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每年櫻花紛飛的三月,本是校園里充滿歡笑的畢業季,但在福島縣天榮村的湯本中學,2023年的畢業典禮卻透著難以言說的寂寥——15歲的佐藤和星葵是這所76年校史中學的最后兩名學生,也是最后兩名畢業生。當他們摘下粉紅色胸花時,這所曾經每年畢業50人的學校,正式畫上了句點。而幾乎在同一時間,香川縣丸龜市的小手島中學,也為唯一的畢業生今中章乃舉行了儀式,這所1914年創立的學校,在短暫復課后再次走入歷史。
這樣的場景,正在日本列島不斷上演。“少子化”的持續發酵,不僅讓新生兒數量屢創新低,更直接引發了一場席卷全國的學校關閉潮。從繁華都市到偏遠村落,曾經承載著幾代人記憶的校園,正以驚人的速度消失,而其背后,是日本社會深陷人口泥潭的結構性困境。
下圖:2023年3月13日,在湯本中學(Yumoto Junior High School)畢業典禮結束后,該校最后兩名學生(佐藤和星葵)手持畢業證書與家人合影(圖源:今日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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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源枯竭:日本中小學關閉潮的規模與圖景
日本文部科學省的統計數據,為這場校園消失潮勾勒出清晰的輪廓:在2002年至2020年的18年間,全國共有8580所公立中小學因生源不足關閉,平均每年約450所。這一數字并非靜態,而是隨著“少子化”的加劇不斷攀升——2023年,僅一年就有252所公立小學和初中關閉,較此前的年均水平進一步提升。
學校關閉的直接誘因,是學齡人口的斷崖式下跌。文部科學省2023年度調查顯示,截至當年5月1日,日本全國小學生人數降至605萬人,同比減少10.2萬,這是該數據連續42年減少;初中生人數317.8萬,同比減少2.8萬,連續兩年刷新最低紀錄。從歷史維度看,這種減少并非短期波動,而是出生率持續低迷的必然結果。日本總務省2023年9月公布的數據顯示,2022年日本新生兒數量僅為77萬人,再創歷史新低,是1899年有統計以來首次跌破80萬。出生人口的銳減,直接導致十幾年后學齡人口的“斷檔”,校園空寂成為必然。
這場關閉潮的沖擊,在地域間呈現出顯著的不平衡。偏遠地區與小島成為重災區,上述湯本中學與小手島中學的命運頗具代表性。但即便是在相對繁華的地區,學校關閉也并非個例——埼玉縣秩父市一所百年小學,2009年因生源不足關閉。可見,從農村到海島,從近郊到偏遠村落,學校關閉已形成一張覆蓋全國的網絡,而這張網絡的密度,還在隨著出生人口的持續減少不斷加密。
下圖:2023年3月14日,香川縣丸龜市小手島中學(Oteshima Junior High School)為該校最后一名學生今中章乃舉行了畢業典禮,包括島上居民在內的大約50人參加了儀式。此后,這所建立于1914年的學校將再次關閉(圖源:今日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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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重生與局限:閑置校園的再利用嘗試
大量學校關閉后,如何處理閑置的校舍成為日本社會面臨的現實問題。這些承載著社區記憶的建筑,若任其荒廢,不僅是資源浪費,更會加劇地方的衰敗感。為此,日本政府鼓勵地方政府對閑置校舍進行再利用,并提供資金支持。文部科學省的數據顯示,截至2021年,全國已關閉但未拆除的7400所學校中,74%被重新利用,僅有不到3%計劃拆除。從博物館到水族館,從商鋪到避難中心,這些“退役”的校園正以新的身份融入社區,但這種再利用的背后,仍藏著諸多局限。
歷史建筑的文化轉化是常見路徑。長野縣松本市的開知學校,作為日本最早的現代學校之一,被改造為教育博物館,既保留了建筑的歷史價值,又成為展示地方教育發展的窗口。長野縣木曾市的黑川小學,2022年11月以木制玩具博物館的身份重新開放,將校園空間與地方特色產業結合。群馬縣綠市的花輪小學也采用類似模式,通過“博物館化”讓閑置校舍成為文化地標。這種轉化的優勢在于,學校建筑的結構(如寬敞的教室、禮堂)與博物館功能天然契合,且歷史積淀能增強吸引力。
功能轉化則更注重實用性。埼玉縣秩父市一所2009年關閉的百年小學,2019年經修繕后成為緊急避難中心,同時出租給動漫愛好者作為拍攝場地,既發揮了公共服務作用,又通過商業租賃創造收益。埼玉縣另一所2009年關閉的蘆久保小學,被改造成活動用地,2022年通過出租獲得20萬日元盈利。高知縣將一所學校的游泳池改造成專門飼養烏龜的水族館,三重縣則把教室改成售賣黑膠唱片的商鋪,這些改造都試圖將校園空間與社區生活需求結合。
更具創新性的嘗試是“產業融合”。茨城縣行方市一所廢棄學校被改造成農業休閑公園,人們可以在此購買農產品、學習烹飪,還能參觀以當地特產紅薯為主題的博物館。這種模式將校舍轉化為地方產業的展示與體驗平臺,試圖為衰敗的地區注入新活力。
下圖:茨城縣行方市一所廢棄學校內的部分校舍被改造成紅薯博物館(當地特產),里面陳列著日本歷史人物的人體模型(圖源:今日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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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些再利用案例的光鮮背后,依然隱藏著難以回避的局限。日本地方官員坦言,74%的再利用率“并不盡然”——大部分學校僅實現部分設施的利用,而非整體活化。如某所學校可能僅開放禮堂作為社區活動中心,其余教室仍處于閑置狀態。改造的高成本是主要障礙,茨城縣行方市的案例就顯示,除了少數成功改造的學校,其他舊校舍因翻新費用過高,最終只能選擇拆除。政府補貼的有限性,讓地方政府難以承擔大規模改造,只能進行碎片化利用。
更深層的問題在于,再利用只能解決“空間閑置”,卻無法逆轉“人口流失”。學校本是吸引家庭定居的核心資源,當校園消失,即便建筑被改造成博物館或商鋪,也難以阻止年輕人帶著孩子離開。一位學生母親的擔憂頗具代表性:“如果沒有學校,人們可能不會搬來這里組建家庭。”這種“學校關閉—人口流失—更難吸引人口”的惡性循環,讓再利用的努力顯得杯水車薪。
三、“少子化”與“老齡化”交織:校園消失背后的社會人口困局
日本校園的關閉潮與再利用困境,絕非單純的教育問題,而是少子化、老齡化與地區發展失衡等多重社會矛盾交織的產物。這些現象的背后,是日本人口結構的根本性惡化,以及由此引發的系統性社會危機。
“少子化”的加速是一切的起點。2022年新生兒數量跌破80萬,不僅是數字的變化,更意味著未來十幾年的學齡人口將持續萎縮。文部科學省的數據顯示,日本15歲以下人口僅1440萬,占總人口的11.5%,較2000年代初減少了400萬。這一比例在偏遠地區更低。“少子化”的根源復雜,包括年輕人經濟壓力增大、婚育觀念轉變、育兒成本高昂等,但直接結果是:支撐學校存在的“生源基礎”正在消失。
與“少子化”相伴的是“老齡化”的加劇。日本65歲以上人口占比位居世界第二(僅次于摩納哥),這種“銀發社會”與“少子社會”的疊加,形成了人口結構的“倒金字塔”——少數年輕人需要支撐大量老年人的社會保障,使得年輕人自身的婚育意愿進一步被壓制。“老齡化”還導致地方社區活力衰退,商業等配套設施因需求不足而減少,反過來又促使年輕人為了更好的生活環境向大城市遷移,加劇地方人口流失。當地方人口持續減少,學校、醫院等公共服務設施的維持成本上升,最終因“用不起”而關閉;而設施的關閉,又成為新的人口流失誘因,形成“死亡循環”。
學校在這一循環中扮演著關鍵角色。對有孩子的家庭而言,學校的存在是定居的前提條件。湯本中學關閉后,天榮村將失去初中教育資源,家庭若想讓孩子接受中學教育,要么搬遷,要么長途通勤,這實際上剝奪了家庭留在當地的選擇權。小手島中學的再次關閉,意味著島上若再有孩子出生,家長只能選擇離島求學,小島的“去兒童化”將徹底不可逆。這種“學校消失—家庭離開—社區衰敗”的鏈條,正在日本無數偏遠地區重復上演。
值得注意的是,大城市雖能通過吸納外來人口暫時緩解“少子化”壓力,但高房價、激烈的教育競爭反而進一步壓低生育意愿——東京2023年的總和生育率僅為1.1左右,低于全國平均水平。而偏遠地區因人口流失導致服務設施減少,更難吸引年輕人,生育意愿同樣低迷。這種“兩頭塌陷”的局面,讓日本的人口問題陷入難以破解的困局。
從根本上看,學校關閉只是日本人口危機的“顯性癥狀”。當一個國家的新生兒數量持續低于死亡人數,當年輕人口不斷向少數大城市聚集,當地方社區因缺乏活力而逐漸消失,校園的消失不過是這種結構性衰退在教育領域的直接呈現。再精巧的校舍改造方案,再完善的地方振興政策,若不能扭轉人口減少的大趨勢,終究難以改變校園持續消失的命運。
日本的今天,或許是許多國家需要警惕的明天。從8580所關閉的公立學校,到“孤獨的畢業生”背后的人口流失,從校舍再利用的努力與局限,到“少子化”與“老齡化”的雙重絞殺,日本正在經歷一場由人口結構惡化引發的社會變革。這場變革中,校園的消失不僅是教育資源的重組,更是社區記憶的斷裂與地方未來的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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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作者:上海產業轉型發展研究院常務副院長 嚴含
責任編輯:胡珊毓
策劃審核:夏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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