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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圖片由AI生成
- “二茶”是芥末堆的一則小欄目,它可以有多重意思。一則指二窨茶,即茶葉在相對密閉的環境下進行發酵和蒸熱。另一方面,它寓意二人對談,像品茶一樣,細細聊起二手故事,甘苦自知。
“預制菜”的話題,公眾反應激烈。人們擔心的,不只是味道和營養,而是日常會不會在看不見的地方被簡化、被替代。
教育里,也有類似的“預制”。同樣的課件、同樣的解法、同樣的成果。孩子們在一條條隱形的流水線上,被要求交付一個又一個“完美作品”。探索、失敗和偶然,逐漸被排除。
這并不是新鮮現象。只是,當它被命名為“預制課”時,人們才意識到,它正在成為一種無法回避的現實。
于是我們想問:誰在定義“預制課”?課堂的真實氣息去了哪里?教師的角色變成了什么?圍繞這些問題,我和一位00后教育創業者,展開了一次長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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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誰來定義?邊界之爭
左希:到底什么算“預制課”?是錄播課、是微課,還是那些被提前打包好的教學資源?
翟建勛:不止這些。在我看來,更關鍵的是邏輯。如果一門課,把學習的路徑和結果都固定下來,不允許孩子有自己的探索和失敗,那就是“預制”。
左希:比如你常說的機器人課程。老師先搭一個樣板,學生照著復刻,最后賽場上清一色的同款機型。
翟建勛:對。其實像流水線。所有原材料,不管高矮胖瘦、酸甜苦辣通通送上同一條流水線。老師甚至會害怕孩子產生想法,因為一旦卡住失敗,會影響體驗感,進而影響續費。孩子們比的,不是想象力,而是操作的熟練度。那些變量、意外和獨創,全都被排除在外。
左希:那這樣理解,錄播課算“預制”嗎?
翟建勛:錄播課只是一種形式。它是不是“預制”,要看有沒有余地給學生自己生長。如果老師講解的內容只剩下“正確答案”,那就還是“預制”。但如果錄播課能留下空隙,讓學生去質疑、去實踐,那它就未必是。
左希:所以“預制課”不是一個單純的產品,而是一種教育方式的隱喻。強調的是“確定性”。
翟建勛:對。確定的路徑、確定的答案、確定的成果。看似高效,但犧牲了學習本該具備的不確定性。
左希:換句話說,它的邊界并不局限在校外培訓或某類新型課程里。應試教育里的標準化解法,甚至大學課堂里一成不變的PPT,也可以被理解為“預制”。預制課的邏輯,是交付一個成品。
翟建勛:是的。“預制課”之所以大行其道,是因為它的底層邏輯迎合了人們最原始的焦慮。三十個孩子用同樣的材料包,跟著同一張說明書,拼出三十輛一模一樣的小車,最后比誰快,誰就算學得好。教育里的很多場景,其實早已和“預制菜”如出一轍。教育正在被打包成一份方便食品。
二、課堂的“鍋氣”去哪了?
左希:常聽到有人說“菜有菜味,鍋有鍋氣”。在我們熟悉的課堂上,那個“鍋氣”去哪了?
翟建勛:鍋氣一定是真實的,可以看到、可以聞到,能直接觸發大腦。我見過太多學了兩三年開發板的孩子,到現在連正負極都不敢徒手接,更不知道接反意味著什么。孩子的手沒有犯錯,但他們的大腦也被隔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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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希:你是Z世代的教育創業者。如果回顧成長,你的學習記憶里,還有哪些“鍋氣”?
翟建勛:我是2001年出生的,在上海讀書。2014年開始參加DI創新思維賽和OM頭腦奧林匹克。那時的環境很單純,大家就是因為興趣去創造。初中開始接觸,到高中、大學都在打比賽。可以說,我就是在“鍋氣”里成長起來的。
左希:那是個“眾創”的年代,創客、PBL、STEAM、Maker Faire還都是新鮮詞。
翟建勛:今年六月,我在車上刷到芥末堆那篇《創客十年,一個詞語的消亡史》,立刻靠邊停車看完。雖然十年前我才十四歲,但記得很清楚,大家的方式很直接,很簡單,不像現在總要掛靠“高科技”的名義。
左希:從創客到創業者,你的體感更立體。
翟建勛:是的。那時因為一個點子去寫劇本、拍視頻、研究蒙太奇手法,成片出來后反復觀看。那種因為熱愛而入迷的感覺,那種沉浸感,就是課堂的“鍋氣”。真實,不可替代。今天的課堂正被設計得越來越安全、標準、可控。正是這些條件,把“鍋氣”一點點熄滅了。鍋氣的消失,不是因為孩子失去了興趣,而是因為課堂被做成了真空包裝。
三、教師變成誰?身份的異化
左希:你最初是一個小創客,后來變成了教育創業者。角色在轉變,你看待課堂的方式也在改變。
翟建勛:2019年暑假,我在上海一家STEAM展會公司實習,被一家叫“野豬拱拱”的團隊吸引。他們展示的都是手搓的娃娃機、紙板小車。那時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原材料往往比套件更有吸引力。上大學后,我和伙伴們開始帶學生打比賽,一年能帶六七個隊。畢業后,我憑著一股勁做C端,在上海一個火葬場后門租了70平米的小屋,既是創客空間,也是寢室。每天打地鋪,半夜醒來能看到空地上刮龍卷風,也會遇到黃鼠狼和小螃蟹。疫情期間,學校停課,賬上只剩50塊錢,餓得受不了才掏10塊去買兩袋方便面,把開水灌進袋子里吃。
左希:的確有些窘迫。
翟建勛:最窘迫的時候只能靠小紅書和視頻號招十個學生,才有了第一筆26萬的啟動資金。那時我更加清楚,我想守護的不是某種升學路徑,而是一個孩子找到自己熱愛的可能。無論他將來想做工程師、科學家還是藝術家,甚至只喜歡打螺絲,我都希望他們能用創造力保持不被束縛,學會獨立思考、解決問題,做一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人。
左希:如果用美食做比喻,那就是保護人的味覺,對酸甜苦辣咸和復雜風味的感知。但實際上,教師的身份正在改變。某些地方要求教師統一用電子教案,禁止改動;一些培訓公司“明星講師錄播,基層教師只放課件”。教師從“廚師”變成“熱菜工”,從創造者變成執行者。
翟建勛:在科創教育里尤為明顯。比如課題成果。原本應該由孩子基于興趣和學科提出問題,通過科學手段去落地。但很多機構是提前準備好一個課題,直接丟給孩子,甚至拿一個現成的裝置讓孩子反推。這樣的答辯,不只是孩子心虛,連老師都心虛。
左希:科創老師成了比賽里的“槍手”,提前預制好了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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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建勛:背后其實是兩種教育觀的對立:“預制課”把科創當升學工具,“有鍋氣的課”把熱愛當生命真諦。毀掉孩子科創天賦的,從來不是缺資源,而是三種思維:第一是成果論,必須拿獎才算成功;第二是替代論,老師代做,學生掛名;第三是速成論,機構宣傳“三天搞定白名單競賽”,但真正的研究往往要幾十個小時的無用實驗。
左希:一些廚師堅決不在外面吃飯,一些農人堅決不吃自家種的菜養的雞,因為他們知道那些食物會危害身體健康。對教育者來說,又有哪些妥協和堅持?
翟建勛:我認識很多很厲害的老師,十個里八個都是滿腔熱血進來的。每年都有無數家庭和孩子,在這種成果邏輯下付出努力,卻得不到回報,也壓垮了許多老師。老師不再是創造者,而是流水線上的執行者。他們被磨平了。
四、為什么預制課有市場?
左希:如果問題早就顯而易見,為什么預制課還是有市場?
翟建勛:最直接的原因是家長需要確定性。成果要看得見,才覺得錢花得值。
左希:比如你說過的那個博士媽媽?
翟建勛:對。我遇到過一位生物博士的媽媽,她焦慮的不是孩子熱愛科創,而是怎么勸孩子放棄。她覺得不如多刷題。我問她:“您的工作是您熱愛的嗎?”她說不是。那就很好理解了,沒有經歷過熱愛,就更難理解熱愛的價值。
左希:所以家長要的不是探索,而是一個穩妥的結果。
翟建勛:是的。我們的體系容錯率太低,一旦走偏,就很難托底。家長就更愿意押注在標準答案上。我曾經在課堂上給兩個孩子完全相同的材料。小A成績很好,很快按參考案例做出一個自動澆花器,又快又標準;小B平時愛瞎琢磨,完全不理我的范例,搗鼓了半天,做出來一個奇形怪狀的裝置。我問他是什么,他說:“這是一個能自動給流浪貓投喂的機器,因為我們小區的小橘貓膽子小,人一靠近就跑。”
左希:在標準化邏輯下,小A的作品會被認可,小B的會被忽視。
翟建勛:對。教育市場就這樣獎勵小A,懲罰小B。世界當然需要高效執行的人,但更需要那個心里裝著流浪貓,愿意用笨拙卻善意的方式解決非標準問題的人。現實是,市場更愿意為小A的行為買單。
左希:評價標準就是導向。教育在獎勵什么,就會塑造出什么樣的人。家長的焦慮是一方面,供給端是不是也在推波助瀾?
翟建勛:沒錯。機構更喜歡“預制課”。因為標準化最容易復制,成本低,老師也好培訓,交付更穩定。續費邏輯就是成果邏輯。看得見的作品、成績和獎項,才方便當做賣點。
左希:所以問題的根源是,家長買的不是教育,而是一份可復制的確定性。
翟建勛:我14歲那年參加的第一個比賽是DI(創新思維大賽),它現在不在白名單里了,但我仍然覺得它特別好。需要做道具,融合創意、故事和協作,再用表演呈現。當時老師也不懂,就陪我們琢磨,甚至把他女兒的玩具車拆了來改造。我們還想出了“電機推動去,肥皂滑動回”的小設計。那種自由的創造力,如今卻越來越難在市場邏輯里留下位置。
五、誰在推高預制課?
左希:從什么時候開始,你明顯感覺到這種“預制課”變多了?
翟建勛:大概是2021年。有一個模糊的分水嶺。我去過上海的一家STEAM機構,他們每節課都會在門口對家長說:今天孩子學了什么,做了什么實驗。家長聽著很滿意,覺得孩子收獲滿滿。但其實很多東西都是老師塞進去的,孩子自己并沒有經歷探究的過程。
左希:所以表面是收獲,本質是“交付”。
翟建勛:我見過不少孩子,學了兩三年機器人或編程,卻只會在預制好的環境里操作。一旦脫離套件或特定軟件,他們就完全停擺。學習被固化成依賴。
左希:這并不是自然發生的,而是多重力量的合謀。市場需要降本增效,資本需要復制擴張,政策需要統一合規,監管也要便于追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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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建勛:沒錯。我認識的很多同行私下說,他們已經減少了B端和G端的合作。他們以前做入校項目,往往要給校方傭金,20%到30%是行業潛規則。等預算真落到老師手里,一節課只值15塊錢。
左希:所以才會有一波又一波的“運動式”建設。流行MOOC的時候就翻轉課堂,流行創客的時候就上馬空間和器材,流行AI的時候又一股腦做小模型。一紙文件就能帶動一波潮流,但留下的往往是閑置設備。
翟建勛:我聽過一個領導說,“3D打印已經過時了,你還搞3D打印就不對。”他們太看重短期結果。今年出不了成績,明年就換供應商。真正需要細水長流的東西,根本長不出來。
左希:這也是為什么很多機構轉向C端,試著去尋找愿意“慢下來”的家庭。
翟建勛:白名單賽事出來以后,上下游鏈條型的產業模式迅速成型。很多原本喜歡創客的孩子正在一點點退出,因為他們面對的對手,往往不是同齡人,而是有多年經驗的成年人。這是致命的打擊。在這種邏輯里,教育逐漸被做成一臺“算法的炒菜機”,設定好參數,原料從一端進去,另一端就能源源不斷產出統一的成果。
左希:AI的加入會讓這臺機器運轉得更快。它能把課程切成碎片,自動生成練習,實時追蹤學生的表現。看上去精準高效,越是高效,越容易把教育壓縮成一個可控的流程。
翟建勛:對。效率最大化,本來是資本和平臺的偏好。AI只是把它推到極致。但真正的教育,從來不是效率問題。
六、教育的另一種可能
左希:如果預制課已經成了常態,還有沒有別的可能?
翟建勛:有。教育必須留出變量。孩子需要允許犯錯,需要經歷意外。真正的創造力,不是從昂貴的套件和刷不完的題庫里長出來的,而是藏在那些廢紙板小車、泡沫船和紙板投石機里。笨拙卻有生命力。
左希:失敗和不完備,本來就是生活的常態。教育的意義,不是交付一個完美的作品,而是讓人學會在不確定里摸索。
翟建勛:我自己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家庭普通,父母離異,應試成績也不算出眾。是科創像一道光,把我拉出來,讓我相信即使一窮二白,也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這種信念,比任何獎勵都重要。
左希:如果讓孩子相信“我和理想無關、和價值無關、和思想無關、和人類心靈的復雜性無關”,那才是教育最深的悲哀。
翟建勛:是的。我見過太多孩子,從小有想法,后來像一根火柴一樣,越燒越短。最后他們覺得什么都沒意義,成了“空心人”。這是系統熄滅了他們心里的火苗。
左希:所以非預制的可能,不只是教學方式,而是關乎人如何理解自己。在這個充滿矛盾的社會里,孩子才更需要這樣的滋養。
翟建勛:但問題是,好的教育正在變成稀缺品。如果預制課成為主流,“手工教育”“工匠課堂”可能反而成了奢侈品。
左希:這也是你為什么選擇去做自媒體?
翟建勛:去年12月,我因為對一些套件和比賽潛規則的反感,就開了賬號。第一條視頻講AI比賽的混亂,結果意外爆火。很多家長加我,問有沒有線上課。后來我干脆辦了個小沙龍,原本計劃七個家庭,結果來了二十五個。那一刻我意識到:還是有人在尋找“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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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希:所以你們在極簡的條件里,堅持創造空間。
翟建勛:對。300塊買個取暖器,在寒冷房間里錄課。沒有啟動資金,就靠小紅書、視頻號一點點招來學生。現在我們有三百多學員,也找到了一些愿意“慢下來”的家庭。他們不在乎標準答案,而是希望孩子去找到自己的熱愛。
左希:教育的意義,也許就在這里。不是交付成果,而是陪伴孩子找到熱愛。
翟建勛:是的。有的孩子喜歡鳥,我們就研究幫助鳥類的裝置;有的孩子喜歡動漫,我們就做可穿戴的大翅膀。創造不是被規定的技能,而是個人的表達。
左希:如果要搭建一個最有“鍋氣”的場景,你會做什么?
翟建勛:理想的場景是創客馬拉松。不限材質,不限形式,沒有指定目標。創意、應用方式、觀點表達,都可以成為評價的維度。那種創作本質上無法標準化,也永遠不可能被預制。教育若想保留鍋氣,就必須先學會接受不可控。而這是預制邏輯最無法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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