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張懷瓘的《書斷》是書法理論的巨著。明·趙崡把《書斷》視為書法中的《易》《禮》,北宋·朱長文作《續書斷》,云:“其善品藻者得三家焉:曰庾肩吾、曰李嗣真、曰張懷瓘,而懷瓘者為備。”可見其對張的推崇之情。
張懷瓘在《書斷》序言中對“書”的論述是多維度的,甚至囊括了今人論及藝術活動的有機系統,從藝術創作到藝術欣賞、藝術接受,再到藝術批評。當書寫者文思醞釀,“合冥契,吸至精。資運動于風神,頤浩然于潤色”時,便“流芳液于筆端”,完成了從心到手再到筆的書法呈現。敘述完創作主體后,便是關于欣賞者,張氏云:“使夫觀者玩跡探情,循由察變,運思無已,不知其然。瑰寶盈矚,坐啟東山之府;明珠曜掌,頓傾南海之資。雖彼跡已緘,而遺情未盡,心存目想,欲罷不能。非夫妙之至者,何以及此。”接著其視角又轉向學習者,由“思困于鈍滯”的初級者到“意與靈通,筆與冥運,神將化合,變出無方”的入道者。
書法呈現之后,必然進入大眾品評階段,在對書法形態進行一番描述后,張懷瓘將形態引向人文思想,言書法“信足以張皇當世,軌范后人矣”,并以忠臣、孝子、哲人來類比。然后論斷:“豈物類之能象賢,實則微妙而難名。”最后,轉向品評者,引出“神妙能三品”。至于“神妙能”的具體意義,張懷瓘并沒有詳細說明。將藝術品評分為神妙能三品是張懷瓘的創舉,前人往往只有上中下分品,而張懷瓘則是將上中下冠以神妙能的定語。在書法中,這種品評雖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在繪畫領域則是掀起軒然大波——他在《畫斷》中將繪畫分為神妙能三品,另外還加一“逸品”以表“不拘常法”者。
![]()
鐘繇《雪寒帖》
“隱逸文化”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現象,分為儒道兩方面。儒家言“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是士大夫的生存策略與方式。“隱”只是一種手段,以退為進,其真實的目的是復出。道家不僅指導隱逸者如何避世保全自身,更進一步為隱逸者開辟了一個自由自在而又怡然自得的精神樂園,把容易令人黯然神傷的退隱轉變為逍遙游的悠遠意境。到了宋代,隱逸成為士大夫不可或缺的美學精神構成要素和基因。黃休復《益州名畫錄》打破了張懷瓘將逸品別置的品評方式,而是將“逸格”置于神妙能三品之上。學者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說:“魏晉的玄學——實際落實而為人生的藝術化;由人生的藝術化,轉而加強了文學、藝術上的藝術性的自覺。而以人物為主的繪畫上的傳神、氣韻生動,即來自人物品藻中所把握到的神、所把握到的氣韻,要求在繪畫上加以表現,于是神中之逸、氣韻中之逸,當然也可以成為繪畫中之逸。不過逸的基本性格,系由隱逸而來,繪畫中最富于隱逸性格的,無過于山水畫。因此,繪畫中,逸的觀念的正式提出,始于張懷瓘,而其崇高的地位,則奠定于黃休復,在時代上絕不是偶然的。他兩人雖然也把逸格用到人物畫上面,這可以推斷是由山水畫之逸,而推到人物畫之逸。”
《書斷》的分品是以書體展開的,張懷瓘選取了古文、大篆、籀文、小篆、八分、隸書、章草、行書、飛白、草書等十種書體來品評。如張芝入選四體,其中章草、草書、行書入神品,隸書入妙品;鐘繇入選三體,其中隸書、行書入神品,八分入妙品;王羲之入選六體,其中隸書、行書、草書、章草、飛白入神品,八分入妙品;王獻之入選六體,其中隸書、行書、草書、章草、飛白五體入神品,八分入能品。
![]()
王羲之《雨后帖》
如張懷瓘在文字觀上的格局,其對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評斷也較前人更為思辨,更以書法為本體。經歷了唐太宗以創造神話式典范來推崇王羲之,其子王獻之受到了極為不公平的對待,如孫過庭《書譜》所評:“子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里,曾參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況乃假托神仙,恥崇家范,以斯成學,孰愈面墻。”明顯帶有歧視性的批評。而張懷瓘則是站在宏觀歷史的角度,還原了王獻之的藝術地位。
張懷瓘所論頗有因材施教之風,對于初學者來說,前人的經典法書是必不可少的學習工具,也是有效的進修路徑。對于成熟的書家來說,則是要盡量擺脫傳統審美的桎梏,超越既有法度的束縛,張揚個人的精神面貌。
不可能存在永恒不變的固定法則,任何法度都只是書家心性的剎那啟用,只是權宜之計或方便法門,不足以傳達天地萬物的無窮妙趣,不能囊括造化的磅礴生機。真正的藝術家“得其法而不著,至于無法”,不舍法度,又會其法外之意。應該依時依境,隨機運法。“神智無方而妙有用”,以無意為己意,以無心為真心,以無法為萬法,天機勃露,自有不期之妙。
![]()
王獻之《廿九日帖》
除了重新評價王獻之,張懷瓘對嵇康也有顛覆性的評價,在《書斷》中,嵇康入草書妙品,22人中位列第三;《書議》中,草書張芝第一,嵇康第二,王獻之第三,王羲之第八。《書斷》作于727年,《書議》作于758年,可見這是張懷瓘深思熟慮的定論。張懷瓘有嵇康草書《絕交書》一紙,有人想用王羲之的兩頁書法與之交換,不易。“近于李造處見全書,了然知公平生志氣,若與面焉。后有達識者覽此論,當亦悉心矣。”所謂“全書”者,乃《絕交書》全文也,因全文而知嵇康之平生志氣,更于其書法得“若與面焉”之嘆。張懷瓘從嵇康的外貌特征入手,繼而談及其為人,最后才是其書法作品。
總而言之,張懷瓘建構了中國書法理論的大框架,他的書論既反映了對書法的理解,也從側面折射了其所處時代的特點。張懷瓘是唐代書法文化理論上的重要代表人物,是唐以前中國古代書論的集大成者,其書論對中國書學思想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張懷瓘在《書斷》跋云:“其一字褒貶,微言勸戒,竊乎《春秋》之意也。其不虛美,不隱惡,近乎馬遷之書也。冀其眾美,以成一家之言,雖知不知在人,然獨善之與兼濟,取舍其為孰多。童蒙有求,思過半矣。且二王既沒,書或在茲。語曰:‘能言之者未必能行,能行之者未必能言。’何必備能而后為評?”誠然。
編輯:于永霞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