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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于湖南日報
不久前,喜聞湖南沅陵縣將在連綿起伏的二酉山區舉辦中華書山詩詞大會,心湖驟起漣漪。那座座隱于湘西群峰間的山巒,于我華夏民族而言,從來不止是地理坐標,更是鐫刻著中華文明基因的精神圖騰。翻閱古籍,距今1600多年前南朝文學家、史學家盛弘之在他所著的地方志《荊州記》中重筆濃墨寫道:“沅陵縣小酉山石穴,有秦人藏書千卷。”公元983年成書的北宋官書《太平御覽》亦記載此事,為這段塵封的往事又增添了幾分厚重。據載秦滅六國后,始皇帝為穩定剛統一的國家政權,下令焚燒所滅國家的政治、思想類書籍。一時烈焰席卷天下,諸子典籍、百家言說眼看要化作灰燼。就在此時,儒生伏勝不忍文脈斷絕,暗中聯絡湘地士子,冒著生命危險歷盡艱難險阻將千余卷古籍藏于大酉山與小酉山一帶的多處石穴之中。這巍巍群山合稱“二酉”,那時便成了亂世中文化的“諾亞方舟”。待到漢祚初定,這批藏書重見天日,被獻予漢高祖劉邦。山中藏書的石穴被封為“文化圣洞”,后世華夏子孫無不對此地頂禮膜拜。二酉山脈亦被后人尊為中華書山。
一想到史籍關于二酉藏“千卷秦人古書”的記載,我總忍不住遐想:那幽深石穴里,定然藏著《尚書》、《論語》、《詩經》、《道德經》、《孫子兵法》等這些先秦名著吧?此外,還有那屈原筆下的《楚辭》也應藏于其中。屈子身為楚國三閭大夫,一生以“聯齊抗秦、保境安民”為志。其筆下的文字,無不浸透著對家國的赤誠。“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是他對理想的執著;“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是他對時政的憂思。這樣一部飽含愛國主義精神與獨立思想的典籍,自然成了秦始皇焚書的重點對象。當然,它與其它典藉一樣,也必然是伏勝與湘地士子拼盡全力守護的珍寶。
《楚辭》的流傳,本就帶著幾分民間的煙火氣。它最初并非以刻板典籍的模樣存世,而是借著楚地民眾的口耳傳誦于江湖田埂。戰國末期,《懷沙》《離騷》等篇章便已出現不同版本的文集,就像山野間的野花,在不同的地段搖曳著色彩各異的芳姿。1977年,安徽省阜陽市雙古堆漢墓出土的《楚辭》殘簡,用不甚規整且斑駁的字跡印證了這種流傳方式——簡牘上的文字明顯帶著抄寫者的隨性。這恰好說明,在典籍被藏入石穴之前,《楚辭》早已融入楚人的生活,成為他們情感與思想的載體。
二酉山的藏書重見天日,成了《楚辭》命運的轉折點。當那千余卷典籍被獻予劉邦,塵封的文化星火終于得以再度發光。到了漢武帝時期,有個貧困得以賣柴為生的叫朱買臣的讀書人,因精通“楚辭”,能將屈子的憂思與浪漫娓娓道來,竟獲漢武帝喜愛封中大夫。他常伴君王講解詩章。這看似尋常的仕途故事,實則標志著“楚辭”從民間的“鄉野之音”,正式走進中央王朝的話語體系,成為朝堂之上被推崇的文化經典。此后,《楚辭》的傳播愈發廣泛,如同春風拂過原野,喚醒了更多人對這種瑰麗文風的熱愛。到漢成帝時,劉向這位潛心典籍整理的學者,將屈原、宋玉等戰國文人具有楚地詩歌特色的作品匯集編成《楚辭》一書,從而對這部經典實現了系統性結集,讓那些流淌著楚地血脈的文字,有了安穩的“家”。
由此二酉山也因這場楚湘士子“冒死藏書”的壯舉,成了歷代文人心中的“文化圣山”。多少文人墨客,帶著對文脈傳承的敬畏,千里迢迢來到這里,在石穴前景仰禮拜、凝神沉思。他們或許會撫摸著穴壁上的斑駁痕跡,想象著兩千多年前,湘地士子們是如何用顫抖的雙手將典籍小心翼翼地藏入石縫,又如何在亂世中提心吊膽守護著這份“文明火種”。在這里,無需過多言語,便能感受到一種跨越時空的共鳴——那是湘地先人對知識的極致推崇與守護!是危難之時對家國事業的勇敢擔當!這份堅守,它背后連接著多少人的勇氣與犧牲,潛藏著中華文明在風雨飄搖中不曾斷絕的秘密。
然而終究中華有幸,自漢朝起,二酉山所藏的千余卷典籍中所蘊含的千秋文脈,如同一條條奔騰不息的江河,在中華大地上流淌開來。它們所承載的,不僅僅是文字與知識,更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與智慧。而《楚辭》,無疑是其中最璀璨的浪花。在我國詩歌史上,它是繼《詩經》之后的又一座詩歌高峰——如果說《詩經》是“關關雎鳩”的質樸寫實,那《楚辭》便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浪漫奇絕,它開創性地將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融為一體,讓詩歌有了更遼闊的意境與更深沉的情感。尤其是屈原被流放汨羅江畔時所作的篇章,字字都是從肺腑中噴涌而出的真情:“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那一聲嘆息里,蘊含著對百姓疾苦的深切同情,蘊含著對國家命運的憂心忡忡;“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那一句誓言中,是堅守理想的決絕,是縱使付出生命也不回頭的剛毅。這些文字,早已超越了個人的悲喜,化作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中華兒女在推動中華文明向前邁進的奮斗中,面對困境時的矢志不渝與勇往直前。
受《楚辭》的滋養,中國文學的百花園愈發絢爛多彩。從唐詩的景象萬千,到宋詞的婉約豪放,從元曲的市井風情,到明清小說的豪情義膽,每一種文學形式的綻放,都能看到《楚辭》的影子。尤其是后來歷朝歷代的傳統詩詞中,那些凝結著偉大愛國主義情懷的詩句,其基因與靈魂與《楚辭》是何其相似。杜甫一句“位卑未敢忘憂國”,道盡了庶民百姓對家國的責任;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用生命詮釋了人生的氣節與忠誠;譚嗣同高吟“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展現出敢于為正義事業拋頭顱灑熱血的豪邁。這些詩句,如同一塊塊堅硬的銅磚鐵石,共同筑起了中華民族千秋永固的“精神長城”。正是這道長城,支撐著中華文明歷經五千年風雨而不倒,讓中華民族能昂然挺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每當念及此,我就會遙望湘西,眼前總會浮現出一幅幻夢般畫面:兩千多年前的湘西夜色中,湘地士子們馱著沉重的典籍,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跋涉。他們的腳步或許有些踉蹌,卻異常堅定;他們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瘦弱,但個個肩頭都顯示出扛著守護中華文脈千斤重擔的巨大力量。這一刻,我更明白了二酉山的意義——它不僅是湖湘文化的遠古源泉,更藏著湖南人刻在骨子里的責任與擔當。那些藏于石穴的典籍,守護的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中華文明的精神命脈;那些冒死藏書的身影,傳遞的不僅是一時的勇氣,而是讓文明薪火相傳的堅強信念。
如今,詩詞大會將在沅陵啟幕,當朗朗詩聲再次回蕩在二酉山脈的群峰石穴,那既是對兩千多年前對“書”的守護者們的最好回應。更是對千古不朽的“書山精神”回歸的聲聲呼喚。千古中華,何其有幸。能有這樣一座“書山”,能有這樣一群為文脈奔走的人!而這份“幸”,早已融入我們的血脈,成為中華民族走向光輝燦爛未來永不枯竭的精神力量。
愿書山精神永放光芒!有感于斯,我不禁暢懷詩曰:
贊沅陵中華書山
誰說此地是荒蠻,
舍命藏書血汗潺。
文脈千秋流未斷,
中華高聳幸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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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崇谷,1954年生,詩人、賦作家、書法家、畫家。中華詩詞學會第三屆、第四屆副會長,現為中華詩詞學會顧問兼當代詩詞曲賦聯精品研究委員會主任。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顧問,湖南省詩詞協會原會長。先后聘為中南大學、中共湖南省委黨校、湖南大學、湖南師范大學、湖南農業大學、長沙理工大學客座教授,湖南教育科學研究院博士后導師。廣州國際藝術博覽會特聘顧問,廣州藝博會書畫院名譽院長。所著86萬字理論著作《捍衛尊嚴一中國傳統文化陷阱論批判》 列為湖南省社會科學普及讀物資助項目出版。已出版多部詩詞、書法專著。所著《三江源賦》被高等教育出版社編入教育部第12五、13五、14五教材規劃《大學語文》教科書。《湘江賦》被編入《中華文化基礎教材》。詩詞聯賦書法作品多次獲獎,先后被國內外40余種報刊刊登,40余處名勝古跡刻石立碑。文化部為其出版《走近大家》書法個人專輯,并聘其為特邀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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