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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的女兒》劇照 圖源網絡
少女時代和媽媽的友情
文/東方木
根據弗洛伊德的學說,女兒容易有戀父情結,但我從小戀的卻是母親,后來我人際關系的特點——與同性容易親近,與異性總有距離,與我自小與媽媽親密、與爸爸疏遠似乎有直接關系,我上中學時曾說父親是我的老師,母親是我的朋友,其實師友哪能分得那么清,至少媽媽對我來說就是亦師亦友。
直到進了大學門我仍然經常把“我媽媽說”掛在嘴上,難免引起室友揶揄,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早已對父母的話不以為然,甚至逆反,而我卻仿佛依舊處于崇拜父母的幼兒階段。
我對母親的贊賞、佩服一直持續到中年,甚至今天我依舊不能不感嘆她那些明顯異于常人的優勢——極其規律的生活方式,幾十年自覺自愿的讀書學習,堅持不懈的運動鍛煉,她出色的意志力已經作為一面旗幟牢牢樹立在我心中,是我一生的楷模。
一、正能量
12歲時我開始寫日記,有時候覺得沒什么可記,就把昨天甚至前天的事寫成是今天的,以實現“每天”日記的計劃。后來媽媽很仔細地看了我的日記本,糾正了幾個老師都沒發現的錯別字,她稱贊我小小年紀這樣做很不容易,隨后又說,日記并不一定天天記,有事就記,沒事就不記,但一定要真實;不一定都要記自己做的好事,也可以記自己的想法、體會、認識;日記本不像作業本,不一定交給老師看,很多人不把日記給任何人看。
媽媽說的很隨便,卻在無形中教給了我日記的真諦,從那以后我不再寫說教式的日記,不再拘泥于“好人好事”而覺得無啥可寫,相反由于經常寫自己的看法、自認為有意思的事情而老寫不夠,寫不完。這樣十幾年如一日,日記本伴我度過了少年和青年時代,使我養成了記錄生活的習慣,同時也鍛煉了文字表達能力,更重要的是,經常翻看過去的日記促使我不斷反省、反思、“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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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的女兒》劇照 圖源網絡
上初中后,我們母女間開始了一種類似閨蜜般的聊天,就像一對好朋友,無拘無束。媽媽給我講她單位上的一些事情,誰工作麻利,誰專門占人小便宜,誰家境困難生活不易,誰膽小怕事,誰很有正義感,以及同事中的年輕人談對象、結婚、帶孩子等等;我則講學校的同學,誰成績好,誰勞動肯吃苦,誰鬼心眼最多,還有班上男女同學嘻嘻哈哈、互遞紙條、講下流話、看黃色書等等,媽媽把我當朋友,娓娓交談,平易可親,使我后來也學會了平等待人,從不會居高臨下地斥責學生,沒有“教訓”人的習慣。
在這種聊天中,我了解了媽媽的身世和我們的家族:她沒有家庭溫暖的童年,她16歲時毅然決然地報名參軍,她生了姐姐后仍然通過層層選拔到八一隊參加首屆全運會,她在單位與領導的矛盾沖突,也熟悉了姨媽、姨夫、舅舅、舅媽、小姨、大爺、大娘等等親戚。
我最喜歡聽的是她在文革中的所見所聞:派系斗爭,文攻武衛,搶槍,武斗,支左、學習班,風云莫測的局勢變幻,形形色色的陰謀詭計,千奇百怪的戰斗隊,各式各樣的大字報和標語口號,聽得我心驚肉跳。媽媽說在當年的學習班上,有些“小人”緊跟工作組,打小報告,媽媽對他們嗤之以鼻,一百二十個瞧不起,而對一些不畏權勢、不與工作組合作的叔叔伯伯,則欣賞不已,贊不絕口,她特別強調關鍵時刻考驗出人品、氣節,“那人很正直”,是她對一個人的最高評價。
那些我認識的叔叔阿姨原來有那么多故事,仿佛重新認識了他們:有的那么有才氣,有魄力,有的在運動中表現的非常正直、坦蕩,有的在受“迫害”時依舊大度,幽默,也有的那么膽怯、懦弱,甚至投機、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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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的女兒》海報 圖源網絡
過去只是在電影里、在課堂上、在小說中了解到一些英雄人物,并崇敬有加,而媽媽向我講述的是一個活的社會,活的歷史,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更生動,更具體,這是課堂上聽不到的知識。她提前帶我進入了成人世界,使我間接地獲得了不少社會經驗,也令少年時代的我顯得比同齡人早熟。
這一時期媽媽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叛逆也傳染給了我,我特別欣賞媽媽宣揚的“以理服人”,凡事都要講個理,對不講理的老師不買賬,對壓服很反感,對講不通的理經常不服氣,要辯出個子丑寅卯,在媽媽的無意“熏陶”下,本來就進入青春期的我變得不那么聽話,不那么順從,凡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對老師、對學校,甚至對報紙上的話都常常不以為然。我開始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問題,不盲從,不附和,對通過巴結老師而入團、當班干部之類的做派不屑一顧(媽媽也不屑一顧)。
但我很重視學習,這和媽媽也有很大關系,她自己身體力行地堅持讀書看報,還自學當時與她的醫務工作沒什么關系的英語,她強調讀書、干事業的重要性,很反感女性就是相夫教子、天生應該做家務等等傳統觀念。那時候社會上“讀書無用論”盛行,學校的學習風氣很差,班上很多女生上課都在鉤花,當我對媽媽贊嘆她們的手藝時,她卻很不以為然,說好好讀書才是正事,這種不隨潮流跑的態度影響了我一生。
媽媽不太看重社會上流行的榮譽、身份、名氣,不太在乎別人是否羨慕、夸獎,不趕時髦,我行我素,但又很重視口碑,很在意人們私下對一個人人品的評價,媽媽實際上在教我怎樣做人,她無形中培養了我最初的是非觀、價值觀,覺得做人要正直、正派,不能為了個人利益趨炎附勢,巴結權貴,使我從小就崇尚正直、堅毅、理智等等優良品性,她的許多觀念、氣質、作風在不經意間“傳染”了我,決定了我后來的人生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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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的女兒》劇照 圖源網絡
對于我們這些自幼生長在部隊大院、在當時處于比較優越環境中的孩子來說,很容易養成“驕嬌二氣”,幸虧媽媽吃苦耐勞,意志堅強,使我們從未受過溺愛。她完全沒有什么“女孩要嬌養”的觀念,相反總是要求我們勞動要出大力流大汗,干活要扎扎實實,不要貪圖享受,不要怕苦怕累。她不喜歡憑外表漂亮而混社會的女生,她從沒有“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之類的想法(雖然她那時沒聽過這句話),她欣賞的是樸素大方、腳踏實地、憑自己奮斗而事業有成的女性。她用身教和言教培養了我們不虛榮、不怕苦的性格,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有點“女漢子”的味道,以致于我們從不認為自己是女性就應該受照顧,就可以不努力,在我們的腦海里“男女平等”是那么天經地義。
母親雖是醫務工作者,卻對政治很有興趣,長期在部隊的政治院校中受熏陶,對那些革命理論和思想政治教育深信不疑,而且一旦相信就信得義無反顧,其不易轉彎、不夠靈活的個性使她比那些專職的政工干部還虔誠,我對政治的興趣與她有很大、很直接的關系。
二、心理陰影
媽媽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妻子和母親,她的一些感受、體會也過早地傳遞給了我,告訴了我一些大人們的事情——她和爸爸的戀愛史,成家后的各種矛盾摩擦,使我過早地有了某些心理負擔,經常想入非非,神經過敏,內心總有一種忐忑不安。
有幾次爸爸和媽媽當著我的面吵架,我膽戰心驚,不知所措,他們爭吵中的面孔對我來說太陌生了,太不可思議了。有次我真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但又不敢,只能一個人躲進廁所,打開水龍頭,用嘩嘩的流水聲掩蓋我控制不住的抽泣。
還有一次他們鬧著要離婚,事后媽媽不止一次對我說,如果離婚,你和弟弟跟媽媽生活,你姐姐跟你爸爸去。記得1974年12月底她和爸爸大吵一架后準備外出一段時間,臨行前十分難過地對我說,你在家好好照看弟弟(那時姐姐下鄉插隊了),“千萬不要放松了學習”,一向自恃堅強的我忍不住掉下一連串眼淚,媽媽走后我淚如泉涌,心中有一種不祥之感,好像媽媽將一去不復返。
之后的那段時間我度日如年,昏天黑地,不知道等待我的命運將是什么,不敢想,也不愿想,每天晚上淚濕枕巾,久久不能入睡,我愛媽媽,但也不恨爸爸,我不希望這個家解散,只是當著父母的面,我什么也說不出來,表示不出來,我不懂為什么會這樣,我不想判別誰是誰非,我只想讓他們和和氣氣、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好在十幾天后媽媽回來了,看上去很輕松,似乎問題解決了,令我又高興又疑惑,從她的只言片語中知道她去廣州了,心理嘀咕是不是去“告”爸爸,經過上級“開導”后豁然開朗,證明她的那些猜測不過是疑神疑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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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的女兒》劇照 圖源網絡
父母的矛盾糾紛不斷,我的擔驚受怕也不斷。他們冷戰時我覺得無比壓抑沉悶,郁郁寡歡;他們和解后,我馬上就無比快樂,哼著歌,走起路來都輕盈得想跳。
整個少年時代,我從沒停止過胡思亂想,我想著如果他們真離婚了怎么辦?如果他們有一方死了怎么辦?如果他們倆人都死了呢?如果全家都死了呢?就剩我一個人,我內心總有一種不安全感,總是籠罩著一層陰影,總是做著各式各樣的最壞打算,并常常為這些想象出來的情景淚流滿面。
但有一點堅信不疑,那就是不論落到什么境地,碰到多大難處,都要堅強地活下去(當時我和媽媽都瞧不起那些文革中自殺的人),都要好好念書,將來做一個有出息的人!這也是媽媽教給我并被我銘刻在心的人生信念。
三、緣分
世上沒有完美的母親,也沒有完美的教育,媽媽給予我的也是如此,有利有弊,但我認為明顯利多于弊。
媽媽當時并不懂教育學、心理學,她的所作所為并不完全是有意識的,甚至有可能是因為太寂寞、沒有知心朋友可以傾吐,因而把我當成了傾訴對象。但這些對少年的我卻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我后來的成長、我的優缺點,處處都有媽媽的影子,都和她給我的先天基因以及后天(尤其是70年時代)對我的教育有直接關系,可以說我一生性格中的主色調都是媽媽調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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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我的女兒》劇照 圖源網絡
令人感慨的是,媽媽的那些教育、那些談話方式似乎只對我有效,確切地說是只對青少年時代的我有效,對其他子女、尤其是孫子輩,幾乎成為災難。她的那種講道理,那種教育腔,那種諄諄告誡,那種部隊指導員開導戰士般的談心,尤其晚年后不斷重復的述說,往往令后輩不勝其煩。也許是社會變化太快了,現在已是各種信息鋪天蓋地,新的一代早已不處于我當年的那種封閉環境,她的講述也因此失去了吸引力;也許是我們長大了,不再像少年時那樣需要她的開導和引領——她一如既往地愛憎分明,但成年后的我已越來越清晰地看到那種情緒化、偏激的副作用,她依舊不跟風,不隨大流,但固執地停留在舊時代的許多觀念只凸顯了她的剛愎自用。
有時候我不禁懷疑,媽媽的那種教育及其教育方式,只在那個時間、那個空間、對那個時期的我特別有效,她那時的“給予”正好對接上我那時的“需求”,這是不是兩個生命的一段巧遇、或曰我們母女間的一種特別緣分呢?
東方木,女,生于南國,長居北方。熱愛生活,喜歡寫作,幾十年筆耕不輟,時有作品發表。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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