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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小說《冬天里的春天》之前,筆者一直沒有讀到結尾,一直不知道,小說里的那個十惡不赦的壞蛋,竟然在小說的結尾部分,明明知道那個漂亮的女孩,是他的私生女兒,但他還是性侵了她。
《冬天里的春天》里的這個壞蛋,名叫王緯宇,他過去是地主家的二少爺,但后來參加了游擊隊,建國后,他一直搞投機,文革期間更是見風使舵,成了風派人物,參與到對主人公的迫害風暴之中。《冬天里的春天》的主要線索,就是通過主人公于而龍回到游擊故地,尋找他的第一個妻子被人暗害的真相,最后查出的謎底,就是背后給了他妻子致命的一槍的就是小說里的這個投機分子王緯宇。
但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個王緯宇在道德上也是一個惡貫滿盈的人物,在瓦解中國人信守的人倫道德上突破了基本底線,可以說在中國小說里也是一個相當罕見的惡魔。
這種用“道德審判”將小說里的惡人“人設”置于死地,可以說是第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小說里不約而同的共性選擇。
在同樣是獲獎小說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中,那個性侵最為漂亮的四女兒(北影版電影里由李秀明扮演)是她的姐夫。同樣是一幕亂倫的丑劇,但比之《冬天里的春天》里施加于壞蛋的惡名,看起來要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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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芙蓉鎮(zhèn)》里,作為負面角色存在的投機分子王秋赦,同樣是一個道德淪喪的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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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這些八十年代文學作品里的特有的風派分子形象,都被作者賦予了最丑陋的道德污濁,形成了那個年代文學別具一格的“道德審判”火力圍剿。
不過,現(xiàn)在看來,這種道德審判最登峰造極的還得數(shù)《冬天里的春天》,因為在這個小說里,把一個政治上的投機分子拉扯到最丑惡的道德淪喪地獄里進行超越接受底線的審判。
實際上,我們注意一下,在《冬天里的春天》襲仿的蘇聯(lián)原著小說《多雪的冬天》里,僅僅設置了一個已經(jīng)達到聳人聽聞的父女疑云,并沒有在這個危險的關系上,傾斜到亂倫的溝渠里,但是《冬天里的春天》變本加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原作小說里可以大加發(fā)揮的父女關系的神秘疑團基礎上,簡單粗暴直接地完成了生父性侵女兒的爆炸性情節(jié)設置,直接讓讀完這個小說的讀者驚掉了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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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雪的冬天》蘇聯(lián)版
筆者就在讀完了《冬天里的春天》一直沒有讀到的結尾的時候,感到了一種震驚。
然而,換一個角度,《冬天里的春天》里的父女關系惡俗趣味,與襲仿的蘇聯(lián)原著小說《多雪的冬天》里的最核心情節(jié)父女疑云,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
相對而言,蘇聯(lián)原著探討的是一個人性的問題,代表著蘇聯(lián)文學在一個新的時空里重新審視舊時代的丑惡基因而透露出的給予寬容的一種新的氣息,相比之下,《冬天里的春天》在同樣的父女疑云基礎上,基本無意表現(xiàn)人性的沖突,反而順手牽羊拿過來用這種父女關系在紊亂的情況下最容易達到的給予政治對手致命一擊而具備的先天的道德大棒的宏大殺傷力。
這里,我們適當回顧蘇聯(lián)原著小說《多雪的冬天》的核心構思是什么?
我們可以從《多雪的冬天》的中文版“內(nèi)容提要”中,看到這部小說原載于蘇聯(lián)《小說月報》1971年5、6兩期,很快,上海人民出版社于1972年12月就出版了這本小說的中譯本,相隔時間一年多一點,這樣的翻譯速度可謂相當?shù)捏@人了。
這部小說給予中國文學界帶來的巨大沖擊,就是小說采用了“意識流技巧”,描寫時空落差巨大的現(xiàn)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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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雪的冬天》原文版
在當時西方小說尚無法進入中國的情況下,《多雪的冬天》中用意識流動,打破時間的壁壘、肆意地在現(xiàn)在時與過去式中自由轉換的寫作技巧,給予中國作家近乎帶來的是教科書式的啟蒙作用,一旦改革開放大幕開啟,文學的春天到來,中國作家一時半會難以從西方小說里“接納”信手拈來、為我所用的先鋒文學技巧,而蘇聯(lián)作家作品里的這種“偽意識流”的靈動風格,便可以迅即地被中國作家快速吸收,從而形成了改革開放初期一批由王蒙、李國文、張賢亮這些作家自發(fā)組團而成的看起來橫空出世、驚艷文壇的所謂意識流作家群落。
應該說,改革開放的文學的先聲,在文革期間就已經(jīng)悄然醞釀,這就是《冬天里的春天》這個標題的意思,那就是春天,是隨風潛入夜地暗藏在冬天的嚴寒中的。
而蘇聯(lián)小說《多雪的冬天》的意義,顯然不同于《冬天里的春天》,《多雪的冬天》強調的是,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邁進了解凍的年代,但是這個冬天依然是“多雪”的,歷史的殘雪仍是一種重壓。
在《多雪的冬天》中,小說設計出的一個最為核心的情節(jié),就是當年的游擊隊長在尋訪故地的時候,驚愕地看遇到了當年在游擊隊的時候曾經(jīng)同居的一個女人,她有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自認為她就是游擊隊長所生。
而實際上,這個女孩,是游擊隊長同居女人與前夫所生,而這個前夫,是一個投靠德國納粹的“俄奸”,后來被處決,但母親一直沒有告訴女孩真相,而女孩卻自認為游擊隊長是她的親生父親。這樣,她就有了一個根正苗紅的好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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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多雪的冬天》的蘇聯(lián)雜志
《多雪的冬天》的核心故事,就是如何重新審視這個基因烙印著父親邪惡的無辜女孩的生命價值與存在成色的重大問題。
《多雪的冬天》的出現(xiàn),實際上體現(xiàn)出蘇聯(lián)對人道主義的大膽呼吁與摒棄罪惡基因遺患后代的新型觀念,一句話,那種“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舊有觀念,應該翻篇了。
一部洋洋灑灑的35萬字的《多雪的冬天》就是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觀念。但是,一個父親是“俄奸”的女孩的身上的最致命的包袱,如同“多雪”一樣,依然是一種望而生畏的巨大壓力。
整個《多雪的冬天》呼吁的就是拋開這種“多雪”的負重,還女孩一個生命的自由與清白。
這樣的觀念,出現(xiàn)在蘇聯(lián)七十年代,有著它的必然性。畢竟蘇聯(lián)已經(jīng)走過了斯大林時代,走過了赫魯曉夫時間,糾結于歷史與過去,就無法邁向未來,必須拋開基因中過多的“多雪”的丑惡基因的喪尸還魂。
《多雪的冬天》里這個含有深意的情節(jié),當被《冬天里的春天》“拿來主義”為我所有的時候,原有的寓含寬容意義的內(nèi)質被蕩滌干凈,而唯一的賦能,被賦予了潑污政治對手的大棒功能。
我們看看《冬天里的春天》里的這個父女疑云設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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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里的女孩就是那個被父親性侵的無辜者
《冬天里的春天》里的主人公于而龍與《多雪的冬天》里的主人公一樣,都是游擊隊長,他回到故地,尋訪歷史真相,也遇到了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孩,這個女孩,與《多雪的冬天》里的那個“俄奸”女兒一樣,也把于而龍當成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但《冬天里的春天》并沒有止于此,在接下來發(fā)生的情節(jié)里,我們知道,《冬天里的春天》里的這個女孩并沒有一個顯性的帶著罪惡基因的壞父親,而是于而龍的政治對手王緯宇。隨即情節(jié)開裂,爆出了王緯宇曾經(jīng)在文革期間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性侵了這個女孩,而王緯宇明明已經(jīng)知道這個女孩是她的私生女,他還是沒有停止自己的罪惡之手。
小說里這樣描寫這個可以用魯迅筆下使用的“嫖父”概念命名的人物內(nèi)心:
——王緯宇把那個顫抖著的,哀告著“別!別!”滿眼淚光的女孩子,緊緊壓住,心里還在作最后的掙扎:“萬一,她真是我的親生女兒呢?”
“管它咧!”王緯宇自己回答著自己:“需要就是一切!”——
而“需要就是一切”,正是王緯宇日后在各種政治運動中如魚得水的恪守的信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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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版插圖
《冬天里的春天》由此通過這個人物完成了對這種政治小丑的道德審判。可以看出,作者設計出這個人物的邏輯動因,是按照這種人物的政治選擇,也就是“需要就是一切”的準則,倒推到道德維度里的信條的。
但顯然這種審判是“為審判而審判”設置出來的生硬的概念化設定,因此,這個情節(jié), 在《冬天里的春天》里的重要性與蘇聯(lián)小說《多雪的冬天》里的作為核心設定而振聾發(fā)聵推出的人道主義申訴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也可以說是對父女關系的破解中的一種最惡俗的延伸與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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