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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門關于我而言是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所在。36年前我11歲時隨父親回老家晉北陽高時,曾在火車上一晃而過。我只記得父親當時滿臉凝重的神色,盯著車窗外綿延起伏的山嶺喃喃自語:“雁門關啊……”然后是久久的沉默,再后來就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那時懵懂無知,只隱約覺得雁門關和父親有著太多的情感聯系,那可能是一個很悲壯不堪的回憶。但我沒敢打破這種沉默,只是在好奇中牢牢記住了雁門關這個名字。之后,我又在收音機旁聽劉蘭芳的評書《楊家將》時,再一次聽到了雁門關三個字,再然后,在《唐詩宋詞》中,在金庸的《天龍八部》中,在數不清的典籍史料和古代英雄人物的傳記中,一次又一次地接觸到這個神奇的地名。
我特別記得《山海經》的說法:每年冬去春來,東風吹拂之時,成群結隊的大雁口銜蘆葉,從南方飛到雁門盤旋半晌,直到葉落才翩然過關。所以就有了“雁門山者,雁飛出其間”的典故。
雁門關像個謎一樣誘惑著我,成了我魂牽夢繞的一個不解情節。我等待著那么一個機會能親臨實地去憑吊雁門古跡,體驗一番夢里古人的那種英雄氣短的悲壯感覺。
參加工作以后,我曾數次驅車來回于太原和大同之間。雁門關就在大運高速路旁代縣段一帶,近在咫尺,但每次都是因為一些俗事而未能一親芳澤,這給我又增加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愧疚之感。
2008年,我關閉了黃河書店連鎖集團的最后一個店——臨汾店時,我一下變得百無聊賴,就想通過旅游緩解一下煩悶的心緒。那一年適逢母親80歲大壽,于是5月中旬的一天,我攜母親和妻兒駕著我的帕薩特,決定來一次從太原到大同,再到北京的沿途旅游。我把這次旅游的第一站就定到了雁門關。
在我的心目中,雁門關應該是古樸雄偉、巍峨高大的一座邊防城樓,那里應該有很多帝王將相的古老雕塑,那里應該有在風中搖曳飛舞的獵獵旌旗,那里應該有一座收藏很豐富的雁門關歷史博物館,那里應該游人如織、飯店如林……
然而,當我的愛車爬過一道道山嶺,越過一道道關隘,最后抵達雁門關前時,眼前的荒涼景象竟讓我一時手足無措。這里沒有想象中的喧囂和熱鬧,整座山谷里寂無人影;雁門關前的雁門村里只有零落破爛的幾間房屋,偶爾可以聽到山羊“咩咩”的叫聲,看到一兩只雞慵懶地在我們面前走來踱去。
從雁門村通向雁門關的道路,是用嶙峋粗糙的石頭鋪砌而成,街面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像走在一個原始的古村落里,質樸、蒼涼而又落寞、孤寂。
過雁門村就看到了那座已經挺立有千年之久的雁門關甕城。一眼望上去斑駁陸離,滿目瘡痍。但刻在兩側的磚雕楹聯卻透著一種沖天的豪邁之氣——“三邊沖要無雙地,九塞尊崇第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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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副楹聯一點也沒有虛夸的色彩在內。早在2350年前,秦相呂不韋就在《呂氏春秋》中說它居“天下九塞”之首。那時的雁門山還稱勾注山。它和饅頭山、草垛山聯成一體,將舉世聞名的內長城托舉在浩渺的天空中,猶如一條蜿蜒騰飛的巨龍,崇宏雄偉,氣貫長虹。這個著名的雁門關古塞就迎風挺立在峻峭的雁門山脊,“外壯大同之藩衛,內固太原之鎖鑰”。
——過甕城,腳下該是有數千年歷史的古驛道,在一塊塊的青石上還可以看得見那道深深的轍溝。我突然想,也許一兩千年前,趙襄子、趙武靈王、李牧,還有劉邦、王昭君、李世民、楊家將們都走的是這同一條路吧?
凝思間,已到關城腳下。抬頭仰望,一座散發著古老文化氣息的城樓赫然直撲眼底——談不上多么巍峨壯觀,但卻分明讓人感到了無所不在的厚重和悲壯,城樓上“中華第一關”的大字牌匾給我蒼涼的心中多少澆灌了些許英豪的氣概。
本想登上城樓感受一下遠古先人的歷史氣息,卻怎么也找不到上城門的樓梯,只好在附近轉悠一下。四周的邊關遺址已經破壞殆盡,只能從那些東倒西歪的半截墻壁和胡亂堆放的殘磚破石上,隱約讀出它昔日的豪壯之美。放眼望去,四面的大山逶迤起伏,莽莽蒼蒼,那峭拔的山峰、深險的谷壑和逼仄的羊腸古道不免讓我想到了古代壯士們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剛勁雄壯的凜然氣概。
從雁門關往回走時,三拐兩繞,不知怎么就到了一條清幽幽的小河前,看到前邊有個老農背著個袋子在低頭行走,趕緊上前打問,這是什么河?老伯的一句話驚得我差點岔過氣去:“殺子河。”
“殺子河?”我緩過神來試圖在腦海里搜索相關蹤跡。哦,還好,想起來了,這該就是秦太子扶蘇自殺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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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年,秦始皇以雷霆之勢橫掃六國、一統華夏之后,橫征暴斂,極盡奢侈之能事,北筑長城,南修阿房宮,又實行文化專制主義,“焚書”“坑儒”,以至于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太子扶蘇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壯膽上疏勸諫父皇:
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秦始皇看到自己選定的接班人這般婆婆媽媽的“腐儒”心腸,心里很是不爽。他想,你小子乳毛未退,怎知道治理天下的道理?老子一統天下,憑的不就是刀槍劍戟嗎?都由著他們談東道西、胡說八道,天下豈不亂了套?秦皇覺得太子扶蘇太嫩,缺乏歷練,就一道旨下去,把扶蘇“發配”到了修造萬里長城的蒙恬大營中,去做蒙恬的監軍。
兩年以后,即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巡游,不料在轉道去往會稽(在今浙江紹興界內)的途中患病。秦皇迷信神仙可以救他,就派隨侍在身邊的蒙毅(蒙恬之弟)去泰山祭祀山川為他祈福。但上天是幫不了他的,不久秦始皇在沙丘,也就是趙武靈王被餓死的那個地方病死。
死訊被隨行的小兒子胡亥、丞相李斯和宦官趙高嚴密封鎖。死前,秦皇已經有預感,所以專門給遠在北疆的太子扶蘇寫了詔書:“與喪會咸陽而葬”,讓扶蘇趕回咸陽參加他的葬禮。不料,這道詔書被丞相李斯壓下不發——一個偶然的突發性事件讓歷史在這里轉了個大彎。為了各自的利益,三個各懷鬼胎又在秦庭舉足輕重的人物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竟決定刪改詔書,賜死太子,擁立胡亥為帝。
使者捧著詔書到雁門附近的上郡見到扶蘇,板著一張死人臉,打開那幅包藏著無限陰謀詭計的竹簡,高聲“宣詔”:
朕巡視天下,祈禱祭祀各地山川神靈以求長壽。扶蘇和蒙恬率數十萬軍隊駐守邊疆已十余年,未能建功立業卻多次上書誹謗朕的言行,此皆緣于扶蘇不能返京為太子,因而日夜怨恨不滿。扶蘇作為人子而不盡孝順,賜劍自殺!將軍蒙恬和扶蘇一同在外,同污合流,聽之任之,作為人臣而不盡忠,一同賜命自殺!副將王離升任統帥,欽此。
扶蘇大驚失色,繼而掩面痛哭,然后進入內室想“遵命”自殺。
蒙恬急忙上前阻止:“公子在外,尚未立下新的太子。皇上命我率30萬大軍戍邊,公子監軍,此何等重任!今只一使者前來,您即欲自殺,怎知其中無詐?您當請示皇上一下,倘果如此,再死亦未為晚。”
扶蘇尚在猶豫,使者卻連連催促快點了斷。扶蘇為人敦厚、仁愛,篤信“父命不可為”,就十分悲壯對蒙恬說:“父命子死,何須再請!”言罷,橫劍自刎。
扶蘇自刎倒下的這個地方是雁門關長城腳下的赤土溝,該溝中間是寬闊逶迤的河床,兩邊是被萬年水流沖刷而成的峭壁陡崖。如今,河床上那一條小河還在千年如一日地靜靜流淌。
我站在河前,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那條小河在陽光的斜射下,幻化出無數道五彩斑斕的光芒,我恍然覺得那條河倏忽間竟變成了一把沾滿血跡的長劍,在劍刃下躺著的居然是滿目瘡痍、滿口仁義道德、滿嘴“君臣父子兄弟”血脈情的一個民族龐大的軀體。
我知道,這個河谷的兩邊,還曾建有18座扶蘇太子廟,雖然歷經千年的煙雨風云,還留下了兩座——那是老百姓對美好事物的一種物化后的精神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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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條嗚咽的小河岸邊,我感覺自己沉重的心靈里已經容不下更沉重的東西了。可我還是沒法逃跑,因為前面不遠處那個叫門王村的地方,矗立著一座聲名赫赫的蒙恬墓。盡管歷史學家們一直嚷嚷著這只是個假的蒙恬墓,真的蒙恬墓在陜西省綏德縣城西大理河畔,但我還是想過去憑吊祭奠一下,我想對著那座埋藏著底層百姓善良愿望的蒙恬墓深鞠三躬。
——在胡亥矯詔賜死太子扶蘇的時候,也同樣給大將軍蒙恬賜了一道要他自刎“謝罪”的詔書。但久經風雨的蒙恬將軍卻不信始皇帝會讓他死,因此堅決不肯自殺。既然不肯自殺,使者也沒有辦法,幸好蒙恬糊涂一回,把兵權給交了出去——只是一個被徹底打掉威風的“光桿司令”了,成不了什么氣候,那就先饒他不死,把他關起來吧。
使者回咸陽復命,胡亥心想,自己已經上位皇帝,就饒了蒙恬吧。他一個無職無權的將軍也不能威脅到自己的皇位,再顧念他平復六國時立下的汗馬功勞,不殺也罷。
胡亥不想殺蒙恬了,宦官趙高卻堅決不干。想當年他的命差點喪在蒙恬兄弟蒙毅手里,今天不報此仇,怎生為人?趙高于是對二世胡亥說:“其實先帝早就想立您為太子,可是蒙毅卻在先帝面前說您沒有足夠的才能治理國家。還說扶蘇比您強多了,他才適合做太子。”
胡亥本就是昏庸無能的傀儡糊涂蛋,也不假思索,一怒之下,就把蒙毅也關進了大牢。蒙毅經不住嚴刑拷打,不久含恨死在了獄中。
蒙毅死后,趙高挖空心思地屢次攛掇胡亥殺死蒙恬。胡亥不得已,就再派使者去宣詔,要蒙恬自殺。蒙恬悲憤地說:
我們蒙家世世代代對秦國一片忠心,多次為國家立下大功,皇上怎么能懷疑我們呢?雖然我現在被關在這里,但我手下有30萬士兵,如果想造反的話,早就反了。可是我并不想這樣做,那是因為我對皇上是一如既往地忠心耿耿!不知皇上是否聽過周成王聽信小人讒言錯怪忠臣周公旦的故事?最終周成王知錯能改,殺死造謠的人,重新重用了周公旦。周成王知錯能改,所以他的國家才能昌盛強大。皇上不該聽信小人的話,懷疑我們這些忠臣啊!誠望皇上懸崖勒馬,否則國將不國啊!
使者聽完,根本無動于衷,只是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我是執行命令來殺你的,我可不敢把你的話說給皇上聽。”
蒙恬無奈,長長嘆了一口氣,然后吞下毒藥,倒地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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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和蒙恬緩緩倒下的身后就是他們為秦國萬世長存修筑的萬里長城。然而這堵城墻擋住了匈奴大軍的鐵蹄,卻擋不住自己兄弟和同胞的暗箭,更擋不住轟響前行的歷史車輪。
那些把個人私利看作是天地間最高“正義”的跳梁小丑——胡亥、李斯和趙高,也僅在幾年后就都變成了身首異處的無頭鬼——先是胡亥受趙高蠱惑,腰斬李斯,誅其三族;接著,趙高又在秦國大廈搖搖欲墜時,逼得胡亥橫劍自殺;再然后,趙高被他扶立的秦三世公子嬰所斬殺。
在滿是權力欲的好斗者眼里,權力就是他的真理和信仰。但天地間總還是有正義的,等正義緩過神來,一切無視它存在的人最后總是會被它掃進歷史的垃圾堆里,成為人類歷史長河中偶爾濺起的一束轉瞬即逝的污濁浪花。
——選自《一個民族蒼涼的文化符號》,原載《家國往事》,李琳之著,中國文聯出版社,2015年7月。
作者簡介
李琳之,歷史學者,出版有《中華祖脈》《家國往事》《祖先,祖先》等十余部著作。其中,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前中國時代:公元前4000~前2300年華夏大地場景》《元中國時代:公元前2300~前1800年華夏大地場景》和由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晚夏殷商八百年:大歷史視野下的早中國時代》三部著作,構成了其從公元前4000至前1046年一個完整的上古史體系,是國內外第一套用考古學結合文獻學揭示出黃帝至周初歷史發展脈絡的系列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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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夏殷商八百年》自2022年6月由研究出版社出版后,先后入選了長安街讀書會2022年6月第5期好書、百道網2022年7月好書、中國出版集團2022年7月好書,以及中國社會科學網“社科好書”、今日頭條好書、長安街讀書會推薦干部書單(經典篇)“2022長安街十部好書”等推薦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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