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山的胡柚林
厲向軍
常山塔山的胡柚林,我年年都去。這林子原是常山一中的舊址,如今辟作了公園。三十五年前,我與同窗在此植下胡柚苗,而今樹已亭亭如蓋,人卻到了中年。
清明后的雨總下得纏綿。午后天光乍破,我挾著相機,從塔山公園西大門拾級而上。石階縫里鉆出幾株蒲公英,黃得可憐。行至半山腰,白墻黛瓦的小茶樓靜立道旁,向右一拐,穿過一道圓門,便是胡柚林了。那圓門上的朱漆剝落殆盡,露出灰白的底子,倒像是特意做舊似的。
胡柚林高低錯落,在翠綠色樹葉襯托下,一簇簇恣意開放的小白花,像誤入人間的精靈,以爭先恐后之勢,裂開笑臉,靈動而芬芳。胡柚花多為五瓣,花瓣潔白如玉,向四面綻開,被花瓣包裹著的花芯,呈淡淡的鵝黃色。小小的身軀,既有冰清玉潔的雅致,又有星火般的璀璨,是大自然絕美的配色。這花不似梨花的凄清,也不同茉莉的甜膩,自有一股清冽之氣,混著泥土的腥與葉片的澀,在雨后空氣里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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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柚花落時,更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先是枝頭微顫,那白瓣兒便得了號令似的,三三兩兩往下跳。有的打著旋兒,有的筆直墜落,更有不甘心的,借風(fēng)勢又飛起來,終究還是委頓于地。風(fēng)大的時候,整片林子都在下雪,只是這雪是逆著蒼穹往上飛的。
樹下積了寸許的殘瓣,踩上去像踩在云絮上。幾個孩童追逐而過,揚起的花瓣粘在發(fā)梢衣角,又被他們銀鈴般的笑聲震落。我彎腰拾起一朵完整的,指腹蹭過花瓣基部,那里還殘留著花梗斷裂時的青汁。
這片胡柚林是我們九一屆學(xué)生的手筆。1989年,我高一,我們的勞技課是開發(fā)校園西側(cè)的小山坡,并要求種上當(dāng)時在全縣推擴的胡柚樹。
給我們上勞技課的生物老師好像姓徐,精瘦,眼睛很亮,大噪門,卷著褲腿站在泥地里示范挖坑,活像個老農(nóng)。先挖坑,再追肥。肥料取自校養(yǎng)豬欄,氣味濃烈得很。班上有幾個壯實的同學(xué),挑起糞桶健步如飛。我雖出生在農(nóng)村,卻很少干農(nóng)活,只能幫著填土。一層糞,一層土,如此反復(fù)。那氣味盤旋在春日里,竟也不覺得十分難聞了。
翌年高二,我們栽下樹苗。樹苗細弱,在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像剛?cè)雽W(xué)的少年。栽樹時,我的同桌,一個圓臉的姑娘,將樹苗扶得筆直,我填土。她的手沾了泥,便往我袖口上抹,兩人笑作一團。徐老師遠遠看見了,也不責(zé)備,只是搖頭笑笑。
徐老師不僅教我們種樹,更像照料自己的孩子般呵護這些樹苗。我們常見他蹲在苗圃邊,用放大鏡檢查葉片上的蟲卵;或是舉著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病枝。雨季來臨前,他帶著我們在樹根周圍壘起小土埂,說是"給樹穿雨靴"。我們笑他癡,他卻說:"樹跟人一樣,要吃飽穿暖才能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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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間,除草、追肥、打農(nóng)藥,我們與樹苗一同抽條。直到畢業(yè),我們雖未親見金鈴滿枝的盛景,但那些被汗水腌漬的晨昏,早已在年輪里釀成蜜,在樹根處埋著。
幾年后,胡柚林終于掛果。金秋時節(jié),滿樹金鈴壓彎枝椏,果香與書聲在風(fēng)里纏綿。我們雖已散作滿天星,卻總在某個咬破果肉的瞬間,嘗到那年春光的酸澀與清甜。胡柚林成了時光的驛站,目送一屆屆學(xué)子奔赴象牙塔,又迎來一茬茬青澀的面孔。它默默地數(shù)著年輪,將我們的笑聲、嘆息、未寄出的情書,都釀成琥珀色的糖漿。
去年寒露再訪,滿樹金鈴已盡數(shù)墜地。我舉著相機拍空枝,取景框里忽然闖入個穿衛(wèi)衣的少年,正往樹杈系紅絲帶。他說這是“許愿樹”,卻不知三十五年前我們也曾在此埋下"時間膠囊":一個裝著準考證、情書和半塊橡皮的鐵盒子。
下山時,石階上的蒲公英忽然齊齊揚起花傘。我伸手接住一粒,絨白里裹著粒黑籽,恍若三十五年前某個清晨,徐老師褲腳抖落的——一粒永遠長不大的草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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