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臉互撕，暗斗“黑金窟”！民國豪門姻親變政敵之幕后（下篇）

文│吳景平

前期回顧：

宋子文與孔祥熙的關系是民國時期中國政治經濟史上一個復雜而微妙的話題。兩人既是姻親（通過宋氏家族聯姻），又是政治盟友和競爭對手，其關系交織著家族紐帶、權力博弈和政策分歧。

這一關系縮影了民國政治中家族裙帶、技術官僚理想與現實潰敗的矛盾，至今仍是研究國民黨政權衰亡的重要案例。

叁

有限合作期

孔祥熙與蔣介石

孔祥熙在南京就任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之初，曾致電在上海的宋子文，要求宋子以協助。孔心里很清楚，宋雖然已經下野，但在財政金融方面乃至內政外交其他重要方面，仍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宋子文則在復電中稱：“兄盡籌碩畫，宏濟時艱。弟智力所及，敢不貢其芻蕘，仰贊鴻猷。”（李立俠《孔祥熙與中央銀行》，引自《孔祥熙其人其事》第61頁，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這倒不盡是宋子文的敷衍之詞。事實上，從1933年10月底辭去本兼各職到1937年抗戰爆發前夕，宋子文在一些重大問題上尚能與孔祥熙合作。

1934年6月，宋子文一手發起的中國建設銀公司正式成立，宋子文由其弟弟宋子良任總裁，他本人出任執行董事，而讓孔祥熙擔任董事長。孔的這個頭銜雖然主要是象征意義的，但畢竟表示了宋、孔之間已恢復合作。

1935年3月起，宋子文與孔祥熙共同參與了蔣介石提出的把張嘉璈逐出中國銀行、由宋直接控制中行的謀劃。1935年3月22日，蔣介石從四川巴縣急電孔祥熙，指示應使中國銀行總經理張嘉璈“完全脫離中國銀行關系”。【《中國銀行行史資料匯編》上編（一），第385頁，檔案出版社1991年10月版】隨即由宋子文親自面告張嘉璈：蔣介石希望他（張）立即脫離中國銀行。【《張公權先生年譜匯編》（上冊），第140頁，傳記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蔣介石并要求孔祥熙與宋子文商議對張嘉璈的具體安排。孔祥熙曾認為，在張辭去中國銀行總經理之后，可保留其中國銀行常務董事之地位。但是，已出任中國銀行董事長的宋子文表示，不愿意與張嘉璈合作。這樣，張嘉璈最終被逐出中國銀行，而宋子文則全面執掌了該行的大權。

宋子文與蔣介石

另一方面，從1934年下半年起，英國方面利用南京當局迫切獲取援助以擺脫財政金融困境的契機，試圖使宋子文重新掌管財政金融事務。在英方看來，宋的理財才干是孔無法企及的，只有在宋復出的情況下，英國才可能放心地對華提供新的財政援助。于是，蔣介石、孔祥熙只得讓宋子文直接出面，代表國民政府同英方交涉，據英國外交檔案記載，1934年12月下旬，孔祥熙宋子文在一起會見匯豐銀行上海經理亨奇曼時，孔宣稱，宋子文有處理財政金融事務的全權，可以作出他認為合適的任何安排。【賈德干致英國外交部電（1934年12月27日），《英國外交政策文件》第2輯第373頁，英國政府文書局1984年版】以后，宋便以國民政府代表的身份，或單獨、或與孔一起同英方接治借款和幣制改革等事項，先后參與談判的英方代表有：英國駐華公使（1935年中英關系升格后為大使）賈德干、駐上海總領事白利南、商務參贊喬治、匯豐銀行的享奇曼，以及英國政府首席經濟顧問李滋羅斯。

作為財政部長，孔祥熙無疑是1935年11月起實施的幣制改革的主要負責人。盡管南京當局沒有明確委以宋子文任何新的官職，宋子文仍然積極參與并支持幣制改革。宋自始至終參加了幣制改革方案的謀劃和同李滋羅斯的各次正式談判。在幣制改革令頒發后，宋子文又以中國銀行董事長的名義，電令各地中行的分支機構予以遵辦，并同中央、交通兩行有關機構密切配合。另外，宋子文還被推為法幣發行準備管理委員會的常務委員，該委員會由財政部和各大銀行的代表組成，孔祥熙為主席。宋子文并于11月4日即幣制改革令生效的第一天，公開發表談話，闡明幣制改革各項內容的必要性，表示堅信幣制改革必將成功。（《中央銀行月刊》第4卷第11號，1935年11月）此后，宋子文還利用其在兩廣地區的特殊影響，多次南下，同廣東、廣西的政界、金融實業界人士進行交涉，為法幣在兩廣地區的推行，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

國民政府幣制改革后，由中、中、交、農四行所發行的法幣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變爆發后，宋子文同孔祥熙又有較密切的合作。12月14日，宋子文在上海對記者發表談話時稱：“本人受孔財長之囑托留滬，對于金融方面加以照料，目前市場尚稱平穩，中央交三行對于外匯，照常無限制買賣。”（《中央日報》1936年12月15日）宋的這番談話及所進行相關布置，對穩定各金融市場起了明顯的作用。此后不久，宋子文趕赴南京，在與何應欽等人的會商過程中，宋與孔祥熙都明確反對貿然進行大規模軍事討伐，主張通過與張學良、楊虎城的談判交涉解決事變。宋子文以個人名義兩赴西安（第二次偕宋美齡），周旋于張、楊、蔣介石及中共代表周恩來之間，為事變的和平解決，起到了直接的作用。孔祥熙則在南京主持政務，采取的措置均屬慎妥，抑止了討伐派的黷武主張。從而為宋在西安的折沖斡旋活勁提供了必要的前提。

肆

權力角逐期

宋子文在聯合國會議上發言

抗日戰爭爆發后，宋子文與孔祥熙的矛盾沖突公開化，關系漸趨惡化。兩人之間既有在某些方針政策上的分歧，更有對權力地位明爭暗斗。

宋子文1933年辭去本兼各職后，其政治抱負并未泯滅。他爾后出面參與對英借款交涉和幣制改革方案的謀劃，便有重新問鼎財政部長之意。1936年12月在西安同張學良、楊虎城以及周恩來治商改組政府問題時，張學良曾提議由宋子文出任行政院院長，宋即表示孔祥熙是行政院院長更合適的人選，他本人可擔任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而當時蔣介石也允諾，將“委托孔、宋為行政院正副院長”，負責改組政府事宜。【《周恩來選集》（上卷）第71頁，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周恩來傳》第338頁，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版。】可是后來蔣介石不僅在處理張學良的問題上背離了原先的諾言，對宋子文的復出也遲遲不予兌現，這也是引發宋孔間沖突的重要原因。

1938年1月，國民政府行政院改組，孔祥熙出任行政院院長，同時仍兼財政部長和中央銀行總裁。受蔣、孔委托與英方繼續接治借款的宋子文在政府中沒得到任何新的升遷，仍然只是國民政府委員和中國銀行董事長，對此，宋本人頗為不滿。當時英國駐華大使卡爾對宋子文的才干十分欣賞，對蔣介石、孔祥熙長期不讓宋復出感到不可思議，認為維持中國戰時財政金融局面的關鍵人物，非宋子文莫屬。1938的4月，卡爾在武漢向新任國民黨總裁的蔣介石明確表示：英國希望宋子文取代孔祥熙出任財政部長，這是英方在決定是否對華貸款時所要考慮。蔣答稱，他無法同宋子文合作，如果他不讓宋子文取代孔祥熙意味著得不到外國援助的話，他也只好接受這一事實，但中國在沒有這種援助的情況下，仍將繼續抗戰。同年7月，卡爾再次就英國援華問題向蔣介石建議：孔祥熙可以繼續擔任行政院院長，但不宜再主管財政；應讓宋子文管理財政，英國顧問羅杰斯可以協助他，這樣才可能獲得英國的借款。（【美】楊格：《中國和援助之手，1937-1945年》第73、75頁，哈佛大學1983年出版。羅杰斯是英國英格蘭銀行專家，1935年隨李滋羅斯來華后，被中央銀行聘為顧問）然而，蔣介石再次拒絕了英方的建議。

工作中的孔祥熙

事實上，當時”以宋代孔"不僅是英國方面的愿望，在國統區乃至國民黨上層，持這一主張的也大有人在。1938年7月第一屆國民參政會在漢口開時，不少參政員便表示了對孔祥熙出任行政院長的不滿，主張以宋子文取代孔祥熙，甚至打算正式向大會提出議案。【王世杰1938年7月3日的日記，《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1冊第302頁，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刊印】武漢失陷后，參政會移到重慶，“倒孔”之主張益盛。當時擔任國民參政會秘書長的王世杰在日記中有較多記載。例如，1938年10月30日：“（孔）出席重慶參政會，報告財政，受嚴重之詢問。”1938年11月6日：“參政會多數頗不滿于孔，孔在會場中亦悻悻然。”11月9日，孔出席最高國防會議，也“以參政會同人頗多表示不滿，微露肖極之意。”【分別見于《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1冊第414-415、420、422頁】傅斯年等50余名參政員甚至聯名起草了致蔣介石的密呈，指述孔祥熙“不孚人望”。【《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1冊第419頁】與此同時，在湖南南岳召開的國民黨軍事會議期間，白崇禧等高級將領也主張以宋子文取代孔祥熙。【王世杰1939年8月11日的日記，《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2冊，第132頁】不過，當時蔣介石對種種“以宋代孔"的主張一概置之不理，

到了1939年下半年，由于日益嚴重的財政赤字和通貨膨脹，國統區朝野對財政金融政策的不滿匯成一股更強烈的倒孔政潮。例如，這年8月，陳誠、白崇禧在向王世杰談法幣問題時，“均對孔庸之極表不滿，并深感財政前途之危機，將向蔣先生有所陳述” 【王世杰1939年8月11日的日記，《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2冊，第131-132頁】9月，傅斯年等40余名參政員向國民參政會提出動議，對孔祥熙表示不信任，要求國民政府重新考慮財政部長及行政院院長人選。到11月，國民黨當局已決定讓孔祥熙辭去行政院院長，由蔣介石復兼，在王世杰的進諫之下，蔣介石考慮讓宋子文接替孔祥熙的財政部長之職位。宋答應出長財政部，但以解除孔祥熙所擔任中央銀行總裁之職為條件。顯然，宋子文認識到，如果不對中央銀行的紙幣發行作有力的限制，財政前景便無法逆料。可是，蔣介石拒絕了宋子文的這個要求。【王世杰1939年12月28日的日記，《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2冊，第190-191頁】這樣，孔祥熙于1939年12月只是辭去了行政院院長，仍以副院長的身份兼任財政部長和中央銀行總裁。

1942年3月22日，時任國民政府外長宋子文（左）和美國財長摩根索在華盛頓簽署借款協定，美國將貸款5億美元援助中國抗戰

抗日戰爭時期，宋、孔之間政見分歧不少，維持法幣匯價問題便是突出的一例。長期呆在香港的宋子義主張，國民政府應在上海租界和香港繼續通過出售外匯的方式維持法幣的匯價。與此相反，身在重慶的孔祥熙反對在上海出售外匯，認為應該在國民政府所在地重慶設立唯一的外匯官方市場，集中使用有限的外匯資金。1939年3月，中英雙方各出資500萬英鎊，共同設立法幣匯價平準基金，在上海與香港兩地維持法幣官方匯價。主要由于日偽方面的套匯，當年下半年起法幣匯價連續下跌。于是，孔祥熙在重慶召開的行政院會議和其他場合，多次宣稱法幣貶值的責任在宋子文而不在孔本人。在香港的宋子文知曉孔對他的指責后，頗為不滿，遂拒絕孔電請宋赴重慶商議法幣匯價的要求。宋的拒絕，又使孔惱怒不已，揚言宋之所以不敢來重慶，“系懼政府扣留”，并繼續指摘宋子文要對法幣匯價的下跌負責。【王世杰1939年7月23日、7月26日、8月8日的日記，《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2冊第119-121、130頁】后來，在蔣介石親自出面數次催促之下，宋子文才從香港飛赴重慶。由于宋的到來，重慶朝野“迎宋倒孔”的呼聲頗高，這進一步激化了宋孔之間的矛盾。孔祥熙一度提議讓宋子文取代胡適出任駐美大使，宋也拒絕了。【唐縱1939年9月7日的日記，《在蔣介石身邊八年》第97頁，群眾出版社1992年版；王世杰1940年4月7日的日記，《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2冊第254頁】直到1940年6月，蔣介石要求宋子文以蔣的私人代表身份赴美謀求援華，宋子文才離開香港前往美國。但，即便如此，孔、宋之間在維持法幣匯價問題上的爭執仍未中止。從1940年底起，宋子文在美國同英、美政府的代表談判對華提供新的平準基金。英國方面堅持維持上海外匯市場，提出：上海外匯市場的機構、設備最為完善，這是重慶等其他內地城市無法比擬的，要想把國民政府控制的外匯市場搬到重慶等地，決非短期內所能做得到的，因而主張仍在上海維持法幣匯價。【英國政府備忘錄（1941年2月24日），《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三編（二），第246、247頁，臺北1981年版】而將介石的意見是：“此徒為日寇套取外匯，而非有利于抗戰與經濟也，請勿再作此利敵損已之打算為盼。”【蔣介石致郭泰祺電（1941年1月18日），《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三編（二）第240頁】英國方面與蔣介石的分歧，實際上也是代表了宋子文與孔祥熙的暗爭，只是由于英方后來同意提供新的外匯平準基金，蔣介石、孔祥熙才同意維持上海外匯市場。另外，對宋子文在美國進行的中美平準基金談判交涉，孔祥熙也多次表示不滿。對于美國在談判過程中拖宕、橫生枝節，孔祥熙歸咎于宋子文交涉的不力。1941年4月宋子文與美國政府簽署了平準基金借款協定后，孔祥熙在重慶公開表示：該協定文字的嚴厲、某些條款的苛刻，像是出于華盛頓的典當專家和高利貸者之手，他和蔣“都為宋子文在這樣一份協定上簽字而驚訝。”（【美】楊格：《中國與援助之手，1937-1945年》第183頁）宋子文對孔祥熙的攻擊也有所知曉，兩人間齟齬益深。孔祥熙指派宋子文與陳光甫、席德懋為平準基金會的中方委員，但遭宋子文拒絕，孔只得以貝淞蓀代之。

伍

最終更迭

1945年，時任外交部長的宋子文訪問莫斯科

從1944年下半年起，持續多年的宋孔之爭，出現了明顯有利于宋的勢頭。宋子文自1940年6月以蔣介石私人代表身分赴美，次年底出任外交部長，在對美、英等國的交涉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效，獲得了多筆外援，基本確定了中國作為世界“四強”之一的地位。與此相反，孔祥熙不但由于財政金融狀況的惡化屢遭指責，又接連卷入了發生在重慶的鯨吞美金公債儲券、黃金舞弊案等丑聞，成為國統區朝野眾矢之的，逐漸受到蔣介石的冷落。1944年2月，孔祥熙雖然取代宋子文出任中國銀行董事長，中國銀行主要經營管理權仍控制在宋氏班底之手。同年11月，孔的財政部長職位被俞鴻鈞所代，宋子文則于當年12月出任行政院代院長，仍兼外交部長。在1945年5月31日的國民黨六屆一中全會上，經蔣介石提議，會議批準孔祥熙辭去行政院副院長，宋子文則被選為行政院院長；另外，孔祥熙在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的改選中落選，宋子文則被選入。同年7月，孔祥熙又失去了中央銀行總裁的職位，由財政部長俞鴻鈞兼任，宋勝孔敗的結局終于底定。

孔祥熙

孔祥熙的政壇失意，同宋子文的攻訐不無關系。1945年5月，宋子文代表國民政府同美國當局交涉購金期間，曾數次從華盛頓密電蔣介石，稱美國政府對孔祥熙主持財政部時發行美金儲券公債中的弊端以及孔卷入其中的黃金舞弊案反響十分強烈，是妨礙美國繼續援華的主要原因；孔本人在美國接治交涉數月，卻毫無成效。宋并要求對有關舞弊案的當事人予以嚴懲，從而改變美國政府和輿論界對中國政府的不滿。【《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三編（一）,第394、399頁】宋的這些電文，最終促成蔣介石徹底貶黜孔祥熙。

宋子文正式就任行政院院長之后，逐一清除被視作是孔祥熙派系的人員。例如，擔任行政院善后救濟總署署長的蔣廷黻，雖然是眾所周知的學者型官員，但因受過孔的重用，于1946年10月被解職，另由宋的親信霍寶樹繼任。

不過，宋了文重返國民黨政權決策核心后，很快也遇上與孔祥熙相似的麻煩。1946年底和1947年初，宋子文的外匯政策和黃金政策宣告失敗，不僅導致國民政府多年積存的大量外匯與黃金遇套購，而且引起了國統區社會經濟秩序的嚴重失控。1947年3月1日，宋子文在一片反對聲中辭去了行政院院長。從此以后，宋子文便同孔祥熙一起，長期被海內外輿論并列為替自己斂錢有術但治國無方的豪門權貴，盡管兩人之間直至“老死”而始終“不相往來”。

“上海市銀行博物館”官方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