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周末回老房子,剛進門就聞見煤爐上燉著的蘿卜排骨湯香。他爹王建國正蹲在陽臺角落,背對著他撕一張快遞單,動作慢得像怕扯壞了什么寶貝。
“爸,我回來了。”王磊換鞋,眼角掃到茶幾上放著個沒封的信封,露出半截嶄新的五十塊紙幣。這場景他近一年見得越來越多——每個月十五號前后,他爹準得躲著人寄點東西,問就是“給鄉下老伙計捎點零花錢”,再追問就皺著眉不說話。
王磊今年三十五,在市里開了家小裝修公司,日子不算大富大貴,但足夠讓獨居的老爹衣食無憂。可自從去年他娘走了,老爹就像變了個人,話少了,還總干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凌晨四點去公園撿礦泉水瓶,說“閑著也是閑著”;把陽臺堆得滿滿當當的舊報紙捆得整整齊齊,卻不讓賣;還有就是這每月必寄的快遞,地址欄總寫得模模糊糊,收件人那欄的字更是小得快看不見。
“湯快好了,你先坐。”王建國把撕好的快遞單疊成小方塊,塞進褲兜里,轉身去廚房揭鍋蓋。蒸汽冒出來,模糊了他滿是皺紋的臉,王磊忽然發現,爹的背比去年又駝了些,耳朵旁邊的白頭發也多了不少。
吃飯的時候,王磊忍不住又提:“爸,您那老伙計到底是誰啊?住哪兒?下次我開車送您過去看看唄,省得總寄東西麻煩。”
王建國夾排骨的手頓了一下,骨頭上的肉沒夾住,掉進碗里濺了點湯。“不用不用,人家住得偏,路不好走。”他扒了口飯,聲音含糊,“老哥哥們互相幫襯,沒啥好看的。”
“那您至少把地址給我啊,萬一哪天您寄東西出點差錯,我還能幫您查。”王磊追問。
“說了不用!”王建國突然放下筷子,聲音拔高了些,又很快壓低,“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辦,你別瞎操心。”
王磊沒再說話。他知道爹的脾氣,越逼越倔。但心里的疑惑卻像泡在水里的海綿,越來越沉——他爹是土生土長的城里人,年輕時在紡織廠當工人,除了當年支援三線去過兩年四川,就沒在鄉下待過,哪來的“鄉下老伙計”?
吃完飯,王磊借口幫爹收拾陽臺,偷偷翻了翻那個裝快遞單的鐵盒子。里面全是揉得皺巴巴的單子,大多只留著下半截,收件人地址只看得清“青陽縣柳溪村”,收件人名字被撕得只剩個“張”字。
他掏出手機拍了照,心里打定主意:這事兒必須查清楚。不是不信爹,是怕他年紀大了,被人騙了還幫著數錢。
轉天周一,王磊把公司的事交代給副手,自己開著車往青陽縣跑。導航顯示要三個多小時,高速上沒什么車,他盯著前方的路,腦子里忍不住想:那個“張”姓的老伙計,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會不會是個騙子,哄著他爹寄錢?要是真這樣,他非得把人揪出來不可。
快到青陽縣的時候,路漸漸難走起來,柏油路變成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再往后干脆是土路,車輪子壓過去,揚起一片灰。王磊開得小心翼翼,問了好幾個村民,才找到柳溪村。
村子不大,一條小河穿村而過,河邊的老槐樹下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人。王磊停下車,走過去遞煙:“大爺,問您個事兒,村里有沒有姓‘張’的,大概七十來歲?”
一個叼著煙斗的老人瞇著眼看他:“姓張的多了,你說的是哪個?張老三?還是張木匠?”
“我也不知道全名,就知道每月十五號左右,會收到一封從市里寄來的信,里面還有錢。”王磊補充道。
“哦——你說的是張老三吧!”煙斗老人點了點頭,“那老東西,每月都能收到錢,誰寄的他從來不說,我們都猜是他在外頭打工的兒子寄的。”
“張老三住哪兒?”王磊心里一緊。
“村東頭,最后那間土坯房就是。”老人指了指方向。
王磊謝過老人,順著小路往村東頭走。越走心里越沉,這地方窮得很,土坯房歪歪扭扭的,院墻是用石頭壘的,門口堆著柴火,連個像樣的大門都沒有。
他走到門口,猶豫了一下,剛要敲門,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瘦得像麻桿的老頭走出來,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子,頭發花白,背駝得快成直角了,手里還拿著個破了口的瓷碗。
“你找誰?”老頭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
“您是張老三?”王磊問。
老頭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是,你是?”
“我是王建國的兒子,王磊。”王磊盯著他,“我爹每月都給您寄錢,是吧?”
張老三的臉“唰”地白了,手里的瓷碗差點掉在地上。他往后退了一步,聲音發顫:“你……你爹讓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來的。”王磊走進院子,院子里亂七八糟的,堆著撿來的廢品,墻角有個小菜園,種著幾棵白菜。“我就想問問,您跟我爹到底是什么關系?為什么他每月都給您寄錢?”
張老三低著頭,半天不說話,手指絞著衣角,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眼睛紅紅的:“你……你知道你姑姑嗎?王秀蘭?”
王磊心里“咯噔”一下。姑姑王秀蘭,這個名字他只在小時候聽奶奶提過一次。那時候他才五六歲,問奶奶“為什么別人都有姑姑,我沒有”,奶奶紅著眼眶說“你姑姑走了,去很遠的地方了”,再問就抱著他哭,家里人從此再也沒提過這個名字。
“我姑姑……怎么了?”王磊的聲音有點干。
張老三嘆了口氣,往屋里指了指:“進屋說吧,外面冷。”
屋里更簡陋,土炕,一張缺了腿的桌子,墻上貼著張泛黃的年畫,畫的是“嫦娥奔月”。張老三從炕席底下摸出個鐵盒子,打開,里面全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信,最上面放著一張黑白照片。
![]()
王磊湊過去一看,照片上是個扎著麻花辮的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眼睛大大的,笑得很甜。他心里一震——這姑娘的眉眼,跟他爹年輕時的照片簡直一模一樣。
“這是你姑姑,1985年拍的。”張老三拿起照片,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年她才十八歲,跟我……跟我跑了。”
“跑了?什么意思?”王磊追問。
張老三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照片上:“那年頭,你家窮啊。你爺爺臥病在床,你爹剛進紡織廠,一個月工資才三十多塊,你奶奶身體也不好,家里還有你小叔叔要上學。你姑姑那時候在百貨商店當售貨員,長得好看,好多人給她介紹對象,你爹都不同意,說要找個條件好的,能幫襯家里的。”
“有一天,你姑姑跟我說,她爹(就是你爺爺)又犯病了,要住院,家里沒錢,你爹想讓她嫁給鄰廠一個廠長的兒子,那人比她大十歲,腿還有點瘸。你姑姑不愿意,哭著跟我說,想跟我走,去鄉下躲躲。”
“我那時候在你家附近的工地打工,跟你姑姑認識,處得挺好。我一聽她這么說,就急了,帶著她連夜坐火車來了青陽,投奔我遠房表哥。”
王磊聽得腦子發懵:“這么說,我姑姑不是被拐走的?是自愿跟您走的?”
“是!是自愿的!”張老三急忙點頭,“我從來沒拐過她!是她自己要跟我來的!”
“那后來呢?我姑姑現在在哪兒?”王磊追問,心里又急又亂——這么多年,家里人都以為姑姑是被拐走的,他爹還到處找人,貼尋人啟事,甚至跟人打架,怎么會是自愿走的?
張老三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哽咽:“你姑姑……十年前就沒了。”
“沒了?”王磊愣住了,“怎么沒的?”
“來了這邊沒幾年,她就得了肺結核,那時候醫療條件不好,沒錢治,拖了好幾年,最后還是走了。”張老三抹了把眼淚,“她走之前,拉著我的手說,對不起你爹,對不起家里人,讓我別告訴你家她的消息,怕你爹生氣,也怕給家里添麻煩。”
“那我爹怎么知道您在這兒?怎么還每月給您寄錢?”王磊的心里全是問號。
“大概是五年前吧,你爹不知道怎么找到了這兒。”張老三回憶道,“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見一個穿著體面的老頭站在門口,盯著我看,我一開始沒認出來,后來他喊我的名字,我才知道是你爹。”
“他進來就問你姑姑的事,我不敢瞞,就把所有事都跟他說了。他聽完,坐在炕沿上,半天沒說話,最后哭了,說他對不起你姑姑,當年不該逼她。”
“從那以后,他每月都給我寄錢,一開始是三百,后來漲到五百。我說不要,他說這錢不是給我的,是給你姑姑的,讓我多買點好吃的,去她墳上看看。”
張老三說著,從鐵盒子里拿出一沓信:“這些都是你爹寄來的,每封里都夾著錢,信上就寫幾句話,問我身體怎么樣,問你姑姑墳上的草除了沒,從來沒提過讓你知道。”
王磊拿起一封信,信封上是他爹熟悉的筆跡,字寫得很工整,里面的信紙只有短短幾行:“老三,天冷了,多穿點衣服。秀蘭墳上要是冷,就給她燒點紙。錢不夠再跟我說。”
眼淚突然就涌了上來,王磊趕緊別過頭,抹了把臉。他想起小時候,爹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坐在客廳里看一張舊照片,照片上的人他那時候不認識,現在才知道,那是他姑姑。他想起娘活著的時候,跟他說“你爹心里藏著事,別總跟他犟”,那時候他不懂,現在全懂了。
“我姑姑的墳在哪兒?”王磊問。
張老三領著王磊往村后的山坡走,山坡上長滿了野草,零星有幾個土墳,沒有墓碑。張老三在一個土墳前停下,墳上長著幾棵小柏樹,收拾得很干凈。
“這就是你姑姑的墳。”張老三蹲下來,拔了拔墳上的草,“你爹每年清明都會來,偷偷來,不讓你知道。他說,他沒臉跟你說這事,怕你怪他當年逼走了你姑姑。”
![]()
王磊站在墳前,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難受得說不出話。他想象著姑姑當年的樣子,十八歲的姑娘,為了不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跟著心愛的人跑到窮鄉僻壤,最后卻因病去世,連家人的最后一面都沒見到。他也想象著爹這些年的心情,一邊是對妹妹的愧疚,一邊是對兒子的隱瞞,心里該有多苦。
“我爹……他為什么不跟我說?”王磊的聲音沙啞。
“你爹說,他當年太年輕,太固執,眼里只有家里的難處,沒考慮你姑姑的感受。他怕你知道了,會覺得他不是個好哥哥,會怪他。”張老三嘆了口氣,“其實這些年,他過得也不容易,心里一直裝著這事,跟塊石頭似的。”
王磊沒再說話,從兜里掏出煙,點燃,蹲在墳前,慢慢抽著。風從山坡上吹過,帶著野草的味道,他好像聽見了姑姑的聲音,在跟他說“侄子,別怨你爹,他也是沒辦法”。
回去的時候,王磊跟張老三說:“以后這錢,我來寄。您要是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別跟我爹客氣。”
張老三點著頭,眼淚又掉了下來:“好,好,謝謝你,孩子。”
開車回市里的路上,王磊給爹打了個電話。
“爸,你在哪兒呢?”
“在家呢,怎么了?”
“我剛從青陽縣回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爹的聲音:“你……你都知道了?”
“嗯,都知道了。”王磊的聲音有點哽咽,“爸,對不起,我不該瞞著您去查。”
“沒事,沒事。”爹的聲音也有點抖,“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說了,就是不知道怎么開口。你姑姑走的時候,才二十八歲,那么年輕……”
“爸,以后咱們每年清明,一起去看姑姑吧。”
“好,好,一起去。”
掛了電話,王磊看著前方的路,心里忽然亮堂了。他知道,爹心里的那塊石頭,終于可以放下了。那個每月五百塊的秘密,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是一個哥哥對妹妹遲來的愧疚和補償,是一份藏了三十多年的親情。
過了幾天,王磊帶著爹去了柳溪村。王建國站在女兒的墳前,老淚縱橫,說了很多話,從女兒小時候的調皮,到她當售貨員時的認真,再到當年自己的固執。王磊站在一旁,看著爹的背影,心里暖暖的。
離開的時候,張老三把那個鐵盒子交給了王磊:“這里面都是你爹給你姑姑寫的信,還有你姑姑當年留下的東西,你拿著吧,也算是個念想。”
![]()
王磊接過鐵盒子,沉甸甸的。他知道,這里面裝的不是信,不是東西,是他們一家人的牽掛和親情。
后來,王磊每個月都會給張老三寄錢,有時候還會帶著老婆孩子去柳溪村看看。張老三的身體越來越好,臉上也有了笑容。王建國也變了,話多了,不再凌晨去撿礦泉水瓶,也不再把舊報紙堆在陽臺,有空的時候,就坐在客廳里,跟王磊講他和姑姑小時候的事。
有一次,王磊的兒子拿著姑姑的照片,問:“爺爺,這是誰啊?”
王建國抱著孫子,笑著說:“這是你姑奶奶,是爺爺的妹妹,是個很善良的人。”
“那姑奶奶現在在哪兒啊?”
“在天上看著我們呢,她在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
王磊看著爹和兒子的笑容,心里忽然明白:親情從來不是說斷就能斷的,就算隔著生死,隔著時間,那份愛也會一直都在。那個每月五百塊的秘密,最終變成了一份溫暖的傳承,讓他們一家人的心,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又到了每月十五號,王磊像往常一樣,拿著信封去寄錢。他在信上寫:“張叔,天氣冷了,您多注意身體。我和我爹都挺好的,下個月我們去看您。對了,給姑姑帶了點她愛吃的桂花糕,您記得給她燒點。”
走出郵局,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王磊想起了姑姑的笑容,想起了爹的愧疚,想起了張老三的善良。他知道,這份親情,會一直延續下去,直到永遠。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