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三年秋,平原縣連降半月冷雨,巷尾那間漏風的土坯房里,蕙娘正彎腰踩著紡車。
麻線在她粗糙的指間游走,紡車“吱呀”聲里,不時摻著襁褓中阿瑾的囈語。
她右腿蜷在身下,那是幼時墜崖落下的殘疾,走路總像被無形的線扯著半邊身子,再加上左臉那塊拇指大的褐痣,才三十歲的人,頭發里已摻了銀絲。
“蕙家娘子,這布我多給兩文,你別追了!”
鎮上布莊的王掌柜攥著銅錢,在雨巷里快步走,身后的蕙娘深一腳淺一腳地追,泥水濺濕了她的粗布裙。
“掌柜的,說好三十文就是三十文,多一文我也不能要!”
她追到王掌柜跟前,喘著氣把兩文錢塞進對方手里,掌心的薄繭蹭過銅錢邊緣,“我雖窮,卻不能壞了本分。”
王掌柜望著她額前貼住的濕發,又看了看她瘸著的腿,嘆著氣搖頭:“你這性子,也難怪……”
話沒說完便住了口,誰都知道,蕙娘的丈夫去年冬天染了肺癆,沒撐過正月就走了,留下她和剛出生的阿瑾,靠紡布勉強糊口,上門提親的人,一個也沒有。
蕙娘沒在意王掌柜的欲言又止,抱著賣布換來的雜糧往家走。
路過巷口的餛飩攤時,阿瑾在襁褓里哭了起來,她停下腳步,摸了摸懷里的錢袋,猶豫了半天,還是沒舍得買一碗熱湯。
“乖,回家娘給你煮米糊。”她輕輕拍著襁褓,聲音柔得像巷里的雨絲,可轉身時,卻沒看見不遠處茶樓上,一雙眼睛正望著她的背影。
茶樓上的文彥放下茶盞,指尖還留著書卷的墨香。
他是鎮上有名的讀書人,家里有三進宅院,去年妻子難產去世后,媒人踏破了門檻,可他總覺得那些女子眼里少了點什么。
直到他剛才看見蕙娘追還兩文錢的模樣,那瘸著腿在雨里奔跑的身影,比他見過的所有大家閨秀都更清亮。
“管家,你去打聽下,那位蕙家娘子的情況。”文彥對著樓下喊,聲音里藏不住的急切。
管家應了聲,撐著傘往巷口去,文彥則重新拿起茶盞,可目光卻總往巷尾飄,心里竟莫名盼著能再看見那個身影。
三日后,文彥的管家提著禮盒,站在蕙娘家的土坯房門口。
門框上的春聯早已褪色,門簾是打了好幾塊補丁的粗麻布,管家剛要敲門,就聽見屋里傳來紡車聲和孩子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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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開門見是管家,愣了愣,把人讓進屋里。
屋里陳設簡單,只有一張破木桌、兩把椅子,墻角堆著紡好的布卷,唯一像樣的東西,是掛在墻上的丈夫的靈位。
“不知管家今日來,有何事?”蕙娘給人倒了碗白開水,指尖下意識地攏了攏額前的頭發,想遮住臉上的痣。
“蕙家娘子,我家公子文彥,對你心生愛慕,特讓我來提親。”管家把禮盒放在桌上,里面的綢緞和銀飾閃著光。
“我家公子說了,若你肯嫁,今后你和小公子的吃穿用度,都不用愁,小公子還能跟著先生讀書。”
蕙娘手里的碗晃了晃,水灑在桌上。
她抬頭看著管家,眼里沒有驚喜,只有平靜:“管家請回吧,我不能嫁。”
“娘子為何拒絕?”管家急了,“我家公子家境殷實,人品端正,你嫁過去,就能擺脫苦日子了。”
“我知道文公子是好人,可我已嫁過一次人,夫君走了,我便該守著他的孩子過一輩子。”
蕙娘走到靈位前,輕輕擦了擦牌位上的灰,聲音帶著一絲哽咽,“我又丑又瘸,能活著,全靠這點念想撐著。若是再嫁,便是對夫君不敬,今后還有何臉面見他?還有何臉面在這世上立足?”
管家還想勸,可看著蕙娘堅定的眼神,只好提著禮盒走了。
他回到文家,把蕙娘的話轉告給文彥,文彥不僅沒生氣,反而更敬重蕙娘:“好一個有骨氣的女子!她不愿嫁,我便不逼她,今后若她有難處,咱們多幫襯就是。”
自那以后,文彥時常讓管家給蕙娘送些糧食和布料,可蕙娘每次都讓管家把東西帶回去,只偶爾收下一些種子。
她想靠自己的雙手,把阿瑾養大。
文彥見她如此,便不再送東西,只是時常站在茶樓上,看著巷尾的土坯房里亮起的燈光,心里盼著這對母子能平安度日。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平原縣的天氣漸漸暖和起來,蕙娘種的麥子也冒出了嫩芽。
她正帶著阿瑾在田里除草,就聽見鎮上有人喊:“文彥公子沒了!文彥公子沒了!”
蕙娘手里的鋤頭掉在地上,她踉蹌著站起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幾天她去鎮上賣布,還看見文彥在書院門口和先生說話,怎么突然就沒了?
她顧不上田里的活,抱著阿瑾往文家跑,瘸著的腿在土路上磕磕絆絆,好幾次差點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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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大門敞開著,院里亂糟糟的,幾個穿著粗布衣服的漢子正搬著家具往外走,仆人們縮在墻角,不敢出聲。
蕙娘走進正屋,看見文彥的遺體放在床上,身上蓋著白布,旁邊的搖籃里,一個嬰兒正餓得嗷嗷大哭,那是文彥的兒子明軒。
“你們是誰?為何搬文家的東西?”蕙娘沖上前,攔住一個搬柜子的漢子。
那漢子斜著眼看她:“你是誰?這是文家欠我們的錢,我們來拿東西抵債,關你屁事!”
“文公子為人正直,怎會欠你們錢?”蕙娘氣得渾身發抖,“你們分明是趁文公子剛走,來搶東西的無賴!”
“你個丑瘸子,也敢管老子的事?”漢子抬手就要打蕙娘,旁邊的人趕緊拉住他:“別跟她廢話,咱們趕緊搬,免得夜長夢多。”
一群人推著蕙娘,把東西往門外搬,蕙娘趴在地上,死死拽著一個箱子的角,指甲都摳破了,鮮血滲進木箱的木紋里。
“你們不能搬!這是明軒公子的東西!”蕙娘哭喊著,可她的聲音在混亂的院子里顯得那么微弱。
直到那群人把能搬的東西都搬空,揚長而去,蕙娘才爬起來,走到搖籃邊,抱起哭得嗓子都啞了的明軒。
她看著文彥的遺體,又看了看懷里的明軒和身邊的阿瑾,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文公子,你放心,我定會幫你討回公道,定會把明軒養大。”
當天下午,蕙娘抱著明軒,牽著阿瑾,一瘸一拐地往縣衙走。
路上的人看見她,都指指點點:“你看那個丑瘸子,還想管文家的事,真是自不量力。”
蕙娘沒理會那些議論,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讓那些無賴受到懲罰,把文家的家產拿回來。
縣衙里,縣令正在批閱公文,聽見堂外有人喊冤,便讓人把人帶進來。
蕙娘抱著明軒,牽著阿瑾,走進大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人,民女蕙氏,求大人為文彥公子做主!”
縣令看著堂下的婦人,衣衫破舊,臉上有痣,還瘸著一條腿,身后跟著兩個年幼的孩子,皺了皺眉:“你有何事,慢慢說來。”
蕙娘把文彥去世后,無賴們搶家產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還把明軒抱給縣令看:“大人,文公子就這一個兒子,如今家產被搶,孩子連口飽飯都吃不上,求大人一定要抓住那些無賴,把家產追回來!”
縣令聽了,有些懷疑:“你與文彥非親非故,為何要為他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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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公子生前敬重民女,民女雖未嫁他,卻記著他的恩情。”蕙娘抬起頭,眼里滿是堅定。
“如今他遭此橫禍,民女若不管,便是忘恩負義,今后還有何臉面做人?”
縣令看著蕙娘真誠的眼神,又看了看懷里嗷嗷待哺的明軒,心里動了惻隱之心。
他讓人去文家查探,又讓人去鎮上打聽那些無賴的下落。
沒過兩天,差役就把搶家產的無賴們都抓了回來,從他們家里搜出了文家的財物。
公堂上,無賴們一開始還想狡辯,可當差役把搜出的財物擺在他們面前,他們再也無話可說,只好認罪。
縣令判他們把搶來的財物全部歸還,還要每人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蕙娘看著被追回的財物,跪在地上給縣令磕了三個頭:“謝大人為民女做主,謝大人為文公子討回公道!”
縣令扶起蕙娘,嘆了口氣:“你雖是女子,卻比許多男子都有骨氣、有義氣。文彥能得你相助,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讓人把文家的財物清點好,交給蕙娘保管,還特意寫了文書,證明這些財物歸明軒所有。
蕙娘抱著明軒,牽著阿瑾,帶著文家的財物回到了自己的土坯房。
她把財物一一封存好,鎖在一個木箱里,鑰匙貼身放著。
晚上,她給兩個孩子喂了米糊,把阿瑾放在左邊的搖籃里,明軒放在右邊的搖籃里,自己坐在中間,一邊紡布,一邊哼著童謠,紡車的“吱呀”聲里,第一次有了安穩的味道。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瑾和明軒漸漸長大了,阿瑾比明軒大一歲,總是像哥哥一樣護著明軒。
蕙娘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紡布,白天還要去田里干活,晚上回來還要教兩個孩子認字。
有一次,蕙娘在田里干活,突然下起了大雨,她趕緊往家跑,回到家時,渾身都濕透了。
她看見阿瑾正抱著明軒坐在門檻上,手里還拿著一本破舊的書,阿瑾見她回來,趕緊站起來:“娘,你回來了,我剛才在教明軒認字呢。”
蕙娘摸了摸阿瑾的頭,眼里滿是心疼:“傻孩子,下雨了怎么不進屋?凍著了怎么辦?”
“我怕明軒在家待著無聊,就帶他出來等娘。”阿瑾笑著說,露出兩顆小虎牙。
明軒也跟著說:“娘,哥哥教我認了好多字,我以后也要像哥哥一樣厲害。”
蕙娘看著兩個懂事的孩子,心里既欣慰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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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阿瑾也喜歡讀書,可家里的錢只夠供一個孩子讀書,她早已下定決心,要把文家的財物用在明軒身上,讓明軒完成文彥的心愿,成為一個有學問的人。
等明軒到了上學的年紀,蕙娘拿出封存的文家財物,送明軒去了鎮上最好的書院。
阿瑾則跟著蕙娘去田里干活,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挑水、砍柴,晚上回來還要幫蕙娘紡布。
有一次,明軒從書院回來,看見阿瑾在田里干活,滿頭大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拉著蕙娘的手說:“娘,讓哥哥也去讀書吧,我可以少吃點飯,把錢省下來給哥哥交學費。”
蕙娘摸了摸明軒的頭,搖了搖頭:“明軒,你哥哥喜歡干活,他在田里比在書院里自在。你要好好讀書,將來考中功名,才對得起你爹,對得起咱們吃的苦。”
明軒還想再說,可看著蕙娘堅定的眼神,只好把話咽了回去。
從那以后,明軒更加努力地讀書,每天都學到深夜,阿瑾則更加賣力地干活,他知道,只有自己多干一點,娘才能輕松一點,明軒才能安心讀書。
有一年冬天,天氣特別冷,蕙娘的腿疾犯了,疼得下不了床。
阿瑾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來給娘熬藥,然后去田里干活,晚上回來還要給娘按摩腿。
明軒從書院回來,看見娘疼得皺著眉頭,心里很著急,他跑遍了鎮上的藥鋪,買了最好的藥材,還每天給娘煎藥、喂藥。
蕙娘看著兩個孝順的孩子,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自己的辛苦沒有白費,這兩個孩子,都是她的驕傲。
轉眼十幾年過去了,明軒長成了一個英俊的青年,他不負眾望,在科舉考試中一舉考中進士,被派到外地為官。
明軒離家那天,蕙娘和阿瑾送他到村口,明軒跪在蕙娘面前,磕了三個頭:“娘,兒子這一去,不能在您身邊盡孝,您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等兒子站穩腳跟,就回來接您和哥哥過去享福。”
蕙娘扶起明軒,擦了擦眼淚:“傻孩子,娘不用你接,娘在這兒住慣了。你在外要好好為官,做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官,不要辜負了娘對你的期望,不要辜負了你爹的在天之靈。”
阿瑾也拍了拍明軒的肩膀:“弟弟,你放心去吧,娘有我照顧,你在外要好好保重自己。”
明軒點了點頭,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家鄉。他到任后,勤勤懇懇,清正廉潔,很快就得到了百姓的愛戴和上司的賞識。
沒過幾年,他就被調回了京城,當了大官。
明軒回到京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平原縣接蕙娘和阿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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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娘一開始不愿意去,可架不住明軒的再三請求,只好跟著去了京城。
到了京城,明軒把蕙娘和阿瑾接到了自己的府里。
府里裝修得很豪華,可蕙娘卻住不習慣,她還是喜歡家鄉的土坯房,喜歡田里的莊稼。
明軒知道娘的心思,就特意在府里開辟了一塊菜園,讓娘可以種菜,還讓阿瑾管理府里的田地,讓阿瑾做自己喜歡的事。
明軒還幫阿瑾說了一門親事,女方是一個善良勤勞的姑娘。
婚禮那天,蕙娘看著阿瑾穿著喜服,牽著新娘的手,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知道,阿瑾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她再也不用擔心阿瑾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蕙娘的身體越來越差,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有一天,她把明軒和阿瑾叫到身邊,從懷里掏出一把鑰匙,遞給明軒:“明軒,這是你爹家產的鑰匙,當年我把它封存起來,就是想等你長大了交給你。如今你已經功成名就,也有了自己的家,這鑰匙也該物歸原主了。”
明軒接過鑰匙,跪在蕙娘面前,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娘,您對我的恩情,比山還高,比海還深,這鑰匙我不能要,您留給哥哥吧。”
“傻孩子,這是你爹的東西,就該歸你。”蕙娘摸了摸明軒的頭,又看了看阿瑾。
“阿瑾,你弟弟如今有出息了,你也要好好過日子,娘這輩子,能看著你們兄弟倆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就已經很滿足了。”
說完,蕙娘慢慢閉上眼睛,臉上帶著微笑。
她操勞了一輩子,終于可以安心地去見文彥了,終于可以告訴文彥,她沒有辜負他的仰慕之情,她把明軒培養成了一個有用的人。
明軒和阿瑾跪在蕙娘身邊,哭得撕心裂肺。
后來,明軒按照蕙娘的遺愿,把她的遺體送回了平原縣,葬在了文彥的身邊。
他還在蕙娘的土坯房旁邊蓋了一座祠堂,供奉著蕙娘和文彥的牌位,每年都回來祭拜。
蕙娘的故事,也在平原縣流傳了下來,人們都說,她是一個有情有義、有骨氣的女子,是天下女子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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