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桂蘭坐在Z233次火車上,懷里的布包被她攥得發皺,里面裹著兩根哈爾濱紅腸、一兜粘豆包,還有塊用塑料袋層層裹著的大列巴——這是她特意在道里菜市場買的,馬文軍當年就愛吃這口,說嚼著有勁兒,能扛住新疆的大風。
火車哐當哐當晃,窗外的景色從東北的黑土地,慢慢褪成黃乎乎的戈壁,風裹著沙粒打在玻璃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趙桂蘭掏出兜里的老花鏡,摸出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二十歲的她和二十二歲的馬文軍,兩人站在棉花地里,她扎著倆麻花辮,臉上沾著棉絮,馬文軍穿著洗得發白的兵團服,胳膊搭在她肩上,笑得露出兩排白牙。
“姑娘,您這是去新疆走親戚啊?”對面鋪的小姑娘湊過來,手里拿著個啃了一半的烤包子,香氣飄過來,趙桂蘭鼻子一酸——當年馬文軍偷偷在灶房給她烤包子,皮烤得焦脆,里面的羊肉餡兒冒油,她吃得急,燙得直跺腳,馬文軍就蹲在旁邊笑,說“慢點兒,沒人跟你搶”。
“尋個人。”趙桂蘭把照片塞回兜里,聲音有點發顫,“四十年沒見了。”
小姑娘眼睛亮了:“是老戰友啊?新疆現在變化可大了,當年的兵團農場,好多都改成合作社了,您找的人,還記得地址不?”
趙桂蘭心里沒底。她只記得當年他們待的地方叫“紅星二連”,馬文軍家在連部后面的土坯房,門口有棵歪脖子白楊樹。四十年了,別說白楊樹,說不定連二連的名字都改了。可她必須來——去年冬天,老伴兒走了,兒子在深圳安了家,讓她過去帶孫子,她去了半年,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夜里做夢總夢到新疆的棉田,夢到馬文軍在麥場喊她“桂蘭,快過來,看我給你抓了只百靈鳥”。
直到上個月收拾老伴兒的舊箱子,翻出當年馬文軍送她的那只搪瓷缸,缸子上印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邊緣掉了塊瓷,是當年她摔在地上磕的。看著那缸子,她突然就哭了——當年她走得太急,媽在東北病重,拍電報讓她立刻回去,她連跟馬文軍道別的時間都沒有,只在枕頭底下壓了張紙條,寫著“文軍,等我回來”。可這一回去,就再也沒回來。媽病好后,死活不讓她再去新疆,說“女孩子家,在老家找個正經人家才靠譜”;后來她嫁了人,生了孩子,日子一忙,就把“回去”這事兒,拖了四十年。
火車走了四十多個小時,到烏魯木齊南站的時候,天剛蒙蒙亮。趙桂蘭跟著人流出了站,冷風一吹,她打了個哆嗦,趕緊把圍巾往上拉了拉。車站廣場上全是拉客的出租車,一個戴白帽子的師傅湊過來:“阿姨,您去哪兒?我送您,便宜!”
“師傅,您知道紅星二連不?”趙桂蘭問。
師傅愣了愣:“紅星二連?那是老地名了,現在叫紅星村,歸昌吉管,離這兒還有一百多公里呢。”
趙桂蘭心里一松,還好,沒徹底沒影。她坐上師傅的車,一路往紅星村趕。車窗外的戈壁灘一望無際,偶爾能看到幾棵耐旱的梭梭,還有成群的羊在遠處吃草,跟當年她和馬文軍放的那群一模一樣。她想起有次放羊,突然下了暴雨,馬文軍把自己的雨衣脫給她,自己淋得渾身濕透,晚上發了高燒,她守在他床邊,給他敷冷毛巾,直到后半夜燒才退。馬文軍醒了,拉著她的手說“桂蘭,有你在,真好”,那時候她的心跳得跟打鼓似的,偷偷在心里想,這輩子就跟馬文軍在這兒過了。
可命運偏不遂人愿。
車到紅星村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村里都是紅磚房,跟當年的土坯房完全不一樣,趙桂蘭站在村口,看著陌生的街道,心里又慌了。她拉住一個扛著鋤頭的大爺,遞了根煙:“大爺,請問您認識馬文軍不?當年在紅星二連的,差不多七十歲了。”
大爺接過煙,點上抽了一口:“馬文軍?認識啊!他家就在村東頭,門口有棵老白楊樹,就是歪脖子的那個,你往那邊走,第三個路口右拐就到了。”
趙桂蘭謝過大爺,腳步都輕快了。她順著大爺指的方向走,果然看到了那棵歪脖子白楊樹,樹干比當年粗了好幾圈,枝椏還是歪的,跟她記憶里一模一樣。樹底下就是一間土坯房,墻皮掉了不少,門口掛著個玉米串,還有個紅辣椒串,風一吹,晃來晃去。
她站在門口,手抬了好幾次,都沒敢敲。里面傳來小孩的笑聲,還有個男人的聲音,有點沙啞,卻莫名熟悉。她深吸一口氣,終于敲了敲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探出頭來。他臉上滿是皺紋,背有點駝,穿著件灰色的舊外套,可那雙眼睛,趙桂蘭一眼就認出來了——是馬文軍,是她想了四十年的馬文軍。
馬文軍也愣住了,手里還抱著個三四歲的小姑娘,小姑娘扎著倆小辮,穿著粉色的棉襖,正啃著個蘋果。馬文軍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手里的蘋果差點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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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軍……”趙桂蘭的聲音哽咽了,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馬文軍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讓她進來:“桂蘭?你咋來了?快進來,外面冷。”
趙桂蘭走進屋里,屋里很簡單,靠墻擺著個舊衣柜,上面放著臺老式電視機,桌子上擺著個搪瓷盆,跟當年她用的那個很像。馬文軍把懷里的小姑娘放下來,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探著腦袋看趙桂蘭。
“這是……”趙桂蘭問。
“俺孫女,叫桂蘭。”馬文軍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俺給起的名。”
“桂蘭?”趙桂蘭心里“咯噔”一下,眼淚掉得更兇了。小姑娘好像不怕生了,從馬文軍身后走出來,拉了拉她的衣角:“奶奶,你咋哭了?是不是冷呀?”
趙桂蘭蹲下來,摸了摸小姑娘的臉,軟乎乎的,跟當年的自己一模一樣。她哽咽著說:“奶奶不冷,奶奶是高興。”
馬文軍給她倒了杯熱水,又拿了塊馕:“你先吃點墊墊,路上累壞了吧?俺這就去給你做飯,手抓飯,你當年最愛吃的。”
趙桂蘭看著他走進廚房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廚房的煙囪冒起了煙,熟悉的飯香味慢慢飄過來,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時候馬文軍也是這樣,在廚房給她做飯,她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看著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滿是踏實。
小姑娘爬到她身邊,手里拿著個布娃娃:“奶奶,你是爺爺常說的那個趙奶奶嗎?爺爺總跟我說,有個趙奶奶,當年跟他一起在棉花地里干活,還給他送過烤紅薯。”
趙桂蘭心里一暖,原來他也沒忘。她抱著小姑娘,跟她講當年的事:“當年啊,你爺爺可笨了,摘棉花總摘不過我,還跟我耍賴,說我搶了他的棉花;還有一次,他偷偷給我抓了只百靈鳥,結果鳥飛走了,他還跟我道歉,說下次一定給我抓只更漂亮的。”
小姑娘聽得咯咯笑,馬文軍端著菜出來,正好聽到,也笑了:“你這老婆子,凈說俺的糗事。”
飯桌上,馬文軍給她夾了塊羊肉:“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趙桂蘭嘗了一口,還是當年的味道,羊肉軟爛,米飯噴香,她吃得眼圈又紅了。
“文軍,當年……”趙桂蘭放下筷子,想說當年的事,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馬文軍嘆了口氣:“俺知道,你走的時候留了紙條,俺后來在枕頭底下找到了。那時候俺以為你很快就會回來,天天在村口等,等了半年,也沒等到你。后來俺媽說,你可能不回來了,讓俺別等了,再找個人過日子。”
他頓了頓,又說:“俺后來娶了秀蓮,就是俺兒子的媽。秀蓮是個好女人,不嫌棄俺窮,跟俺一起種棉花、養羊,把兒子拉扯大。可惜啊,她走得早,十年前就沒了。”
趙桂蘭心里一陣愧疚:“都怪我,當年我要是……”
“不怪你。”馬文軍打斷她,“那時候條件就這樣,你媽病重,你也沒辦法。俺后來聽人說,你在東北成了家,日子過得挺好,俺就放心了。”
“你怎么知道我過得好?”趙桂蘭問。
“前幾年,有個當年的知青回新疆,跟俺說起你,說你老伴兒是工人,兒子在深圳當老板,俺就知道你過得不差。”馬文軍笑了笑,“俺這一輩子,沒啥大本事,就守著這幾畝地,把兒子供上了大學,現在又有了桂蘭,俺就滿足了。”
趙桂蘭看著他,心里又酸又暖。她掏出懷里的布包,把紅腸和大列巴遞給馬文軍:“這是俺給你帶的,你當年愛吃的大列巴,俺特意買的硬的,你嚼著有勁兒。”
馬文軍接過來,摸了摸布包:“你還記得俺愛吃這個啊……”
下午,馬文軍帶趙桂蘭去了當年的紅星二連,現在改成了棉花合作社,大片的棉花地一望無際,雪白的棉花像天上的云。他們站在棉花地里,馬文軍指著遠處:“當年咱們就在那兒干活,你總跟俺搶著拾棉花,說要當拾棉能手。”
趙桂蘭笑了:“那時候年輕,啥都想爭第一。”
“你當年拾棉真厲害,一天能拾一百多斤,俺都趕不上你。”馬文軍看著她,眼神里滿是懷念,“有次你拾棉拾到天黑,腳崴了,俺背著你回宿舍,你趴在俺背上,跟俺說要在新疆蓋個房子,跟俺一起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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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桂蘭的眼淚又下來了:“文軍,對不起,當年我沒做到。”
“都過去了。”馬文軍拍了拍她的肩膀,“現在這樣也挺好,俺有桂蘭,你有兒子孫子,咱們都有個伴兒。”
傍晚的時候,馬文軍的兒子馬志強回來了。他在縣城的中學當老師,聽說趙桂蘭來了,特意趕回來的。馬志強很熱情,給趙桂蘭倒茶,還拿出相冊給她看:“趙阿姨,這是我爸年輕時候的照片,這張是他跟我媽結婚的時候拍的,這張是我小時候,我爸帶我去放羊。”
趙桂蘭看著照片,照片里的馬文軍,從年輕到年老,眼神里始終帶著股憨厚的勁兒。她突然覺得,雖然他們沒在一起,但馬文軍過得挺好,有兒子,有孫女,這就夠了。
晚上,馬文軍給趙桂蘭收拾了間屋子,鋪著干凈的被褥,還放了個熱水袋:“新疆晚上冷,你別凍著。”
趙桂蘭躺在炕上,聽著隔壁馬文軍給孫女講故事的聲音,心里很踏實。她想起白天在棉花地里,馬文軍跟她說的話,突然覺得,四十年的遺憾,好像也沒那么難釋懷了。
第二天早上,趙桂蘭起得很早,幫馬文軍做了早飯。小姑娘拉著她的手,讓她教自己梳辮子:“趙奶奶,你梳的辮子真好看,比爺爺梳的好看多了。”
馬文軍在旁邊笑:“你這小丫頭,就會欺負爺爺。”
吃過早飯,趙桂蘭要走了。她買了中午的火車票,要回東北。馬文軍和馬志強送她到村口,小姑娘抱著她的腿:“趙奶奶,你還來嗎?我還想讓你教我梳辮子,聽你講爺爺的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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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桂蘭蹲下來,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奶奶一定來,下次來,給你帶東北的糖葫蘆,甜得很。”
馬文軍把一兜葡萄干塞給她:“這是俺自己曬的,你帶回去吃。下次來,俺帶你去看當年的麥場,現在改成果園了,秋天的時候,蘋果多得很。”
“好。”趙桂蘭接過葡萄干,眼眶又紅了。
車開了,趙桂蘭從車窗里往外看,馬文軍還站在村口,懷里抱著孫女,揮著手。她掏出手機,給馬文軍發了條短信:“文軍,謝謝你,讓我圓了四十年的夢。下次見。”
手機很快響了,是馬文軍的回復:“桂蘭,路上小心,俺等你回來。”
趙桂蘭看著短信,笑了。火車又開始哐當哐當晃,窗外的戈壁灘慢慢往后退,她摸了摸懷里的葡萄干,又摸了摸兜里的搪瓷缸,心里滿是溫暖。她知道,這次新疆之行,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始——她會常來看看馬文軍,看看那個叫“桂蘭”的小姑娘,看看這片她曾經愛過、也遺憾過的土地。
四十年的時光,帶走了青春,卻帶不走心底的牽掛。有些愛,不一定非要在一起,只要知道對方過得好,只要還能再見,就已經足夠了。趙桂蘭看著窗外,嘴角慢慢揚起——她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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