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賈母還是落淚了

作者：吳成

中秋之夜，賈府凸碧堂上，賈母命人遠遠吹笛。那笛聲“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在靜謐月夜中格外凄涼。

平日里樂觀豁達的老祖宗，此刻卻觸景生情，禁不住墮下淚來。

在此之前，她一直強顏歡笑，努力維持著節日的熱鬧。

賈府的現狀已大不如前，越是如此，越要振奮起來，和大家一起過個團圓節。

這是她對家族的責任和義務。

宴席上缺席了很多人：“寶釵姊妹回家圓月，李紈、鳳姐又生病，少了四人，宴席頓時冷清了許多”。賈母注意到這種變化，感慨道：“往年中秋，老爺們不在家或在時都各有遺憾，天下事難十全”。

但她仍試圖以豁達的態度面對。她命人拿大杯斟熱酒，希望以豪邁的飲酒方式沖淡席間的冷清氣氛。

作為賈府的精神核心，她努力維持著表面上的團圓與和諧，不愿讓家族衰敗的悲涼氣氛過早在兒孫面前顯露。

她還特意安排笛子遠遠地吹著，追求一種高雅意境。

當笛聲響起，“嗚嗚咽咽，裊裊悠悠”，“越發凄涼”。

這一下子，賈母終于難以抑制內心的情感了。

“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于心，禁不住墮下淚來”。

這點眼淚，她忍了很久了。

宋代女詩人朱淑真在《中秋聞笛》中寫道——“誰家橫笛弄輕清？喚起離人枕上情”。

笛聲作為一種外來刺激，觸動了內心深處本就存在的情感。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干吹出斷腸聲”。

并非笛聲本身悲切，而是聽者自己早已肝腸寸斷。

對賈母而言，這笛聲大概觸動了她作為守寡多年的老人內心深處的孤寂。

這種凄苦深埋心底，但在中秋團圓的氛圍與凄清笛音的交織下，終于忍不住流露出來了。

中秋宴上，賈赦講了一個笑話，內容明顯是在隱喻賈母偏心。

賈赦作為嫡長子，賈政卻成為榮國府的實際當家人。這種權力平衡的背后想必是有隱情的，賈母對此心知肚明，內心對賈赦不免愧疚，因此面對他的不滿選擇了退讓。

而賈赦在中秋夜回去的路上，卻又不小心崴了腳。

這些當然只是小事，也還沒有發展到“鬧家務”。

但在中秋這個象征團圓的節日里，總仿佛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整個中秋宴，氣氛是不太對頭的。

眾人彼此都不自覺地有凄涼寂寞之意，甚至連賈母的傷感也被忽略了，等反應過來轉身陪笑，發語解釋時，最終的冷場已經難免。

這就是魯迅所謂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不知道賈母聽見笛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干吹出斷腸聲”。但這個場景本是她設置的，以她的閱歷和相對高級的審美，刻意的成分當然是有一些的。

心境如此，并非笛聲本身悲切。

明明想要表現熱鬧，卻在無意識中縱容凄涼。

她的內心需要落淚，而落淚，需要笛聲。

所以，她用理性躲避的，正是她的感性所追求的。

這種“以我觀物”的寫法，恰使無形的愁緒變得可感可觸。

她用笛聲體驗內心深處的孤寂、對家族命運的憂慮以及對過往時光的追憶。

克制和縱容，居然彌合為一體。

這種情感的復雜性，正是曹雪芹人物塑造的高明之處。

淚水背后，是一位老人對家族深沉的愛與無能為力的痛苦。

月光依舊灑在凸碧堂上，笛聲早已消散在夜空中，賈母的眼淚卻永遠留在了《紅樓夢》的書頁間。

那是一個身處高位的老人在不經意間流露的脆弱，是守寡多年深藏的孤寂。

笛聲只是引子，真正令人傷心的是那無法言說的孤獨和難以挽回的衰敗。

但這些，偏偏還是說不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