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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前秦皇帝苻堅,有些人對他的印象大概是淝水之戰后風聲鶴唳的狼狽印象。然而,在草木皆兵的凄涼景象形成之前,苻堅不僅擁有睥睨天下的才華,更有讓昔日仇敵感恩戴德的胸懷,更最早提出了視中華夷狄如一的平等觀念,與兩百多年后開創大唐貞觀之治的唐太宗李世民頗有跨時代的意念趨同之勢。而正是這樣一位人物,最后卻栽倒在自己寬容的“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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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唐太宗形象。底圖來源/影視劇《武媚娘傳奇》
以仁義著稱的前秦君主
苻堅作為前秦政權的第三位君主,其統治基本盤來自其祖父苻洪在后趙時代聚集的枋頭集團,當時苻洪自稱“大將軍、大單于、三秦王”,實際上掌握了當時流寓關東的氐族部落以及關隴地區的豪強貴族與流民武裝。這一早期的“關隴集團”在后趙末年天下大亂中乘勢回歸潼關以西的雍涼之地,也讓苻氏創業家族從起步就十分注重對各族首領與流民宗帥的招撫與拉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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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影視劇《唐朝詭事錄》截圖
公元357年,時為東海王的苻堅從暴君苻生手中奪取前秦政權,其重要謀臣就是當年捫(mén)虱而談的漢族謀士王猛。
苻堅經常以“劉玄德之遇諸葛孔明”來形容自己與王猛的關系,甚至在后來拜王猛為“使持節、都督關東六州諸軍事、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幾乎將國之半壁交予其管轄,足見他對王猛的信任。隨后的十余年間,苻堅在王猛的鼎力輔佐下,“修廢職,課農桑,恤困窮,禮百神,立學校,旌節義,繼絕世”,從而使得“秦民大悅”。
面對當時天下紛爭的亂局,苻堅并不以過往仇恨而錙銖必報,反而選擇尊重往日競爭對手,在其投降歸順后誠心相待,許以官銜俸祿。
匈奴劉衛辰(赫連勃勃之父)曾多次擄掠前秦邊境,叛服不定。首次降秦時,苻堅在其窮困來投之際允許其入塞田于關中,甚至將不服管束偷襲匈奴人的部將削官免職。隨后劉衛辰又兩次叛秦,最終被前秦大將鄧羌擒于木根山,而苻堅將之帶回長安后并未怨恨其反復無常,反而又封其為夏陽公,讓他統領自己原本的部落,做法頗有當年諸葛亮招撫孟獲的影子,最終讓劉衛辰所部匈奴歸順前秦政權。
這一做法取得了連鎖反應,烏桓獨孤部、鮮卑沒弈干各率部眾數萬降秦,表明當時苻堅的懷柔政策獲得了北方游牧部落的群集響應。
除了懷柔肘腋之患的匈奴等邊境游牧部落,苻堅對于有心腹之患的夙敵也同樣頗具胸懷。早在前秦立國之初,羌族姚襄便領其羌族大軍由河東渡河西進關中,目標直指長安,意圖消滅前秦政權而獨霸關隴,最終為前秦軍所滅。苻堅即位后不僅重用姚襄舊部權翼、薛贊為股肱之臣,更將姚襄的幼弟姚萇提拔為楊武將軍,讓其統領大軍為前秦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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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邊境游牧部落畫面。來源/影視劇《柳舟記》
氐族與羌族都起于隴右,將關隴之地視為本族形勝之地,苻堅對羌族核心姚姓家族的提拔重用毫無疑問是對整個羌族群體的拉攏與招撫,此舉本身擁有極大的政治風險,畢竟讓姚萇這樣的“舊王之后”擁有實際控制的兵馬,放在歷代都極為罕見,然而苻堅不僅重用,更讓其在平叛戰斗中發揮了重大作用,例如平定隴右叛亂時,“(斂岐)部落先屬姚弋仲,聞姚萇至,皆降”。姚萇也順勢被苻堅任命為隴東太守,替前秦戍衛群羌,體現了苻堅知人善用的政治膽略。在淝水之戰時,苻堅命姚萇為龍驤將軍,督益、梁州諸軍事,相當于將整個西部后方全面托付給姚萇,其對于寇仇之弟信任如斯,足可見其自信。
除了對匈奴、羌族部落首領的傾心任用,苻堅一生中最為著名的莫過于對前燕慕容氏家族的全盤接納。前燕雄踞關東,與前秦平分北方天下,其國族繁盛,對于前秦是不可并存的絕對敵國,苻堅先是接納了歸降的“譬如龍虎不可復制”的慕容垂父子一家(慕容垂封為冠軍將軍、慕容寶為太子冼馬),又在攻滅燕國之后,將前燕皇帝慕容暐(wěi)為新興侯,其兄弟沖為平陽太守、泓為北地長史,甚至禍國殃民的太傅慕容評也當了給事中,幾乎保全了整個前燕宗室甚至委以大任,這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可以說絕無僅有。
在淝水之戰前的攻晉戰役中,前秦軍先后收服周虓(xiāo)、朱序等多位東晉地方高官,同樣待遇優渥。
在關中,苻堅盡力將氐、羌與關中漢民豪強整合為具有地域標識的秦人,同時將涼州邊鄙的盧水胡(北涼沮渠氏先祖)與吐谷渾收歸麾下,形成初代版“關隴政治軍事集團”,消滅前燕政權后,“諸州牧守及六夷渠帥盡降于秦,凡得郡百五十七,戶二百四十六萬,口九百九十九萬”,前秦獲得關東龐大的疆域和人力資源,并將“慕容暐及燕后妃、王公、百官并鮮卑四萬馀戶于長安,徙關東豪杰及雜夷十五萬戶于關中,處烏桓于馮翊、北地,丁零翟斌于新安、澠池”,不僅加強了對各族民眾的管轄力度,也進一步實現各族錯致雜居的混一局面。
面對當時的鮮卑人、丁零與烏桓等東胡、漠北部落彌漫關中腹地的狀況,以陽平公苻融為代表的氐族精英表現出強烈的擔憂,認為他們終究不能被馴服。面對這一憂慮,苻堅說出了與后世唐太宗李世民驚人相似的一句名言:
“朕方混六合為一家,視夷狄為赤子。汝宜息慮,勿懷耿介。”
(李世民說的則是: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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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唐太宗形象。底圖來源/影視劇《武媚娘傳奇》
這表明苻堅的世界觀已然與早期的北方少數民族政權君主不同,認為自己可以成為與過往華夏帝王完全相同的“華夷共主”,意圖用自己的仁愛之名將天下各族子民兼收并蓄,開創一個各民族和諧共存的統一國家,甚至處理邊疆“氐、羌”部落之時也以“中國”角度自居,儼然一副華夏帝王姿態。
而苻堅在王猛死后,始終固執選擇向東晉用兵,實質上也是要從東晉政權的手中奪取“正統”,進而統一華夏。
寬縱失度,終不堪唐太宗
苻堅在處理各族仇敵時充分展現了寬宏博大的胸懷,并暫時獲得了他們表面上的傾心用命,從而組建起龐大的軍事力量,其朝野之內遍布氐、漢、羌、鮮卑與匈奴各族精英,能夠動員各族聯軍近百萬人,其國勢在整個南北朝時期幾乎空前絕后。然而,在光鮮亮麗的表面之下,這種依靠才華堆砌起來的各民族大聯盟實際上暗流涌動。
首先,盡管苻堅自命“華夷共主”,但并沒有將占據絕對人數優勢的漢族民眾真正納入到統治基礎中。縱觀史料可知,除王猛外,漢人官員極難進入苻氏重臣的決策圈中,大部分仍舊是以尚書郎、散騎常侍與地方別駕等低爵文官為主,主要功能多為執行與顧問,在軍事層面則更難尋到漢人將領的身影。這一現狀導致前秦仍然是以人口不過數十萬的氐族人口作為統治基礎,卻懸浮于廣大漢人之上。
丞相王猛臨死前給苻堅留下的最后遺言是:
“鮮卑、西羌,我之仇敵,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便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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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缺失漢人統治基礎相比更為嚴重的是,苻堅寬縱啟用鮮卑與羌族將帥、地方官員的數量過于龐大且缺乏制衡,從而導致鮮卑與羌族在軍中力量劇增,甚至將大量鮮卑與羌族的本族兵馬直接交給慕容垂與姚萇長期統領,盡管這樣做看起來是讓兵將相知,實際上卻蘊含了巨大的軍事風險——將軍隊重新轉化為私人屬兵,這也最終導致前秦軍隊的統治架構變為以苻堅個人威望為領,以少數氐族精銳將兵為核心,進而統攝廣大各部落地方仆從軍隊的局面。這與唐王朝“以漢家精騎銳卒為主,輔以胡人騎射”的平衡軍事模式不可同日而語。
苻堅對于潛在威脅的寬容其實早已到了放縱的程度,這一情況在苻堅統一北方之前便有顯現。早年前秦宗室苻幼叛亂被誅殺后,同謀苻柳與苻雙暴露,但秦王堅“以雙,母弟至親。柳,健之愛子,隱而不問”,最終導致四子之亂爆發。苻堅聽聞后,居然還對這些兄弟抱有幻想,還規勸他們:
“今止不征,卿宜罷兵,各安其位,一切如故。”
由此可見苻堅濫施恩義,且缺乏治國的強硬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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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秦時期地圖。來源/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
苻堅治下的前秦軍隊早期至多只有十余萬之數,而到淝水之戰前膨脹為“戍卒六十余萬,騎二十七萬”,其中絕大多數軍隊是來自氐族之外的各族兵馬,其臨時拼湊與混亂之勢可以想見。在此情形下,氐族武裝便是苻堅賴以依存的中樞神經,是絕對不容有失的基石。
也就是在這種前提下,苻堅又犯了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錯誤。對于氐族兵馬極為自信的苻堅竟選擇用自己的核心軍事力量作為先鋒進攻東晉的淮河防線,反而將大量鮮卑與羌族仆從軍放在后方策應輔助。淝水之戰前四年(379),氐族名將俱難、彭超所領六萬氐族兵馬被謝玄的北府兵在盱眙、淮陰一帶殺得匹馬不歸。四年之后的淝水之戰中,苻堅又重蹈覆轍,讓苻融、梁成所領氐族精銳擔任前鋒與東晉對決,最終在洛澗、淝水兩戰敗北,氐族精銳盡喪。而當時的姚萇統領羌族精銳處在西北后方,慕容垂所領三萬鮮卑精銳也偏師獨全,一場淝水大戰,廢掉的只是氐族的武功,反而為鮮卑與羌族做了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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淝水之戰前態勢圖。來源/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中國戰爭史地圖
而當落魄的苻堅回到長安想要重整旗鼓時,卻發現關中的形勢早就糜爛不堪。早年遷徙到長安的鮮卑、丁零等部落“布滿畿甸”,聽聞苻堅戰敗蠢蠢欲動,而苻堅卻早在兩年前就因為“諸氐種類繁滋”,“分三原、九嵕、武都、汧、雍氐十五萬戶,使諸宗親各領之,散居方鎮,如古諸侯”,親手將自己的氐族民戶散到了洛陽、鄴城、和龍、薊城等東方大城,讓自己的基本盤徹底星散淹沒入東方各族的汪洋大海中,留下了靜待復國的鮮卑與西羌人隨時揭竿而起,也正好應了當年苻堅親隨趙整送別氐族遷徙的預言之歌:
“阿得脂,阿得脂,博勞舅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
遠徙(氐)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當語誰!
其實鮮卑與羌人的不臣之心早在淝水之戰前就已顯露,比如“慕容桓之子鳳,年十一,陰有復仇之志。鮮卑、丁零有氣干者,皆傾身與之交結”,而苻堅對于此種跡象竟一笑了之。淝水之戰前,朝臣皆不想讓苻堅攻打東晉,獨慕容垂、姚萇等勸苻堅南征東晉,其包藏禍心昭然若揭,苻融數次勸誡皆無用,苻堅最終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敗亡的征途。
當我們回過頭再看苻堅與他的兩大愛將(亦是埋葬者)的軼事,或許能夠看到他性格的獨特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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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曲督印”鼻鈕銅印十六國。來源/故宮博物院
淝水之戰,苻堅對姚萇說:“昔朕以龍驤建業,未嘗輕以授人,卿其勉之!”其含義近似于今天創業成功的老板告訴下屬:“我當年就是從這個位置干到老板的,加油,我看好你!”無怪乎左將軍竇沖曰:“王者無戲言,此不祥之征也!”此時的苻堅,竟有一種把下屬當成創業伙伴的灑脫與超然。
而當淝水之戰后,苻堅放走慕容垂遭到他人勸諫,苻堅竟回復:
“然朕已許之,匹夫猶不食言,況萬乘乎?若天命有廢興,固非智力所能移也。”
此時的苻堅,又成為一名遵循天意的佛系君主。
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知人善用卻又過分佛系自負的多面君王,盡管擁有著博大胸襟與海納百川的民族觀念,卻因好為小仁,不顧大計,終當為人擒耳!
參考資料
1.十六國春秋
2.晉書
3.北史
4.資治通鑒
5.十六國春秋輯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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