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梁 ：中國企業出海最新趨勢

近年來，企業出海投資熱度有增無減。例如，我國北方某省商務廳數據顯示，全年累計備案核準境外投資企業（機構），從2022年的280家增加到2024年的506家。進入2025年以來，全球政經格局深度重構，中國企業出海面臨更加復雜的外部環境。地緣政治博弈加劇，逆全球化暗流涌動，國際環境演變撲朔迷離。與此同時，新興市場需求強勁，數字經濟方興未艾，綠色轉型浪潮澎湃。中國企業出海必須突破傳統路徑依賴，實現范式躍遷，以新模式應對新局勢。

區位選擇 從直通歐美到借力“連接器”

在全球貿易規則重塑的背景下，中國大型企業及其產業鏈企業投資“連接器”國家（即歐美市場周邊的發展中國家）的戰略意義變得更加重要。歐美制造業普遍處于長期空心化的趨勢，例如美國制造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已經下降到10%左右。這些市場并不具備完備的產業鏈。與此同時，歐美國家對中國采取嚴苛的貿易和投資保護措施，導致大量中國企業投資其成員國或鄰國，以求曲線對接歐美市場。

能成為“連接器”的國家很少，稀缺性決定了其獨一無二的戰略樞紐價值。這些國家在政治上與歐美和中國均保持良好關系，并且擁有數量龐大和成本低廉的成熟勞動力，具備一定的制造業基礎并且具備升級換代的空間。例如，有著“歐洲后花園”美譽的北非國家摩洛哥，汽車產量約90%用于出口，成為對歐汽車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

在東南亞，越南和泰國成為發揮獨特作用的“連接器”。以越南為例，越南與中國于2008年達成全面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在2023年又和美國達成全面戰略合作伙伴關系。在大國戰略競爭的背景下，美國與越南加強了合作，美國成為越南出口第一大目的國。近年來不少中資企業到越南投資，承接美國的友岸外包，應對美國對其供應鏈韌性的要求。2024年中國對越投資激增，重點布局電子制造與新能源產業。深圳某跨境電商物流公司2024年全年營收約30億元人民幣，其中美國業務占比60%，在美國部署了九個倉儲中心。在美國宣布“對等關稅”后，考慮跟隨電商客戶擴大中轉越南的運力，并跟隨汽車行業客戶到摩洛哥丹吉爾設點，繼續（間接）覆蓋歐美市場。

不過，中國企業通過這些“連接器”國家進入美國市場的風險已經倍增。因此，尚未投資這些國家的企業應該做好準確測算，謹慎判斷加征關稅之后的最終目的地市場是否仍有盈利空間；而已經進入的企業，則應該通過深度本土化和優化全球供應鏈來化解風險。

供應鏈構建 從效率優先到兼顧安全韌性

中國企業出海在應對地緣政治風險與構建供應鏈時，需反思以往效率優先的布局策略，重點兼顧供應鏈的安全韌性，以保障企業在復雜多變的全球環境中穩健前行，實現可持續發展。對于實施高關稅等保護性措施的市場，如果其購買力確實很強，產品或服務在當地市場前期銷售可觀，并且不涉及敏感技術，那么可以考慮本土化投資。以夢百合家居為例，其營收約80%來自海外，在美國本土建立生產基地，有效規避了貿易摩擦帶來的風險。該公司2024年年報顯示，北美市場逐步止跌企穩，歐洲市場實現兩位數增長。

中國企業應該穩妥推進地域多元化布局策略，將投資分散到多個政治環境相對穩定、政策較為友好的國家和地區，可降低單一地區政治風險帶來的沖擊。例如，中亞五國地處歐亞大陸中心，憑借其獨特的地緣特征，成為中國企業布局并輻射周邊國家的重點區域之一。2024年，共建“一帶一路”國家占我國進出口比重首次超過50%，展示了地域多元化對于供應鏈韌性的戰略意義。

同時，隨著全球買家對ESG要求日益嚴苛，企業需要借助先進溯源技術提升供應鏈透明度。例如，2024年年底，某頭部新能源車企被海外某國客商要求往上追溯多級供應商，確保車身所用鋁材不是來自敏感軍事沖突地區。國際市場上的此類顧客會越來越多，企業應當追蹤產品從原材料采購、生產加工到銷售終端的全過程信息。這不僅有助于企業快速響應買家對產品來源、生產過程的查詢，滿足其ESG訴求，還能增強企業對供應鏈的管控能力，及時發現并解除潛在風險，從而構建更具韌性的供應鏈體系。

筆者調研的一家美資企業，全球所有產品都由新加坡的離岸中心接單，拆成不同訂單后交給中國山東工廠完成原始生產，然后發往海外工廠組裝加工，再銷往包括美國在內的全球市場。在美國宣布“對等關稅”后，公司總部及時調整山東工廠生產任務、優化全球組裝分工，保障海外市場供應，并將關稅帶來的成本沖擊降到最低。如此強勁的全球供應鏈調配能力值得中國企業學習。

出海方式 從單獨行動到全產業鏈協同

中國的全產業鏈協同出海將變得更加普遍，為全球產業升級提供中國式解決方案。企業在這個過程中需要注意保護核心技術。主管部門在審批時，應重點監測高新技術環節外遷。

全產業鏈協同出海會帶來產業鏈重構。以寧德時代匈牙利工廠為標志的新能源產業鏈出海，展現了“鏈主企業+配套集群+屬地資源”的協同范式。該工廠吸引多家上游企業同步落地，既規避了海外建廠的供應鏈風險，又帶動當地形成電池材料研發、設備制造、回收利用的完整生態，促進了當地產業發展、經濟增長和勞動就業。類似的產業鏈協同出海和深度本土化能獲得東道國支持，為企業長期可持續的全球化布局打下堅實基礎。

全產業鏈協同出海還可以達到生態賦能的效果。菜鳥在歐洲建設的智能分撥中心，將跨境物流時效壓縮至5天，配合速賣通的全托管模式，正在孵化新貿易體系。全產業鏈協同出海還將繼續帶動共建“一帶一路”國家產業生態良性演進。國企與民企在海外基礎設施合作中，呈現出較好的互補性，并實現與當地企業協同發展。

品牌建設 從民族特色到全球品牌矩陣

中國企業出海將進一步深度挖掘并傳播品牌背后的文化價值與創新精神，與只注重性價比的傳統產品形象逐漸區隔開來。例如在汽車領域，奇瑞品牌2024 年出口汽車 110多萬輛，創下中國車企出口新紀錄，連續 22 年蟬聯中國品牌乘用車出口第一。中國新能源汽車品牌正以其創新技術、環保理念及卓越性能，引領全球汽車行業變革。2024年，比亞迪成為歐洲杯最高級別汽車類贊助商，提升了品牌在歐洲的知名度。

在構建全球品牌矩陣過程中，中國頭部企業并購海外品牌并創造第二曲線的模式已經出現一些典型案例。例如，安踏體育并購國際體育巨頭亞瑪芬，將其旗下品牌始祖鳥、薩洛蒙、威爾遜等在中國市場重新激活，并在海外市場進行二次品牌創造，同時將海外品牌的國際化運作經驗賦能于安踏自有品牌出海，形成中國出海企業自有品牌與收購品牌的良性“雙循環”。

數智服務 從技術輸出到生態共建

從市場需求看，IDC在《全球數字化轉型支出指南》中預測，全球企業在數字化轉型技術上的支出，2027年將突破3.9萬億美元，年增長率約16%，美國、西歐、中國市場占比各約三分之一、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這個持續擴容的世界市場，正成為中國企業重構全球競爭力的戰略機遇。考慮到數字化轉型技術的高資本投入特征，中國企業除了扎根本土，更應放眼全球，在更大的市場中獲得應用升級，實現規模效應。

從企業供給看，中國超大數字經濟場景中鍛煉出來的技術優勢，正形成獨特的出海動能。中國在5G基站（約占全球60%）、數據中心（約占全球25%）等數字基建領域的規模優勢，將提供技術輸出的有力支撐。例如，商湯科技與沙特阿拉伯阿卜杜拉國王金融區合作，在其包含94座大樓的建筑集群內，聯合部署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智慧城市平臺，為實現沙特2030愿景做出努力。

從演變機制看，AI驅動的商業模式創新正在重構全球價值鏈。希音（SHEIN）基于AI的柔性供應鏈系統，將新品設計到上架周期縮短至7天左右。這種數據驅動的快時尚商業模式，對其全球供應商響應速度提出了更高要求。當然，數字技術并非萬能。受到貿易摩擦和大國博弈的影響，這種基于數字技術的高效率分工模式，必須更加重視前文所強調的供應鏈安全韌性，實現效率和安全的二元平衡。

新能源產業 從產品出口到能力輸出

中國向國際社會莊嚴承諾的2030年前碳達峰，已經進入五年倒計時。世界范圍內的減碳行動也進入關鍵階段。在這場綠色革命中，中國新能源產業的全球化將超越簡單的產品出口，演變為技術標準和產業規則的系統性輸出。

中國光伏企業經歷了十多年前產能過剩和歐美反傾銷的雙重打擊后，借助高強度持續自主研發、國內超大市場支撐和產業政策保障，已經浴火重生，形成難以撼動的全產業鏈優勢。盡管行業面臨新一輪挑戰，但筆者預計2025年全球五分之四的光伏組件和三分之二的動力電池將由中國企業貢獻。面對階段性或長期抬高的產品貿易壁壘和國家安全審查，技術專利與海外工廠靈活結合，成為新能源產業的新出海模式。例如，在美國《通脹削減法案》對原材料本地采購的規定下，美國福特汽車通過設立全資子公司在密歇根州建工廠，寧德時代僅為其提供電池專利技術許可。

悅己消費 從淺斟獨樂到文化共鳴

以文化娛樂、數字IP、茶飲為代表的悅己消費新銳品牌，將贏得更多海外華人和年輕人的喜愛。例如，杭州游科互動科技有限公司開發的單機游戲《黑神話：悟空》將東方哲學與審美轉化為全球玩家可共情的視聽享受，全球同步上市以來，海外市場貢獻約占25%。閱文集團與迪士尼流媒體平臺全球同步發行的《慶余年第二季》，成為該平臺熱度最高的中國大陸劇之一。

中國供應鏈賦能品牌本土化的模式，將繼續推動跨地域情感共鳴。例如，蜜雪冰城的門店數量已經超過4.6萬家，成為全球最大的現制飲品企業，其中海外門店超過10%，主要集中在東南亞市場。特別是在印度尼西亞、越南布局了本土供應鏈，以追求熱帶水果、木薯粉等關鍵原材料采購加工的成本領先和供應鏈安全。泡泡瑪特已經有130多家海外門店，海外營收占到40%以上。其中LABUBU作為熱門IP，在泰國、韓國等地擁有數量龐大的粉絲群體，其萌系設計打破了文化壁壘。

醫療健康 從代工貼牌到海外雙向拓展

長期以來，中國創新藥與醫療器械企業多以代工模式參與全球產業鏈分工。但是中國優秀企業長期耕耘龐大的國內市場，憑借技術追趕和完備的產業鏈，已經為企業品牌和技術輸出奠定堅實基礎。例如，邁瑞醫療的年報顯示，其監護儀、麻醉機、呼吸機、除顫儀、血球、超聲產品在全球市場占有率維持前三。受到近年來國內采購需求放緩和國外品牌效應初顯的雙重影響，國際業務占總營收比例快速提升至近50%，其中三分之一來自發達國家市場。

共建“一帶一路”國家的新興市場成為中國醫療健康企業全球化拓展的重要目的地。在東南亞人口大國，老齡化速度加快，當地醫療基礎設施建設和產品供應卻相對滯后，急需大量性價比高的醫療設備與藥品。中東國家人均GDP高、人口增速快，民眾對原研藥、品牌藥、高質量醫療服務的追求日益迫切，當地醫療衛生體系升級改造空間較大，雖然有極高的技術和政策準入門檻，但是值得中國企業探索并深入實施本土化。比如，針對東南亞地區高發的熱帶疾病開發專門的診斷試劑與治療藥品，為中東地區醫療機構定制符合當地宗教文化與使用習慣的醫療設備。

本文刊于企業管理雜志

鄧子梁，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Full Professor with Tenure），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獎勵計劃”青年學者，北京大學博雅青年學者，MBA項目學術主任。研究領域為企業全球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