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慶縣的山坳里藏著個不大不小的村落,村東頭那戶人家的煙囪總比別家冒得早些,不是為了生計忙碌,而是當家的婦人要伺候她的心肝寶貝——獨子小毛。
這婦人自打生了小毛,像是丟了魂兒,眼里心里再裝不下旁的。小毛剛會爬那會兒,在泥地里滾得像頭小豬,她一把摟進懷里,掏出手帕蘸著自己的唾沫細細擦,嘴里念叨著“我兒這是接地氣,壯實”;等長到能跑會跳,小毛搶了鄰家丫頭的花布毽子,那丫頭咧著嘴要哭,婦人叉著腰就沖過去:“哭啥哭?不就是個破毽子?我兒瞧得上是給你臉,再哭把你家雞窩掀了!”嚇得那丫頭抽著鼻子跑回家,從此村里的孩子見了小毛都躲著走,生怕招惹了他,更怕招惹了他那個護犢子的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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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七歲那年,婦人咬著牙送他去了村西頭的私塾。臨行前,她往小毛兜里塞了仨油酥餅,千叮嚀萬囑咐:“我兒在學堂別受委屈,誰要是欺負你,回來告訴媽,媽去掀了他的屋頂!”私塾先生是個戴老花鏡的白胡子老頭,教學生極嚴,可對小毛卻沒轍——這孩子上課要么東張西望,要么拽前桌姑娘的辮子,先生拿起戒尺要打手心,小毛一梗脖子:“我媽說了,誰敢動我一根手指頭,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一天晌午,小毛像只快活的小猴子,蹦蹦跳跳地回了家。婦人正在灶臺前烙餅,見兒子回來得早,手里的搟面杖停在鍋沿上:“咋這么早就回來了?先生放得早?”
小毛往門檻上一坐,學著先生的樣子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鼻子一聳:“哼!那老東西,我把他煙碗里撒了把母豬糞,他抽了一口,臉‘騰’地就腫起來,跟廟里的豬八戒似的,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拍著大腿直喊“好玩”。
婦人手里的搟面杖“當啷”掉在鍋里,臉上掠過一絲慌亂,隨即又換上嗔怪的神情:“你這孩子,咋這么淘氣?要是被先生逮住了可咋整?”可話剛說完,見小毛撇著嘴要哭,她趕緊走過去,掏出油酥餅塞進兒子手里:“得得得,咱不哭,我兒這主意還挺新鮮,那老東西是該治治。”
這話像是給小毛吃了定心丸,第二天他干脆不去私塾了。先生找上門來,氣得胡子直抖:“你這當媽的,咋能這么縱著孩子?再不管教,將來要出大事!”婦人把門“砰”地關上,隔著門板罵:“我家孩子用你管?你教不好學生還有理了?滾!”
沒了學堂的管束,小毛成了脫韁的野馬。白天在村里閑逛,見誰家的果子熟了就摘,見誰家的雞肥了就追,晚上更不安分,跟著村里幾個不三不四的后生翻墻越院,今天偷張屠戶的肉,明天摸李寡婦的雞蛋。有回被人堵在墻角,打得鼻青臉腫,他哭著跑回家,婦人見狀,抄起扁擔就沖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見著那戶人家的柴火垛就劈,嘴里罵著:“敢打我兒?我讓你們全家不得安生!”最后還是村長來了,好說歹說才把她勸住,那戶人家吃了啞巴虧,只能自認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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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小毛的膽子越來越大。一天深夜,月色昏昏沉沉,小毛“噌”地從院墻上跳下來,肩上挎著個鼓鼓囊囊的布包,手里還提著個酒壇子,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得意。婦人被動靜驚醒,披衣出來,借著月光一看,布包里是糕點蜜餞,酒壇子上還印著鋪子的名號。
“這……這是哪來的?”婦人的聲音有些發顫,心里明鏡似的,這些東西絕不是正道來的。
小毛把東西往桌上一扔,滿不在乎地說:“從鎮上鋪子拿的,那掌柜的笨得像頭豬,我拿了他都沒瞧見。”
婦人咽了口唾沫,剛想罵幾句,可一看兒子那滿是期待的眼神,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摸了摸布包里的糕點,又聞了聞壇子里的酒,嘴角慢慢咧開:“我兒真能耐,快,媽給你熱倆菜,咱娘倆喝兩盅。”
那晚,母子倆坐在桌前,就著偷來的酒菜,喝到半夜。小毛說自己如何躲過掌柜的眼睛,如何翻墻越脊,如何聽得眉開眼笑,一個勁地夸:“我兒有本事,比你那死鬼爹強多了。”
寒來暑往,小毛的個頭躥得老高,成了壯實的后生,村里人都改口叫他大毛。可他的性子半點沒改,反而變本加厲。偷雞摸狗已經滿足不了他,開始跟著外地來的混混攔路搶劫,搶來的錢財,他總會分些給母親,婦人每次都假意推拒幾下,最后還是歡天喜地地收起來,藏進床底下的木匣子。
村里有人勸她:“他嬸子,管管你家大毛吧,再這么下去,要出人命的!”婦人把眼一瞪:“我家大毛是有本事的人,輪得到你們說三道四?”
這話沒說多久,真就出了人命。
那年秋天,一個從山西來的買賣人,背著褡褳往縣城趕,據說褡褳里裝著不少銀子。走到離村子十里地的黑風口,再也沒出來。第二天,有人在山溝里發現了他的尸體,身上的褡褳早已不見蹤影。
官府來了人,騎著高頭大馬,帶著捕快,把村子翻了個底朝天。捕快在大毛家床底下的木匣子里,搜出了幾錠帶著商號印記的銀子,和那買賣人褡褳里丟失的銀子對上了號。
大毛被鎖上鐵鏈子帶走的時候,婦人哭得癱在地上,抱著捕快的腿不放:“我兒是冤枉的!你們弄錯了!放開我兒!”可鐵證如山,誰也幫不了他。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理。大毛被判了秋后問斬。
行刑那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婦人揣著一籃子東西,跌跌撞撞地趕到法場。離著老遠,她就看見跪在刑場中央的大毛,頭發亂糟糟地貼在臉上,身上的囚服又臟又破,脖子上架著沉重的枷鎖,哪里還有半分往日的囂張?
“兒啊!我的兒啊!”婦人哭著撲過去,被衙役攔住。她把籃子往地上一放,里面是紙錢,還有幾塊大毛從小愛吃的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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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毛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映出母親的身影,他干裂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嘶啞:“媽……”
婦人哭得肝腸寸斷,隔著衙役的胳膊搖著:“兒啊,你還有啥想吃的?媽給你弄!你想咋著就咋著,媽都依你!”
大毛沉默了片刻,忽然說:“我啥也不要,就想……吃一口奶。”
周圍的人聽了,都露出驚訝的神色。婦人愣了一下,隨即不管不顧地解開衣襟,露出干癟的乳房,往前湊了湊:“兒啊,來,媽給你吃……”
就在她的乳頭靠近大毛嘴邊的瞬間,大毛猛地抬起頭,眼睛里迸出駭人的光,張開嘴,“咔嚓”一聲,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婦人疼得慘叫一聲,像被蝎子蟄了似的往后跳,捂著流血的胸口,疼得渾身發抖,小腳在地上亂跺。她看著大毛嘴里銜著的那塊血肉,氣得渾身哆嗦,指著大毛的腦門子罵:“你這喪良心的!媽這輩子疼你寵你,把心都掏給你了,你咋能咬媽?你這個白眼狼!”
大毛吐出嘴里的血肉,啐了一口,臉上沒有絲毫悔意,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怨恨:“疼我?寵我?”他笑了起來,笑聲里滿是絕望,“就是因為你這么‘疼’我,這么縱著我,偷東西你夸我能耐,搶東西你跟我喝酒,我才有今天!我這顆腦袋要搬家了,你知道嗎?咬你一口,算輕的!”
這話像一把尖刀,狠狠扎進婦人的心里。她愣在原地,臉上的疼痛仿佛瞬間消失了,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她看著兒子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看著周圍人鄙夷的目光,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里沒有了之前的悲憤,只剩下無盡的悔恨,一聲聲撕心裂肺,在陰沉的天空下回蕩,卻再也換不回兒子的性命,也洗不掉自己種下的惡果。
劊子手舉起了刀,寒光一閃,婦人的哭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空洞的眼神,望著刑場中央那灘迅速蔓延開的血跡,仿佛看到了自己親手澆灌出的那朵惡之花,最終結出了毀滅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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