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我在軍營的第一個元旦

作者：王濤

那是1972年12月13日的清晨，兗州火車站的汽笛一聲長鳴，悶罐火車載著我們五百多名穿著嶄新軍裝的伙伴，開啟了五天四夜的奔波。車輪碾過鐵軌的聲響，慢慢磨去了我們臉上的稚氣，也沖淡了初時的興奮。當列車終于在夜色里停下，當賀蘭山腳下“馬蓮灘”的木牌在月光下露出模糊輪廓時，已是12月18日的深夜。寒風裹著沙礫劈頭蓋臉打來，刮得臉頰生疼，像被小刀子輕輕割著。我們緊了緊棉襖，望著眼前黢黑的營房，心中翻涌著復雜的滋味，有新奇，有忐忑，還有一絲藏在心底的溫暖。

6連部分山東高唐戰友合影照片，后排左一馬俊山。

第二天，天還沒亮，嘹亮的軍號就劃破營區的寂靜，驚飛了樹梢上棲息的幾只麻雀。我們這群新兵，來不及撫平旅途的疲憊，就在新兵班長楊志峰的帶領下投入緊張的訓練。賀蘭山的冬天，風是硬的，像生了銹的鐵片，刮在臉上火辣辣地疼；沙是冷的，鉆進衣領里，涼得人打哆嗦；空氣干得嗆人，吸一口，嗓子眼都像要冒火。可沒有一個人喊苦喊累，訓練間隙，細沙被風吹得支離破碎，我們的睫毛結了晶瑩的冰碴，像掛了兩串小冰凌，手上凍出的凍瘡破了又破，滲著血絲，卻憑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咬牙扛了下來。

入伍的第十二天，我們迎來了元旦。天地間結了一層薄冰，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像是大地在輕聲說話。這是我們來到部隊的第一個元旦，沒有彩燈，沒有煙花，卻成了我軍旅生涯里最難忘的一天。早上，炊事班的老兵煮了熱氣騰騰的餃子，白胖的餃子在鍋里翻滾，像一個個小元寶，餃香勾得人垂涎三尺。我們這些遠離家鄉的新兵圍坐在熱氣騰騰的飯桌旁，真切嘗到了部隊大家庭的溫暖。食堂里的熱乎勁，讓大家初來的生疏漸漸消散，戰友間的情誼悄然滋生，這份暖意化作冬日的光，焐熱了我們這群新兵的心房。

那天剛蒙蒙亮，營區還有個熱鬧場景，殺豬宰羊的吆喝聲打破營房的沉寂，鼓風機嘟嘟嘟地轉著，炊事班的煙囪里飄出裊裊炊煙。戰友們圍在一起看熱鬧，搓著凍紅的手，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大鐵鍋里的肉塊咕嘟咕嘟燉著，肉香混著花椒大料的氣息，鉆進營房的每個角落。晚上連隊會餐，食堂的桌子拼在一起，炊事班精心準備的美味大餐，讓戰友們大快朵頤，吃得汗流浹背，肚子撐得圓圓的，臉上露出最開心的笑容。

晚上，餐廳里真的快樂一如，雖然沒有華麗的燈光，只是房梁上懸掛著一盞大燈泡，卻把一張張年輕的臉龐映得暖融融的。聯歡會開始后，班長和老兵們輪番登臺，山東入伍的馬俊山早就等著露一手。他袖子一捋，從軍褲兜里掏出磨得锃亮的鴛鴦板，往手心一掂，清了清嗓子，腳下扎穩馬步就開了腔：“當里個當，當里個當，閑言碎語不用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那腔調帶著山東人特有的豪爽嘹亮，鴛鴦板在他手里翻飛，節奏疾如雨點、慢似流云，把武松打虎的故事說得活靈活現。講到老虎撲來的驚險處，他猛地一拍大腿，嗓門陡然拔高，聽得人心里一緊；說到武松拳打猛虎的酣暢時，他步子一跨，胳膊掄得虎虎生風，滿場叫好聲差點掀翻營房的屋頂。

馬俊山的山東快書落幕后，戰友們的表演輪番上陣，有人唱家鄉小調，有人跳不成調的舞蹈，哪怕動作生澀，也惹得大家前仰后合。我也鼓起勇氣唱了首歌，聲音雖抖，卻被戰友們的掌聲托著，穩穩落在賀蘭山的雪地里。雪還在下，落在軍帽上，觸到滾燙的臉頰便瞬間融化，像一滴來不及擦的淚。我們站在雪地里，望著彼此頭上的白霜，忽然懂了，這就是賀蘭山軍營的元旦——沒有家人圍坐的圓桌，沒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卻有一群并肩的戰友，一腔滾燙的熱血，一顆向著遠方的心。

新年的鐘聲在山谷里回蕩時，我們正站在哨位上握著鋼槍，望著遠處的燈火。賀蘭山的風依舊凜冽，可我們的心里燒著一團火，那是少年的意氣，是軍營的溫度，是半個多世紀后想起，依舊能讓眼眶發熱的溫暖。如今再憶起那個元旦，賀蘭山的雪還在飄，馬俊山戰友的山東快書還在耳邊回響，那些凍紅的臉頰、滾燙的餃子、嘹亮的歌聲，都成了歲月里最溫柔的印記，在時光里暖著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