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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食與外賣的平衡,商家、消費者、騎手、平臺的相互制衡,本是中國外賣行業的繁榮秘訣之一,但外賣大戰卻通過人為補貼的干預,制造出超大規模、超低價格的長期高烈度競爭,破壞中國外賣行業的自發秩序。
撰文丨艾川
最近,不少中小餐館的老板們都被外賣大戰弄得惶惶不安。
我常去的一家山東水餃店,生意一直相對穩定,六成堂食四成外賣。可最近一次去的時候,老板娘對外賣平臺補貼戰一肚子牢騷,說從5月至今,店里的外賣單量倒是提升了,每單的利潤空間卻急劇下降,幾乎不賺錢。
我試圖安慰她:“你們不是主要靠堂食嗎?”老板娘苦笑著說:“你看看店里面有多少空位?堂食30元,點外賣卻只要25元,很多老顧客都直接叫外賣了。”甚至還有客人都到了店內,一查外賣便宜,就直接在店里點起了外賣。
老板娘甚至想過干脆把外賣關了,只做堂食,但又一細想,現在外賣這么便宜,那只會導致顧客在別處下單,還是不會來店內消費。
在附近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一眾餐館中,這家夫妻餃子店異常堅韌,熬過了疫情,挺過了消費降級,卻在號稱“補貼商家”的外賣大戰中元氣大傷。
01
這樣的餐飲故事,最近在社交媒體上有很多,一個共同的主題是:到底是外賣大戰先結束,還是小餐館先倒閉?
有的小老板很激憤:外賣大戰的結果,就是擠兌我們這些實體小餐飲。
有的小老板很糾結:開吧,總在覺得有希望時來點預期之外的事,比如外賣大戰直接打掉了堂食;關了吧,多少有點點不甘心,因為現在這種卷肯定不對,總怕市場突然不卷了,自己又關了錯過了。
有的小老板已經認命了:我們往年暑假都是全年生意最好的時候,7月最少都有4萬的利潤,今年能保住本就不錯了。
有的小老板還不忘自嘲:我們這些小餐館就忍忍吧,實在不行不是還可以加入外賣小哥大軍。
還有些小餐館已然止損出局。
廣州番禺廣場對面夜市街上有一家木桶飯餐廳,開業半年多以來,65%以上的營收來自堂食業務,此前日均營業額一直穩定在6000元左右。7月電商平臺挑起新一輪外賣大戰,這家餐廳日營業額驟降至1000多元,最差的時候,一天的收入甚至只有500多元。
外賣訂單量雖然上漲了,但被證明是“虛假繁榮”。木桶飯餐廳的外賣后臺數據顯示:一份原價21.8元的花石香干木桶飯,加上1元包裝費,總價為22.8元。餐廳除了要承擔活動的補貼,還要支付平臺1.34元技術服務費和5.45元的配送服務費,這一單的實際收入只有4.11元。
堂食沒生意,外賣不賺錢,木桶飯餐廳老板當機立斷:“外賣大戰看不到盡頭,繼續經營只會越虧越多,不如及時止損。”
02
眾所周知,今年以來,有新平臺為爭奪外賣市場份額,以巨額補貼和低價策略掀起了新一輪行業內卷。
外賣大戰剛開始時,不少中小餐飲商家摩拳擦掌,想大干一場:補貼來了,訂單有了,店里也忙起來了。
畢竟,這幾年,餐飲市場都不太景氣,中小餐飲商家也因此有了久旱逢甘霖之感。
但很快,中小餐飲商家們就發現,自己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
以咖啡市場為例,新平臺的補貼主要是針對咖啡連鎖大品牌,部分中小品牌和獨立咖啡館難以得到流量和補貼支持。云南一家區域連鎖咖啡品牌老板驚愕地發現,由于大型連鎖品牌價格很低,這一期間門店整體的杯量都直線下滑,原本門店一天能出1000多杯,外賣補貼大戰后每天只能出四五百杯。
區域連鎖品牌還不是最慘的,外賣大戰中的新店直接開啟倒閉模式。南寧的一位咖啡主理人,5月還在社交媒體分享裝修日記,7月再一更新就是閉店日記。她曬出的外賣訂單中,一單到賬僅三四塊錢,最慘的一天收入不到5塊。
獨立咖啡店正常的客單價是多少?西南一家咖啡連鎖負責人表示,一杯拿鐵的售價要高于19元,外賣單才有4毛利潤。為了對抗平臺的補貼,他不得不自行加大補貼,賣一杯虧8毛。但如果不下調售價,高價產品就會少人問津。
鑒于補貼已經明顯威脅到獨立咖啡品牌的生存,重慶市咖啡協會公開要求停止“百億補貼”。最近也有媒體統計,近20個各地區域的餐飲協會發出倡議書,呼吁停止“外賣大戰”。
中小品牌也無力參與價格戰。這幾個月,部分茶飲大品牌祭出“3元奶茶”,走先搶市場份額再讓價格回升的策略。但一杯奶茶成本就要4元,小品牌又哪里有足夠的子彈可以跟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訂單流失。
正如中國社會科學院財經戰略研究院研究員黃浩所言,平臺補貼的核心目的在于搶占市場份額,因此在補貼設計上,資源會天然地向大型連鎖品牌和重點餐飲商家傾斜。部分平臺甚至會“包銷”部分大型連鎖企業的單日產能,并在運力上向訂單密度高的企業傾斜,以確保履約效率和用戶體驗。
浙江大學經濟學院研究員袁哲指出,目前社會焦點更多關注補貼戰下大型連鎖品牌的銷量上漲,但對于高單價的品質商家和中小商家而言,價格戰的影響主要是消極的。
“原價10元和30元的咖啡,每單同樣補貼9元,前者幾乎等于免費,會虹吸后者相當一部分客源,走中高端路線的商家生存空間因此被壓縮。”
也就是說,平臺企業在外賣大戰中的確拿出了真金白銀,但如果巨額補貼主要流向了大型餐飲連鎖品牌,那么中小餐飲商家不僅不是受益者,沒有享受多少補貼的紅利,反而被邊緣化了,付出最多、收益為負。
這甚至可以理解為一種平臺與大商家的“共謀”。
坐標廣州的餐飲設備回收商猴哥驚訝地發現,在7月初短短的一兩周里,突然有一兩百家餐飲店給他打電話,讓他去收設備,說扛不下去了,“我做這個行業兩年,從來沒有感受到如此高密度的、集中式的倒閉”。
這些倒閉的餐飲企業,要么是不太做外賣的火鍋店、正餐店,要么是過去幾年扛著不做外賣,因為大戰被迫上線外賣,又沒有挺過價格內卷的中小商家。
當外賣一天產生2億個訂單時,當餐飲的價格形成機制被巨額外賣補貼扭曲時,還有多少人愿意去喪失了價格優勢的小餐館堂食?
河北承德還有一位做二手餐飲設備的彬哥,這幾個月常有中小餐飲店會半夜叫他去拉設備,“到期實在無力支付租金,最終才倉促閉店”。
03
這兩年,中國餐飲業的大環境本來就步履艱難。
2024年,全國餐飲人均消費降至39.8元,同比下降6.6%,這不是通縮,就是消費降級。
有數據顯示,2024年倒閉的餐飲企業數量高達近300萬家,創下近十年新高。
但另一方面,一些餐飲頭部品牌卻逆勢擴張,比如百勝中國2024年凈新增門店1751家,總門店數突破1.6萬家。
倒閉的壓力大多都在中小餐飲商家身上。這時候,外賣大戰又爆發了,電商平臺短時間內向市場投放幾百億補貼,通過“計劃分配”加大了中小商家和頭部商家的差距。幾方面的不利因素一疊加,無數夫妻店失去生計,弄不好就是滅頂之災。
所幸,監管部門及時出手了。7月18日,市場監管總局約談餓了么、美團、京東三家平臺企業,要求相關平臺企業嚴格遵守相關法律法規,嚴格落實主體責任,進一步規范促銷行為,理性參與競爭。
近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價格法修正草案(征求意見稿)》也首次修訂,將“平臺為搶占市場強制經營者低價傾銷商品或服務”的行為納入“低價傾銷”范疇。
隨著監管部門的出手,外賣補貼戰有所降溫,但大戰帶來的后遺癥已經顯現:一批中小餐飲店老板止損出局,成為大戰的炮灰;巨額補貼短期推高了非理性薅羊毛的訂單,擠占了正常的堂食生意,也破壞了整個行業的價格體系。
更值得警惕的是,外賣大戰并未真正結束,只要來自監管部門的壓力減輕,巨額補貼隨時可能卷土重來。更不要說,當下部分平臺仍在不斷官宣新的代言人,仍大力投放“18-18”“免單卡”等朋友圈廣告,還在籌備于立秋前后展開新一輪奶茶沖鋒。
堂食與外賣的平衡,商家、消費者、騎手、平臺的相互制衡,本是中國外賣行業的繁榮秘訣之一,但外賣大戰卻通過人為補貼的干預,制造出超大規模、超低價格的長期高烈度競爭,破壞中國外賣行業的自發秩序。
中餐,乃至中國餐飲業之所以為全球稱羨,一大核心優勢在于品類多樣性與行業分散性,而外賣大戰的結果勢必是犧牲此種豐富性,通過對中小商家的擠出效應在中國形成若干個“百勝集團式”的餐飲巨無霸。
外賣大戰固然給消費者帶來了所謂的實惠,但一個中小餐飲商家無處容身的行業結構,長期來看只能帶來低水平、標準化的“實惠”。長期來看,中小商家紛紛倒閉,大量人口失業,消費也不會變得更好。
救救那些中小餐飲商家吧,他們維系城市的基本運轉,也是無數普通家庭最后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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