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不如一秋忙。在金秋十月,我總是回憶起小時候。人們下地干活,來去帶著小跑,跟“搶”似的。母親總說:“要想日子過得好,一年得起三百六十五個早。”秋忙時,天還沒亮,母親就已做好早飯,我們一睡醒就能聞到飯菜香。
一路小跑著下地秋收。我們得搶在秋霜前收回水稻。成熟的稻穗怕霜打,霜一打,稻穗就背脖子,既容易折斷,又不好往下脫粒,而且糟損稻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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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池子一格一格地鋪向天邊,沉甸甸的稻穗低著頭,向人致意。秋風過處,金黃的稻浪刷刷啦啦地涌過去,像滾過一陣又一陣金雷。
刀吃勁草。父親把鐮磨得飛快。陽光下,我們都成了豪俠。刀光閃過,稻子齊刷刷放倒,捆好后一排排立在田里,像器宇軒昂的士兵,神氣十足地等著請功領賞。我們在金色稻海中扎猛子,每一個猛子扎下去,身后就是一排稻個子,割完的稻茬兒白花花地在身后瞇著眼笑,讓人看著心里敞亮,那么詩意,那么有成就感。
有的稻田池子地勢洼,初秋的雨水積在田里,割起來特別費勁,不但得穿靴子下去,而且割下的稻子不能放倒去捆,得擎在臂彎里,攢夠一捆,再撴實,捆緊,立穩。最費勁的是往出扛稻個子。田里積水,車進不來,必須得靠人力把稻子扛到車道上。正值中秋,晚霞把天空裝飾一新,金紅的夕暉把稻田的顏色調成美麗的油畫。我們在稻菽般金燦燦的笑聲中,回家吃月餅。母親燒一鍋白菜粉絲湯,我們熱乎乎地吃飽喝好。
金黃的圓月爬上樹梢,父親腋下夾一塊塑料布走在前面,我和母親踮著步子一路小跑緊隨其后。到了田里,嗬,好熱鬧!一望無際的稻田地仿佛一片汪洋,人們如一尾尾小魚在水中游走,每一條魚身上都負著一捆捆的稻子。我們立刻匯入魚群的運輸大軍里。父親把塑料布系在身上,我們把稻個子運到田埂上,父親再把它們扛到車道邊。人語聲、趟水聲、疾走的腳步聲、拖拉機的喘息聲……匯集成一片中秋交響曲。
割完稻子,就急火火地收苞米。
一場嚴霜后,太陽剛剛爬上東邊的山棱,我們就已經到苞米地了。苞米葉子上覆一層白花花的霜,陽光斜斜地照上來,霜化成又涼又重的露水。摸一把,涼徹骨。父親早就到地了,他在田壟間揮鐮,身后是一鋪一鋪放倒的苞米稈。大苞米棒歪著頭,支楞八翹地伸出金黃的腦瓜頂,上面一撮苞米胡子,飽滿泛光的玉米粒和我們捉迷藏。我望著苞米棒子打怵。母親塞給我一副手套,一把抓起一個大苞米棒,咔嚓一聲掰下來,一邊掰一邊說:“眼睛是賴蛋,雙手是好漢。干活!一會兒就熱乎了。”我開始扒苞米。苞米棒的蒂又粗又硬,我沒有那么大力量,像媽媽一樣“咔嚓”一下把苞米撅下來,只能用膝蓋頂著,兩只手往下撅。沒多大一會兒,我的褲子膝蓋處就濕透了,冰涼冰涼,直透肌骨。但我不能喊苦,母親扒得飛快,已經落了我一大截。
母親扒苞米,像士兵裝子彈一樣快,咔咔咔三下子,金黃的大苞米棒子就得下來。苞米棒像個包裹嚴實的大娃娃,母親成了“理發師”,第一把給它的葉子來個大偏分,撕開一半苞米葉;第二把給它來個大平分,撕開另一半苞米葉;第三把兩手握住棒和葉一錯勁,苞米棒“咔”地一聲脆響,頂著一個小光頭就從葉子里跳下來,落進母親的手里。我也是三把就到位,前兩把和母親一樣,第三把用膝蓋頂著一撅,“咔”地一聲,苞米棒子也下來了。
秋收那幾天,父親特別關注天氣預報,最怕下秋雨。一下雨,壟溝里都是泥水,秋收的人太遭罪。若是天氣預報最近幾天有雨,我們就得搶在雨前起早貪黑收回苞米,晚上光線不夠,就把拖拉機大燈打著照亮。拖拉機答答答地響,像在催促我們“快點兒扒啊快點兒扒”。
一場秋雨一場寒。苞米都收回來,上了“樓子”(自家用向日葵稈和木頭搭的盛裝玉米棒的露天倉子),即使連下幾天秋雨,也不用犯愁,苞米樓子通風,完全不用擔心苞米發毛。
圖片家里每年都種點兒黃豆,榨豆油,過年換干豆腐和凍豆腐,來年開春下大醬,過日子少了黃豆哪行呢?豆莢都干透了,豆梗也干透了,硬硬的,割的時候能把手腕扎出一片細細麻麻的傷口。干好的豆莢脾氣很暴,它在驕陽下暴曬著,一碰就炸莢,黃豆粒四處蹦,撿不過來,糟損太大。割豆子要搶在露水曬干之前。豆莢濕濕,白露未晞,是割豆子最好時機。豆莢被露水浸著,溫柔了許多,割起來不那么扎手,也不炸莢,但也有少量的豆粒蹦出來。父親和母親在前面割豆子,我和妹妹在后面撿豆粒。晚上,母親把我們撿的豆粒用水洗凈,稍微泡泡,炒鹽酥豆吃。
母親總是在雪前搶秋菜。輕霜不怕,晚上用東西遮一遮,白天太陽出來,頂著露水還能往上長。但要來小輕雪就不行了,那些青菜還是耐不住雪后寒的。大白菜最先砍下來,曬蔫了,腌酸菜。紅蘿卜、白蘿卜、秋香菜和暖蔥,下雪前收回就行。腌咸菜,曬干白菜,曬蘿卜干……冬儲菜備得足足的。這個時節曬的干菜,要用水焯完了曬。小棵白菜用水焯過,一串串編起來,掛在房檐下;蘿卜纓子也焯了,編成麻花辮一樣,掛著曬;大蘿卜切片蒸熟后再曬。
屋檐下,一串串老綠色的干白菜、鮮紅的干辣椒,金黃的玉米穗子,迎著秋光斗艷。下雪了,一簇簇蓬松的小雪花掛在上面,新鮮得讓人垂涎。
在人們疾趨的腳步聲中,田里的果實被“搶”光了。大地裸露出本色的肌膚,就像一位母親,用一年的精氣孕育出滿地的果實,哺養著大地上的人們;然后,在西風和朔雪的催眠下,用一個冬天休養生息,待明春重煥生機。
歲歲復始,生生不息。
文:遲東晶
圖:孫明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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