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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宇琛
每年一到年底,空氣里就彌漫著一種騷動。
大部分人惦記著年終獎和春運的火車票,但總有那么一小撮人,顯得格外與眾不同。他們神情肅穆,沐浴更衣,提前好幾天就開始調整呼吸,仿佛不是在等元旦,而是在等待一次神諭的降臨。
這個神諭,就是《南方周末》的新年獻詞。
文章一出,這幫人的朋友圈就跟過年放炮似的,炸了。轉發是必須的,還得配上一段四十度仰望星空的讀后感。有人為之歡呼,說又找到了“前行的力量”;有人為之流淚,說“眼含淚水是因為愛得深沉”;更有人把它當成《圣經》一樣,逐字逐句,搖頭晃腦,深情朗誦,錄成視頻,發給更多的人看。
那場面,搞得神神叨叨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活佛摸頂,天降甘霖了。
這就讓人納悶了:
是什么樣的“神文”,能讓一幫九年義務教育的幸存者,表現得跟集體中了降頭似的?
今年的獻詞名字起得一如既往的講究,叫《最柔軟的力量,也能修筑最堅固的人間》。
聽聽,多柔軟,多堅固。柔軟得像一塊海綿,堅固得像一座碉堡。它試圖擁抱一切,也試圖抵擋一切。
一篇新年獻詞,每年都像模像樣地出來當“精神導師”。但導師也分兩種,一種是真有料,一種是賣大力丸的。
要分辨也不難,把它說的話,一句句拎出來,放在常識的陽光下曬一曬,是騾子是馬,一目了然。
1
南周新年獻詞的開篇和結尾,反復強調一句話,堪稱全文的“題眼”:
人,不是被定義的結果,是拒絕被定義的奇跡。他不在算法里,不在KPI里,他只在風里、在雨里,在你的汗水與淚光里……
這話聽著真提氣。
可問題是,誰“不在算法里,不在KPI里”?
是獻詞里提到的“1400萬穿街走巷”的騎手嗎?
他們恰恰是活在最精密算法里的人:
超時一秒鐘,扣錢;差評一個,扣錢。
算法就是他們的緊箍咒。
是“748萬日夜奔波”的網約車司機嗎?
他們活在平臺的派單算法和KPI考核里:
接單率、成交率、好評率...
哪一項不是“定義”?
是那些“再創新高的國考人數”里的考生嗎?
他們即將投身的,是一個由級別、編制、條條框框構筑起來的最嚴密的“定義”體系。
獻詞一邊深情地描繪著這些被算法和KPI“定義”得死死的人們,一邊又用他們來論證“人不在算法里,不在KPI里”。
這在邏輯上叫什么?
用A來證明“非A”。
這就好比指著一個禿子說:“你看,頭發是多么茂密啊!”
獻詞看了一圈時代的病癥:生育率低、就業難、精神困擾……然后,它開出了一個核心藥方:
所以,此時更要回歸人,回到人。
怎么個“回歸”法呢?
它分了四層:
1. 回到人心深處(善良、正直);
2. 回到對人的珍視(發補貼);
3. 回到你我之間(對話、聆聽);
4. 回到人之為人(挺直脊梁)。
聽著像不像一套組合拳?但仔細一看,這套拳打的,全是棉花:
它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結為“心態問題”和“姿態問題”。
你焦慮了,是因為你內心不夠“善良、正直”;社會有矛盾了,是因為大家沒有坐下來好好“聆聽”;日子過得不爽了,是因為你沒有“挺直脊梁”。
然后,它給出的唯一一個具體、可操作的解決方案,就是“回到對人的珍視”,具體體現為:
育兒補貼落地,消費補貼擴容,免費學前教育逐步推行,醫保又刷新目錄……
這里就回到了一個最根本的經濟學常識問題:
錢從哪里來?
獻詞絕口不提。
它把一個需要通過創造財富、優化制度才能解決的復雜社會經濟問題,簡化成了一個溫情脈脈的“發錢”動作。
這種開藥方的方式,好比一個病人得了肺炎,醫生不給他開頭孢,而是語重心長地告訴他:
你要回歸你的肺,你要珍視你的肺,你要和你的肺好好對話,你要相信善良正直的肺一定能戰勝病菌。哦對了,我再給你開點維生素片。
這不叫治病,這叫:
詐騙。
獻詞通篇都在暗示一種對立:一邊是“人”,柔軟、堅韌、是奇跡;另一邊是“系統”,冰冷、刻板,是算法和KPI。
它試圖告訴你,你的痛苦,來源于那個冰冷的“系統”。
但它又小心翼翼地,從不指出這個“系統”到底是什么。它只是反復地、抒情地描繪“系統”帶來的癥狀——“全球化遭遇寒流”、“貸款上班”、“觀點沖撞加劇”、“世界已裂縫四現”。
它把一個本應進行結構性分析的時政、社會問題,變成了一場抒情詩朗誦。
它告訴你哪里疼,卻從不告訴你病根在哪兒:
不是在解剖問題,而是在消費痛苦。
一篇議論文,核心論點自相矛盾,論據無法支撐論點,開出的藥方牛頭不對馬嘴。
這樣的文章,如果交給任何一個中學語文老師批改,得到的評語恐怕只有四個字:
文不對題,邏輯混亂。
2
一件“皇帝的新衣”,之所以能成為一出好戲,光靠一個假裝在織布的騙子是不夠的。
它還需要一群假裝看得見衣服的大臣,和一幫跟著鼓掌叫好的圍觀群眾。
《南方周末》這篇新年獻詞,就是這么一件新衣。它本身空洞與否,其實已經不那么重要了。有意思的,是圍繞著這件“新衣”所形成的那個吹捧和消費它的文化生態系統。
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集體表演,一出堪稱完美的共謀。
第一幕:高層“大臣”的傲慢背書
新衣織好了,總得有幾個有頭有臉的大臣先出來帶頭叫好,定個調子。
于是,我們看到了那場“文化人圓桌談”。
面對民間“不好看”、“這是什么玩意兒”的質疑聲(去年有人罵“惡心”),大臣們沒有選擇正面解釋這件衣服的材質和工藝,而是直接擺出了高姿態。
其中一位大臣是這么說的:
獅子不會與鬣狗糾纏,將軍也不可能用劍去砍蒼蠅。
這話翻譯得再直白點,就是:
你們這幫看不懂的土鱉,根本不配評價南周的新年獻詞。
你看,他完全不跟你討論衣服本身。他上來就先把你定義成“鬣狗”和“蒼蠅”,把自己擺在“獅子”和“將軍”的高位上。這不是辯論,這是身份碾壓。
這種姿態,暴露了很多圈層一個根深蒂固的問題:
面對批評,他們的第一反應不是反思,而是劃分敵我,是維護自己圈子的體面和話語權。
他們不是在捍衛一篇具體的文章,他們是在捍衛自己不容被質疑的“品味”和“地位”。
第二幕:“宮廷裁縫”的營銷騙術
光有大臣背書還不夠,還得讓下面的人真心相信這件衣服的價值,最好是能掏錢買回家。
這時候,“滿分作文導師”就粉墨登場了。
這位老師,堪稱是這件“新衣”最優秀的“宮廷裁縫”兼“營銷總監”。他把這件別人都看不見的衣服,裁剪成了高考作文的五大模板,并向全國考生激情帶貨。
最絕的是他的核心賣點,他說:
南方周末的新年賀詞,文學性越寫越差。 但是正是越寫越差,更加適合我們考生去背、去記、去在考場上靈活化用!
這話簡直是石破天驚,堪稱是2026年度最誠實的廣告詞。
他等于是在公開宣布:
這件衣服雖然是個屁,但正因為它是個屁,所以它才最適合你們穿去參加典禮!
因為一個空洞的、正確的、萬能的“屁”,可以完美地套用在任何作文題目之下,而不會有任何風險。
這一下,就把應試教育和這種空洞文風的底褲,全都扒下來了。一個負責生產“屁”,一個負責把它包裝成“黃金”賣給下一代。
這叫,狼狽為奸。
第三幕:“不明真相”的群眾演員
有了大臣的背書,有了裁縫的營銷,最后就差一場盛大的巡游了。
于是,我們看到了最魔幻、也最可悲的場景:
學生集體朗誦。
在一間典型的、以分數為唯一衡量標準的中學教室里,幾十個孩子,用同一種語調,同一種節奏,整齊劃一地,高聲朗誦著獻詞里的句子:
允許自己并不完美……接受自己平平無奇……
你聽聽:
用最追求“完美”和“整齊”的形式,去歌頌一篇關于“接納不完美”的文章。
這已經不是諷刺了,這是獻詞精神的公開處刑現場。
這出“皇帝新衣”的大戲,就在這朗朗的讀書聲中,達到了高潮。
騙子在織布,大臣在叫好,裁縫在裁剪,群眾在高呼。
每個人都心照不宣。
直到有個孩子,或者有個像趙本山飾演的“黑土”那樣,實在憋不住了,指著光溜溜的身體,說了一句:
“他好像啥也沒穿啊。”
3
這場關于“皇帝新衣”的共謀,之所以能夠上演,是因為所有人都在假裝討論一件真實存在的衣服。
但我們退一萬步講。
就算我們接受這篇獻詞“回歸人”、“關懷個體”的主題,認為它的初衷是真誠的,那么,它所描繪的那個“人”,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獻詞通篇都在談論“你我”、“個體”、“奇跡”,但它塑造出了一個具體的人嗎?
沒有。
它像一個開了十級美顏的網紅濾鏡,把所有人的臉都磨皮成了一個光滑、正確、但毫無特點的“標準像”。
那我們來看看,在最近的現實世界里,不加濾鏡的“人”和“人話”,到底是什么樣的。
第一個樣本,是一個不說“臺面話”的清華學霸。
導演仇晟,清華大學生物醫學工程畢業,研究腦機接口的。得了獎,上臺說獲獎感言。
他沒感謝國家,沒感謝組委會,也沒談什么“柔軟的力量”。
他上來就說:
我爸爸是個酒鬼……我想今天晚上能夠在這個獎杯里倒上一點酒,敬我在天上的爸爸媽媽一杯。
然后,他念了四句李白的詩: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你看看。
短短幾句話,一個復雜、真實、甚至有點頹的青年形象,就立住了。他有高智商的背景(清華),有不那么光彩的家庭(酒鬼爸爸),有深情的一面(敬酒給父母),也有看透世事的蒼涼(永結無情游):
他沒提一個“人”字,但他說的每一句,都是“人話”。
這才叫人。
第二個樣本,是一個疲憊的中年男人。
有一個大哥,把他一年里走南闖北的手機照片,剪成了一個短視頻。
沒有一句旁白,沒有一句“金句”。
鏡頭搖搖晃晃,從重慶的洪崖洞,到甘肅的嘉峪關,再到云南的萬峰林。照片里的他,穿著普通的衣服,表情有點疲憊,有時候在抽煙,有時候在發呆。
那才是“人走過人間的樣子”。
不是獻詞里那種精心構圖、航拍加持的“大美中國”,而是充滿了煙火氣、疲憊感,甚至有點狼狽的真實足跡。
他沒說一句“生活多災多難,但我們從未放棄”,但你看完就知道,他這一年,肯定過得不容易。
這才叫生活。
第三個樣本,是一份簡單粗暴的愿望清單。
獻詞試圖用幾千字,去定義新一年里人們應該追求的“精神價值”。
而另一段視頻里,列出了老百姓最真實的新年愿望:
暴富、不遇小人、作息規律、金榜題名……
你看,多直接,多樸素,多不“高級”。
但“暴富”這個詞,比“每個人福祉的疊合”要有力一萬倍。“不遇小人”,比“回到你我之間,架起橋梁”要精準一萬倍:
因為前者是每個人都能感同身受的真實渴望,后者是需要你費勁去理解的“文化黑話”。
這才叫真實。
現在,我們把仇晟的“非臺面話”,中年大哥的“疲憊足跡”,和老百姓的“粗俗愿望”擺在一邊。
再把那篇充滿了“奇跡”、“文明”、“力量”、“柔軟”、“堅固”的獻詞擺在另一邊。
哪邊更像“人”,哪邊更像“空話”?
哪邊是真家伙,哪邊是假古董?
答案,不言而喻。
一件衣服,連最基本的人形都做不出來,還好意思叫“新衣”?
別逗了。
4
所以,繞了一大圈,我們看清了這篇新年獻詞:
在邏輯上是混亂的,在思想上是扭捏的,在情感上是虛偽的,在現實面前是不堪一擊的。
它唯一的優點,就是周正、體面,像舊時代里大戶人家客廳里擺的一只不好看的古董花瓶:
誰都知道它沒用,但誰也不能說它不好。
中國的文字是有兩種的:一種是血寫的,一種是墨寫的。
現在看來,還有第三種,是用唾沫寫的。
它晶瑩剔透,五光十色,在太陽底下一照,能晃得人睜不開眼。但太陽一落山,風一吹,它就干了,什么也沒留下,只在地上留下一片黏糊糊的、可疑的痕跡。
這篇新年獻詞,就是這樣一篇“唾沫”寫成的文章。
然而,更可悲的,不是寫出這樣文章的人。
更可悲的,是那些圍著這灘唾沫,真心實意地高聲贊美,說他們從中看到了星辰大海,看到了“柔軟的力量”與“堅固的人間”的人們。
這就像一群看客,圍觀一場凌遲:
他們不看那血肉模糊的慘狀,反而交口稱贊那劊子,刀法是何等的精妙。
這篇獻詞,就是一把遞給所有人的麻醉劑。它不治病,它只負責止痛。它告訴你:
你身上的傷口,其實是一種“奇跡”;你的呻吟,是一種“韌勁”;你所在的這間鐵屋子,只要你內心“清朗”,它也可以是桃花源。
于是,昏沉的人們便在這麻醉劑的效力下,心安理得地繼續昏沉下去,甚至覺得自己的昏沉,也帶上了一種悲壯的美感。
寫出這樣的文章,是作者的悲哀。
而這樣的文章竟能獲得如此多的喝彩,則是我們所有人的悲哀。
文章的價值是什么?文章的歸宿又在哪里?
一位朋友發來信息,問我怎么看今年的新年獻詞。
我沉默了許久,什么“柔軟”,什么“堅固”,什么“奇跡”,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我想起一句從春晚舞臺上流傳至鄉野的俚語,一句粗鄙、直接,卻又無比真切的話。它像一把鋒利的鐵鍬,挖開了所有溫情脈脈的土壤,露出了下面冰冷堅硬的現實。
我的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句,如暮鼓晨鐘般,反復回響:
趕緊寫新年獻詞吧,村頭廁所可沒紙了。
李宇琛的文立于塵
寫于2025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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