襯衫的瘦弱身影,就會出現在我夢里,她不說話,就那么哀怨地看著我,看得我夜夜驚醒,一身冷汗。
現在,陳大壯死了。他臨死前的那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塵封三十四年的記憶地牢。原來,我所以為的真相,還不是全部的真相。淑芬嬸嬸不是自殺的,是陳大壯推下去的!這個畜生,他不僅用暴力和謠言毀了她,最后還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我渾身發抖,不是冷的,是氣的,是恨的,也是怕的。他為什么要把這個秘密告訴我?他是在懺悔嗎?不,他不是。他這種人,到死都不會懺悔。他只是怕,怕這個秘密跟他一起爛進棺材,怕到了地下沒法跟淑芬嬸嬸交代。他是想把這個罪孽,轉移到我身上!他知道我看見了玉米地里的一切,他知道我是唯一的知情人,他要把這最后的、最沉重的包袱甩給我,讓我替他背著,永世不得安寧!我的天,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惡毒的人!
陳大壯的喪事辦得很風光。他兒子陳磊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哭得眼睛都腫了。村里來了不少人,都在那兒夸陳大壯能干、顧家,是個好男人,就是命苦,攤上那么一個不守婦道的婆娘。我聽著這些話,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當場吐出來。我看著陳磊,他如今也四十多歲了,長得跟他爹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從小就活在“母親是個壞女人”的陰影里,他恨他媽,恨了三十多年。我突然覺得,我不能再沉默了。為了淑芬嬸嬸,也為了我自己。
喪事結束后,我把陳磊叫到了一邊,叫到了當年那片玉米地,如今的小區花園里。我跟他說:“小磊,有些事,你爸瞞了你一輩子,我也瞞了你一輩子。今天,我必須告訴你真相。”我從三十四年前那個夏天的玉米地開始說起,說到陳大壯的家暴,說到村里的流言是怎么起來的,說到淑芬嬸嬸的絕望和無助。我沒提陳大壯最后那句“是我推下去的”,我怕他承受不住,也因為我沒有證據。我只是告訴他,他的母親,不是一個壞女人,她是一個被丈夫、被整個村子的愚昧和惡意活活逼死的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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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磊聽完,愣在那兒,像一尊石像。他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震驚、懷疑,還有痛苦。他喃喃地說:“不可能……我爸不是那樣的人……我媽……”他不愿意相信,一個在他心中偉岸了一輩子的父親形象,轟然倒塌。而一個他怨恨了三十多年的母親,卻是個天大的冤案。這種顛覆,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殘酷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一張泛黃的照片遞給他。那是我媽生前留下的,是有一年村里過節,她和淑芬嬸嬸的合影。照片上的淑芬嬸嬸,穿著那件藍底白花襯衫,笑得那么溫柔,眼睛里像有星星。我說:“你媽,就是照片上這個樣子。她值得你為她上一炷香,堂堂正正地叫她一聲‘媽’。”
說完,我轉身離開了。我不知道陳磊最終會怎么想,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我的話。但我心里那塊壓了三十四年的大石頭,終于被搬開了一道縫,透進了一絲光。我為我的懦弱付出了三十四年不得安寧的代價,而陳大壯,也用他一生的偽裝和臨死前的恐懼,得到了他的報應。至于淑芬嬸嬸,我希望我的遲到的真相,能讓她在天上,得到一絲安息。走在回城的路上,陽光照在身上,我第一次覺得,沒有那么灼人了。我知道,有些傷疤永遠不會愈合,但說出真相,是我能為她,也為我自己做的,唯一正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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