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書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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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網絡
作者簡介
劉慶邦,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紅煤》《斷層》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響器》等二十余種。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獲得者。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西等文字。
老子說過:“大道無言。”老子還說過:“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我理解,道可以意會,或許可以寫出來,但不可言說,最好不要說出來,一說出來就寡淡了,沒有味道了。如果小說創作也是一種道的話,最好也不要說。小說是寫的,不是說的。小說本身讀起來是有味道的,一旦說出來就不一定有味道了。好比飯菜是有味道的,講做菜的過程就沒味道了。那我怎么辦?這個創作談還談不談呢?我看大家的意思還是希望我談,那么好吧,我就再冒一次沒有守道的險吧!
(今天來跟大家分享小說創作的三個來源。)
三個來源
我們既然選擇了寫作,一輩子都要學習。學習有多個方面,其中一個方面,是不斷學習語言。我的體會,語言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來自書本,二是來自民間,三是來自具有地域性的方言。我們學習語言,也主要是從這三個方面學習。
第一,從書本上學習語言。凡是寫作的人,都要從書本上學習語言。小時候的牙牙學語,那不算學習語言,只能算是學說話。只有我們上學了,識字了,念書了,才算正式開始學習語言。書本上的語言,是整理過的語言,是比較成熟的語言,也是規范的語言。
我們讀課文,讀詩詞、散文、小說等,是欣賞內容的過程,也是學習語言的過程。讀著讀著,我們自己也要寫一些東西了。每個人寫作的初始階段,都離不開對書本上語言的學習和模仿。模仿得差不多了,出于創造的需要,也是出于自尊,我們就不再模仿別人,著手建立屬于自己的語言體系。
實話實說,我曾模仿過茨威格的語言,覺得他的心靈化語言在心理分析方面做得特別到位,震撼人心。模仿了一段時間,我覺得不行,他的語言的弦繃得太緊了,讓人受不了,我沒有那么堅強的神經。
我還模仿過沈從文的語言,覺得沈從文的語言很美,很柔和,和我的氣質比較相投。你和誰的氣質相投,才能模仿誰的語言,不然的話,模仿起來是很難的。我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叫《白煤》,是在連著看了沈從文的好幾個短篇小說之后寫成的,有著明顯的語言模仿痕跡。
現在我誰的語言都不再模仿了,只忠實于自己的天性、氣質和語言習慣。當然,這不是說從此不在書本上學習語言了,只要每天還在看書,就會繼續在書本上學習語言。看到精彩的語言,我習慣用筆在語言下面畫上一道,或在心里留下一個記號。對于語言的學習是沒有止境的。
第二,在民間學習語言。最豐富的語言寶庫在民間,民間語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民間學習語言,我們要始終保持渴望的態度,還要保持對新鮮語言的敏感。我每年都回老家,每次回老家在語言上都有收獲。我大姐、二姐口頭表達能力都很強,常常能說出一些讓人過耳不忘的語言。我大姐說一個人瘦,說瘦得跟刀螂一樣。大姐一說刀螂,我就聯想起刀螂的腰身很細的樣子,是夠瘦的。刀螂是我們老家的說法,是指它的兩只前爪像兩把大刀。刀螂的正規名字叫螳螂,如果說一個人瘦得像螳螂,也不是不可以,但覺得不夠形象,也沒了地方色彩。
我二姐說,有一個人當了村支書之后,脖子吃得可粗。二姐沒說那個支書大吃大喝,魚肉鄉里,也沒說那個支書吃得有多胖,只拿他的脖子說事兒,只說脖子吃得可粗。這樣的說法一句頂好幾句,一下子就把支書得勢之后的樣子勾畫出來。前幾天遇見一位從老家來北京的老太太,說到出嫁的閨女對娘家人的感情,她說看見娘家的一根雞毛都能追出十幾里。我們在民間不僅可以學到豐富的語言,有時還可以學到出乎意料的語言智慧。
一天傍晚,我看見一個小姑娘,牽著一只白羊,在河坡里從西往東走。秋陽把河水和岸邊盛開的蘆花照成了金色,小姑娘邊走邊大聲唱:俺哩羊,肚子天天都是吃得支乍著。我聽了這一句,心想壞了,小姑娘的羊今天可能沒吃飽。可是,小姑娘接著唱的是:今兒個,俺哩羊,肚子還是吃得支乍著。你聽,好玩吧,小姑娘的唱自然天成,又是反慣性思維的,反邏輯的,她就是不按你的思維來。聽了她的唱,我一下子就記住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類似的語言還有,遠看,她不是太好看。那么,近看應該好看一些吧。不是,接下來說的是,近看還不如遠看好看。這樣的語言我們如果寫進小說,一定會收到比較好的效果。
第三,在方言中學習語言。我們現在大都是使用普通話寫作,東西南北的作家幾乎都是一個腔調,沒有了地方色彩。其實,中國的地面這么廣大,每個地方的語言都有自己的特色,都值得深入挖掘。說起地方語言來,我覺得我們中原的作家比較占便宜。黃河流域是中華文化的發源地,從商周到春秋,從漢代到宋代,中原都處在全國文化中心的地位。
中原人說的話,很長時期以來,可以說就是中國的“普通話”,口頭說出來,全國人民都聽得懂;書面寫出來,全國人民都看得懂。要是廣東人,或上海人,如果他們完全用粵語或滬語寫作,恐怕很難在全國傳播。他們在寫作時,得把方言轉換為普通話才行。黃河流域的作家,中原一帶的作家,就不用進行語言轉換,直接寫進小說里就行得通。就拿我們周口的方言來說,很多方言不但能直接寫進小說,而且寫出來相當出彩兒。
我們說一個人瘦,一個字,柴。我們說一個人笨,一個字,菜。我們說一個人老是受氣,一個字,鱉。我們說一個人混出人樣了,也是一個字,抖,說他混抖了,抖起來了!何其簡潔,傳神,生動!我們形容一個人寫的字難看,說跟雞撓的一樣,像曲蟮找它娘一樣。我們形容一個人嘴笨,說笨得像棉褲腰一樣,說句話難得跟從老鱉肚子里摳砂礓一樣。這些語言我都用過,在我的小說里可以找到。
還有,我們的有些方言是有來歷的,扎根是很深的,跟古語是相通的。在我們老家,我聽人評價一個作惡的人,說他作俑得很哪!我很長時間不知道作俑是啥意思,作俑這兩個字怎么寫。后來我深究了一下才知道,原來作俑二字出于孔子的“始作俑者,其無后乎”。作俑指第一個制作人俑用來陪葬的人,后來引申為第一個做某種壞事或開某種惡劣風氣的人。看看,我的鄉親們語言有多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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