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眼中,“癡”是一種病態,是一種讓人同情和不屑兼具的存在,譬如當有人說“這個人是白癡”、“這是在癡人說夢”,就是這么一種讓常人看來很荒誕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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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看雪》
明朝的張岱客居西湖時,大雪三日后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獨往湖心亭看雪。他本已是癡人,不想卻在湖上他鄉遇知音,甚為驚喜,“強飲三大白而去”,舟子不解其行止,自顧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舟子和張岱同在一條船上,卻生活在兩個彷佛很遠的世界。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一部《紅樓夢》寫盡了多少世間幻相,兒女情長。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屬于自己的《紅樓夢》,每個人心中也都有一個曹雪芹。
臺灣美學家蔣勛曾說過他所體味到的“紅樓之美”:“我覺得《紅樓夢》是一本眷戀青春的書,這個青春講的不是年齡,而是一種拒絕心靈衰老的心境。”
那么,一個人拒絕青春衰老的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呢?借曹雪芹在《紅樓夢》開頭所言,不過是“或情或癡”而已。人有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此七情者,天性而來,不學即會。
情到深處,便為癡。在《紅樓夢》中,“癡”這個字出現的頻率特別高,它映照的是書中很多人的情感狀態,而不僅僅是一個重要的形容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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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繪香菱
馮公子馮淵遇到英蓮便“癡”了。他出身于小鄉宦家庭,自幼父母雙亡,也無兄弟,一個人守著些薄產度日。他人品風流,十八九歲之前,“酷愛男風,最厭女子。”
可他對英蓮一見鐘情,不但執意從拐子手中買下英蓮,還立誓再不結交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女子。
對英蓮,他雖是買來做妾的,卻三日之后才將她娶進門,可見其極為鄭重其事。若不是拐子貪心,若無呆霸王橫刀奪愛,馮淵和英蓮,也可能就是一樁好姻緣了,也許就會那么恩愛地走完一生了。面對薛蟠的驕橫爭奪,馮公子因著心中的癡念,就是不放手,直至被活活打死。
想來這個可憐的馮公子,沒遇到英蓮之前,經年數月把自己浸淫在聲色之中,一朝醒悟,變得專情認真,為了一個女孩子去拼掉命。其心之癡,令人感嘆。
孤傲的司棋為表弟潘又安秒變《紅樓夢》“第一花癡。”那天晚上他們倆約會時,被鴛鴦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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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司棋與潘又安》
約會時司棋完全是一個戀愛中瘋狂的女孩子:她穿著一條紅裙子,一個身穿紅裙子的女孩子至少是熱情的,那么那個晚上的司棋肯定更是熱情如火了。
她梳著一個“鬅頭”,就是一種發髻高而松的發式。大多數女孩子的發式是長長的下垂的,顯示出女孩的柔美。司棋與眾不同的發式正表明她標新立異的生活態度,有極強的個性。
第三點,鴛鴦看到的司棋身材是高大豐壯的,不是一個畏畏縮縮,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既然被看到了,她就不再遮遮掩掩,干脆走出來,弄得鴛鴦比她還尷尬。
倒是她那個潘又安,人長得一表人才,卻膽小如鼠,“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后來嚇得連家也不敢會,直接逃走了,司棋知道后,氣的大病了一場,差點沒死去,還是鴛鴦開解,方慢慢好了。
司棋的主子二姑娘迎春性情懦弱,人送綽號“二木頭。”丫頭司棋卻活得趾高氣揚,孤傲蠻橫。為了一碗蒸雞蛋,她和寶玉的丫頭晴雯攀比,帶著一幫小丫頭大鬧柳嫂子的廚房。
查抄大觀園時,鳳姐當眾念她和潘又安的情書,她“也并無畏懼慚愧之意。”被逐出大觀園后,她雖然恨潘又安膽小怕事,卻依然和母親表明要嫁給他的決心。哀求過后母親依然不允時,她撞墻而死,為愛殉情。
曾經遇事手足無措的潘又安,那一刻倒是冷靜的可怕:他買來兩口棺材,趁人不備,拿小刀往脖子上一抹,隨司棋而去,終算沒有辜負她。連王熙鳳聽聞之后都驚異地說:“哪有這樣的傻丫頭,偏偏就碰到了這個傻小子。”這里的“傻”,已然是“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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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齡官畫薔》
“齡官畫薔”這個情節在《紅樓夢》中也是奇文妙筆。曹雪芹用賈寶玉的視角去寫齡官的癡,寫賈薔的癡。
早在“元妃省親”之時,賈薔應該就喜歡上了齡官。賈薔讓齡官演唱元妃點唱的戲文,齡官以沒有排練熟為由拒絕,賈薔竟也不怪罪于他。
齡官生病不舒服,賈薔百般討好,花一兩八錢銀子買來一籠鳥雀逗她開心,卻適得其反,被齡官說成故意打趣她就是那籠中鳥,賈薔只得馬上放掉,搞得不知所措。然而女孩子的感情表達的確是很隱晦很深切的。
那天午后,齡官或許是太想念賈薔了,亦或許是為那份毫無保障的情感憂心難耐,她一個人悄悄走到薔薇架下,信手拿起一段枯枝,就在地上反復寫一個“薔”字。戲班的女孩子其實識字并不多,這個“薔”字也不是常用字,亦可見,齡官對賈薔思念之深,用情之深。
誠然,《紅樓夢》中第一癡情男女是寶玉和黛玉兩人。寶玉與黛玉的“癡情”,可以說是《紅樓夢》的核心靈魂,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最為動人的情感圖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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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溫繪賈寶玉初會林黛玉
他們的“癡”超越了尋常的兒女情長,是一種對純粹情感、精神共鳴的極致追求,帶有深刻的宿命感和悲劇性。二人將“情”視為生命最高價值,為情生,為情死。
他們的“癡”源于靈魂深處的相互理解與認同,而且那份情感是那樣地純粹、專注、排他,不容雜質,還有對情感細微變化的敏銳感知,常陷入自傷自憐。
小說第二十三回,寶玉攜《會真記》(即《西廂記》)在沁芳閘橋邊桃花樹下偷看,被黛玉發現。兩人共讀此書,被書中張生、崔鶯鶯追求自由愛情的故事深深打動。寶玉借書中“多愁多病身”、“傾國傾城貌”之語向黛玉表白心跡,黛玉佯怒,實則內心波瀾起伏。這是他們情感升華的關鍵點。
共讀禁書,共同沉醉于追求真摯愛情的故事,標志著他們在精神世界的高度共鳴。他們癡迷的不僅是故事,更是故事中那種超越禮教束縛、追求心靈自由的情感境界。
寶玉借書中語表白,雖顯唐突,卻是其“情癡”本性的自然流露,是內心深處情感的迸發。黛玉的“假意嗔怒”,是她敏感自尊下對這份熾熱情感的掩飾,內心實則深受觸動,確認了寶玉對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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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旦宅繪寶黛情深
這種欲說還休、心照不宣的試探,正是“癡情”在萌芽狀態下的微妙表現。這一刻,他們共同確立了對“真情”的信仰,將彼此視為唯一能理解這份“癡”的知己。
小說第二十七回,黛玉在餞花神之日,見園中落花狼藉,感懷身世,勾起傷春愁思,遂荷鋤攜囊,將落花掃起,葬于花冢之中,并吟誦《葬花吟》。黛玉葬花,是將落花人格化,賦予其與自己相同的生命尊嚴和悲劇命運。
她癡迷于花的純潔與易逝,實則是自憐自傷,將自己的命運與落花融為一體。“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正是她孤高自許、不容玷污的靈魂寫照。這種對美的毀滅性敏感和近乎儀式化的哀悼,正是“情癡”的極致表現。
《葬花吟》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等句,不僅是對當下處境的哀嘆,更是對自己未來悲劇命運的深刻預感。她癡于情,也癡于對命運無常的體悟。
寶玉在坡上聽到《葬花吟》,先“不覺慟倒山坡之上”,后“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最后“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他完全被黛玉的悲情所感染,感同身受,心痛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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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花賦
他的“癡倒”和后續行為,表明他對黛玉靈魂深處的孤獨與悲苦有著最深切的理解和共鳴,是“知己之癡”的強烈反應。
小說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勸寶玉留意“仕途經濟”,寶玉當眾給她難堪,并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恰被路過的黛玉聽到,內心震動。
隨后寶玉追上黛玉,情急之下說出了最核心的肺腑之言:“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
寶玉在眾人面前明確宣告黛玉是他唯一的知己,因為黛玉從不勸他走“仕途經濟”的“正路”。這超越了男女之情,是靈魂深處價值觀的絕對認同。寶玉癡迷的正是黛玉這份“不同流俗”的精神品格。
“訴肺腑”是寶玉情感最直接、最熾熱的爆發。“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為你弄了一身的病”,將“情癡”的狀態描繪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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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問紅樓:賈寶玉林黛玉愛情故事的心理過程》
這是一種刻骨銘心、生死相系的深情,是生命能量的全然投入。黛玉聽到后,“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怔怔的”落下淚來。萬語千言只化作一句:“有什么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
這種無聲勝有聲的反應,是心靈受到巨大震撼后的極致表現,是情感得到最終確認后的滿足與更深沉的悲感(預感前路艱難)。她的“癡”,在于對這份情感分量和悲劇結局的瞬間了悟。
再聯系寶黛二人從初次會面到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來品析。小說第三回,寶玉聽聞黛玉無玉,便認定“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狠命摔玉。這是他對“金玉良緣”宿命論的本能反抗,是對“木石前盟”的直覺維護,是“癡情”的第一次激烈外顯。
寶玉挨打后,黛玉悄悄去探望,兩眼哭的像桃子一樣。聽到王熙鳳要進來,黛玉為躲避她的嘲笑,從后門匆匆離去。寶玉感念黛玉情深,又知黛玉尚在病中,于是寶玉便遣晴雯送去兩條半新不舊的手帕。
黛玉領悟其意:舊帕表舊情,絲帕諧音“思”,感動之下在手帕上題詩三首。這看似尋常的舉動,充滿了只有彼此能懂的深情密碼,是“癡情”在細微處的默契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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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率英繪《黛玉和紫鵑》
紫鵑一句“林姑娘要回蘇州去”的試探,讓寶玉瞬間“死了大半個”,癡傻瘋癲,人事不省。這極端反應證明,黛玉已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失去黛玉等于精神死亡。紫鵑試探寶玉,黛玉并不知情,當襲人情急之中去瀟湘館找紫鵑時,黛玉還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她一聽說寶玉不好了,就嚇得半死。
她先是因為害怕把吃的藥全吐了出來;然后不停的咳嗽,“一時面紅發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背,她一把推開,說“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又急催紫鵑快去怡紅院,對寶玉解釋安撫。
黛玉因“金玉之說”和自身處境,對寶玉的情感常懷猜疑,不斷用言語試探、諷刺、落淚。這并非小性,而是“癡情”的另一種表現——過于珍視、患得患失、敏感多疑。每一滴淚都是為情所困、為情所傷的證明。
然自第三十二回寶黛互剖心跡之后,兩個人就再沒有相互猜疑過,早已是心心相印。且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對方的喜怒哀樂。元宵夜宴上,寶玉斟酒至黛玉,黛玉撒嬌不飲,拿酒杯放到寶玉唇邊,寶玉就手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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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曉玲繪 《林黛玉與賈寶玉》
在眾目睽睽之下,黛玉如此明目張膽地撒嬌,寶玉毫不遲疑地示愛,難怪連鳳姐兒都要看不過去。得知寶玉病狀之后,黛玉的反應之強烈完全和寶玉一樣,痛苦萬狀。而這些正是二人內心烈火般的摯愛至情,在生理外表上的扭曲反應。
直到小說第九十七回,黛玉得知寶玉與寶釵成親的“掉包計”后,徹底絕望,萬念俱灰,將題詩的舊帕和詩稿投入火盆。“癡情”至此,唯有用毀滅來斷絕。這是“情癡”在絕望中走向生命終點的最終儀式,是“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悲情實踐。
寶玉與黛玉的“癡”,是靈魂的雙向奔赴與深度契合。寶玉之癡在于“情不情”——對世間美好(尤其是黛玉)的泛愛、深愛與執著,對世俗價值的徹底叛逆,其癡狂、熾熱、真摯。
黛玉之癡在于“情情”——將全部生命情感專注于寶玉一人,追求精神世界的絕對純凈與共鳴,其癡表現為孤高、敏感、多愁、決絕。他們都視對方為唯一知己,將“情”置于生命核心,為此甘愿承受痛苦、對抗世俗甚至付出生命。他們的“癡”是對命運的反抗,是對人性解放和真摯情感的崇高禮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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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中寶黛共讀西廂劇照
這種“癡”因其純粹、深刻、執著而具有永恒的藝術魅力和悲劇力量,成為《紅樓夢》最動人心魄的華章。他們的癡情故事,是“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大悲劇中最凄美、最核心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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