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螞蟥燙暈了(一)
大嶺山下,那個快滿18歲的小伙, 在“雙搶”的稻田里已連續踩了三個多小時的打谷機。酷暑,汗水與勞累,揉進了記憶深處。未曾想,30多年后,他會向一位曾是傳說中的長者,談起歐灣生產隊搶收搶插的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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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沙蔡鍔路陋園賓館,一次會議的間隙,我在休息廳見到了袁隆平先生,他正獨自抽煙喝茶,是老熟人了,我走過去問候:“袁老師好!”“你好”他應道。
寒暄幾句,我說:“1976年那會兒,每個生產隊都派兩、三位種田能手,輪流到公社參加雜交水稻培訓班,那時,您的大名就在鄉親們中間傳開了。制種的時候,我也試過兩手,”他聽得很仔細。
“揚花時節,拿根長長的竹竿,輕輕拂過高低錯落的禾苗;或者兩人拿著長繩,站在田埂上,小心地從這頭走到那頭……”“你還干過這個?”袁老師有些吃驚。
“以前早稻,主要種“湘矮早”,幾號幾號,晚稻主要種“農墾58”,我最怕打“農墾58”,“這個你也懂,來來來,老王,抽根煙!”,他遞過煙,還要給我點火。“不敢當,不敢當,自己來!”我連忙接過。
袁老興致勃勃,又說起了那些品種的種植、生長特性,還有農民們的評價……
南方七月上旬,酷暑持續,熱浪灼人。一年中最關鍵的“雙搶”——早稻搶收,晚稻搶種——已然來臨!
清晨五點多,天剛蒙蒙亮,我便從山凹里的茶場出發,沿小路翻過一座山丘,穿過油茶林和樅樹坡,往下走就到了長嶺生產隊,過一座小橋,就是我們的歐灣隊,行到溪邊,正見著羅大叔在放牛,“咯致早(這么早)就出來放牛噠!”“讓牛多吃恰(多吃點),好搞功夫(干活)!”他笑著回應。
不一會來到秧田邊,下水開始扯秧,陸陸續續有人趕來,田里頓時熱鬧;嘩啦啦的洗秧苗聲,扎綁秧苗的悉嗦聲,夾雜著人們的交談笑語,不遠處田埂上,有位社員扛著鋤頭巡走,給各丘田放水或關水。在一處大水田里,老楊正擺開架勢準備“打輪子——可別小看這活兒,那可是技術活!“六六寸”已開始大面積推廣。合理密植才能保證產量。打輪子時,得根據田的形狀,心里橫豎都要有譜。我也試過,走出六、七步,那輪印就歪了!確實要點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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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一位扯秧的婦女叫了一聲。抬頭看去,一條螞蟥正緊緊吸附在她的小腿上。她用力拍打幾下,一把將那滑膩的東西扯下來,血珠立刻滲出來往下淌。她趕緊揉搓幾下傷口,隨手把螞蟥甩到田埂上。又從田里抓了把爛泥巴敷在腿上止血。大家見狀,也只稍作停頓,很快又埋頭干起活來,沒多久,扯好,扎好的秧苗就堆起了一大片。
“這秧是什么品種?”有人問。“農墾58”牛妹子,響亮的回答。干了兩小時后,早飯的時間到了,羅隊長開始分派活兒,扯秧的,打谷的,種禾的……任務——派下。早餐帶休息攏共半小時左右,住的遠近不同,時間緊得很……
我上午的活計是在插秧,男女老少十幾人一組,分散在幾丘田里——有一、二畝的,有七、八分的,甚至還有三四分的小田塊——秧苗都已提前打好!
起初大家還有說有笑,甚至暗暗比賽,看誰插的又快又直。行距株距,整齊對稱。如果你兩邊的人插的快,超到了前頭,他們就會笑嚷著把你“關起來!”這無形的壓力逼著你不得不加快手腳追趕。
十點過后,日頭毒辣起來,田水的氣溫也在攀升,濕熱、疲勞感也如影隨形,尤其是那些五六畝的大田,橫豎都有三四十米長,一眼望去,水光刺眼,讓人心里發慌,我通常插八蔸(行)向前推進。插到田中間時,腰背酸痛實在難忍,有時只好把左手搭在左膝上,支撐身體,才能稍緩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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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半光景,我們這丘田的秧苗告急了!“來秧呵”——有人扯著嗓子喊起來,遠遠望見秧田那邊擔秧的人趕緊又抓了秧苗裝上,挑起擔子就往這邊小跑。有人趁機提議,干脆吐下汗(歇口氣)吧!眾人附合:“要得!”
大家上到田埂,有人隨意甩甩胳膊,踢踢腿,活動幾下酸痛的筋骨,太陽曬得人發暈,反正衣服早已濕透粘身,我走到不遠處的小溪邊,洗把臉,脫下長袖衫,浸在水里搓幾下,沖掉汗味,又擰幾下,甩水珠,穿回身上——片刻清涼后,繼續下田干活……
低頭彎腰,重復著插秧的動作,思緒卻飄遠了,每年這個時節,都是一場體力和意志的考驗,我第一次參加“雙搶”是在什么時候?……
哦,那是1970年在瀏陽三中讀初一,之前古港完小讀書時,還沒有放農忙假組織勞動一說,轉眼上了初中,變了,那時候我們都只有十三四歲。學校組織古港街上和附近廠礦的學生,到高塘大隊參與“雙搶。”
記得那時,我們從學校出發,沿著校禮堂旁的小路蹦蹦跳跳,街上的魯建雄,李立球,賴光輝,我們幾人還在茶樹林和馬尾松樹下好奇的東張西望,跨過醴瀏小鐵路不遠,就到了勞動的地方。
在田邊,有農民手拿秧苗,教我們怎么插秧,左手握一把秧苗,右手分出幾根,三個手指捻住,往水田劃好的格子四角插;那格子(輪印)是六寸乘八寸,我們很快學會了,每人插六行,剛開始還嬉鬧著比賽,可插過二十米遠,就大汗淋漓,腰酸背熱!只想快點插到田埂邊,好歇會伸伸腰,連插完兩丘田后,有老師問“怎么樣?”我們答:“干久噠,就是腰痛!”老師笑著說“伢妹子,有什么腰!”
那稻田里,最佩服鄒元和老師,他光著膀子,皮膚曬得棕色發亮,腰間系著條一米多長的蘿卜巾(汗巾),雙腿不停地踩著打谷機,汗水和著田水打在他身上,一下就不見了蹤影。
干了一天,大家累的不行,晚餐在煤油燈下,隊里特意弄了個辣椒炒肥肉,和老師們一起吃,那白油油的肥肉,真香啊,久久讓人回味……
中午散工通常是在十二點半左右。我順著小路上一個小坡,到“田老”家去——田老本名鐘詩田,大家習慣這么稱呼,他也在大隊茶場,農忙時才回隊勞作,進屋第一件事,便是趕緊脫下被泥汗水浸透的上衣,用清水弄幾下,放在屋前坪的竹竿上曬,盼著傍晚收工后能穿,午飯后,走進東邊一間土磚圍成的屋里,一張老式木床墊著干稻草,鋪上涼席。房間的光線,全靠一扇木格小窗和屋頂嵌著的兩片亮瓦,西墻角落里放著一個大尿桶,散發出濃重的尿騷味,頗有些刺鼻。但累了,也顧不得許多,只想躺下午睡片刻。
下午三點,出工哨聲從山沖一路響來,揉揉睡眼,冷水洗把臉清醒清醒,又走向田邊。
下午的活是收晚稻,卷扎起褲腿,一腳踩進水田里——“哇”腳底傳來的灼燙感驚得我猛的回縮田埂。旁邊的人指點,“先在水面拍打幾下腳,適應適應就好些!”再次踏入水中,只幾十秒,雙腳已燙的通紅,可活不等人,彎腰便開始割稻,田里蒸騰的熱水氣混著當頭烈日的熱浪,汗水很快就把衣服浸濕了,雙腳發麻,倒不覺得那么燙了。
渾濁的水中,時而飄著翻白的泥鰍,看見一條螞蟥緊附在稻茬上一動不動。抓住它,狠狠的掐成三四段,這玩意兒最招人恨,吸在腿上又癢又痛又滴血,小時候就聽說它斷成兩段也能活,所以下手絕不能留情,挪幾步,又看見水面有條螞蟥,直挺挺的,捉到手里竟是硬的,看來,田里的水溫已經超過47℃,到了螞蟥所能承受的臨界點,它們都來不及躲到陰涼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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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稻二十多分鐘后,一部分人繼續收割,我們幾個男勞力便轉去打谷,打谷機轟隆作響,雙腳在踏板上踩個不停,旁邊的人一把接一把的遞過稻束,金黃的谷粒歡快的從滾輪上蹦跳出來——這是熱浪里最實在的收獲。草帽下,汗水最惱人的是滲進眼睛,不得不常用衣袖抹一把,我們打稻一踩機,往往就是二,三個小時,期間不斷有人出桶,挑谷,直到休息時分……
作者:王 維
編輯:湘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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