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路太行：在絕壁、公路與河谷間

中國古建最密集的地方在哪里？

不在殷墟黃土之下，

不在長安宮闕之間，

而在太行山深處的晉東南。

自上古伊始，都城便輻輳于太行山沿線，“太行”的地理范圍也隨政治中心移動。

晉東南古稱上黨，因其地勢“與天為黨” ，這里山河險固，天下形勝，對古人來說，上黨或許就是神仙居住的高地。

試想一位商朝的旅行者從首都尋路西行，止步于巍巍太行，山中氤氳，宛如仙境，不由得心生敬畏。

太行的信仰始于上古神話時期，山中寺祠遍布，散落在太行山的不同陘路、山垴與懸壁之上。

有的寺祠遺世獨立，以古建與碑刻流芳；有的則依附于村落，為村民的公共生活中心；歷朝歷代的碑碣林立，如同一部部微縮的民間版史書，而大道或就“在瓦甓”之間，方寸見家國。

穿過太行深處，翻越隘口，在云霧中抵達太行絕壁之上的石窟寺——金燈寺。

金燈寺原名寶巖寺，是座名副其實的“懸空寺”。

寺廟依林慮山而造，始于北周（一說元泰定年間），明朝中后期在懸壁之上大量開窟造像，形成一進一進的院落，共七進，有大小石窟十七座，明、清、民國三代均有開鑿。

金燈寺石窟。視覺中國 圖

寺內古塔與古碑林立，石窟和山體相連，歷代工匠在巖壁上用高浮雕和淺浮雕的技法雕刻出木構建筑的普拍枋、斗拱、門窗、瓦當、門當，連碑碣的碑額、碑座都用高浮雕的形式完美地呈現出來，栩栩如生，云霧繚繞中，更顯幽深。

“石窟最怕水，因為‘水鹽運移’是石質文物風化最關鍵的因素。金燈寺卻把它利用起來，形成了一個非常有特色的佛堂空間，同時也解決了文保員的飲用水問題?！遍L治學院文化遺產教研室主任楊寶說。

第五窟水陸殿是金燈寺的核心?？邇扔幸簧仙?，長年涌水不息，“水常與戶闕平”。池中架起一橋，兩側形成天然的放生池，池內有金魚數尾，錢幣鱗鱗。

殿內佛道同拜，前后各三尊菩薩像，四壁是淺浮雕的水陸畫。佛像環水而立，四周甬道繞壇，中間隔著一道“護城河”。

金燈寺石窟室內坐佛。視覺中國 圖

“佛教的世界中心是須彌山，周圍咸海環繞，這一窟將它做成了實景。”楊寶一邊繞著甬道，一邊說道。

水陸殿一側刻著孫悟空大戰如來佛，一側刻著玄奘西天取經圖。不少觀點認為，《西游記》的故事并非吳承恩原創，石壁上的西游記便是其佐證之一：此石窟主要開鑿于明弘治十七年（1504）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彼時《西游記》最早的現存刊本（1592）尚未問世。

仰望

“金燈寺正常打開的方式是仰望。”在此守寺三十年的馮開平說道。

金燈寺所在的山叫做林慮山，屬于太行山脈。從河南林州登林慮山，海拔驟然上升，太行山脈像一堵巨墻擋在了華北平原之前。

過去到金燈寺朝山的進香者，要先走到洪谷寺，抬頭仰望懸壁上的金燈寺，云霧繚繞，一路爬升，也是一種短暫的脫離。

林州市紅旗渠大道。視覺中國 圖

“你要在河南說金燈寺還有人知道，要在平順他就不一定知道還有個金燈寺了。古語說：‘金燈大門朝東開’……”金燈寺的功德碑印證了老馮的說法，安陽的募捐者要明顯多于長治。

太行山上云霧繚繞，與世隔絕，手機無信號一整天，守寺人馮師傅卻在此住了三十年。他用幾句真言便總結出了守寺三十年的要領——愛錢、愛耍、愛跑、愛說話的人都無法留下來。

法興寺創建于北魏神鼎元年（401），初名慈林寺，唐改廣德寺，宋改法興寺，名稱沿用至今。

進山門后，是一座唐代貞觀年間的舍利塔，扁平低矮，方正敦實，似塔非塔，似殿非殿，似樓非樓。舍利塔呈回字形，內外皆可轉塔。

“這一座稱為塔的建筑，扁平、低矮、方正、敦實，像一個人蹲著，《潞安府志》因此把它叫‘無量殿’。這座建筑有三個稱謂：舍利塔、無量殿、石經樓?！?/p>

“全國絕無僅有?！睆堄铒w說道。

來時路

1993年，二十出頭的張宇飛懷揣著文藝青年的夢，來到崇慶寺，成了一名文保員。他坦言說最初是因為文保員的時間空閑，這個地方又安靜，寫寫詩，寫寫字，說不定可以圓一圓作家的夢。

長子縣天王寺法興寺崇慶寺文物所副所長張宇飛。黃之涵 圖

“我記得去的時候是桃花盛開，院子里面有一棵巨大的古杏樹，枝椏也特別繁茂，我就坐那，那風一吹，古杏樹的花瓣就紛紛地向下落……”

“來法興寺是冬天了，臘月底，我騎著自行車，從崇慶寺往法興寺走，剛下山的時候天開始飄雪，一邊走，那雪就下得越來越大，等到了法興寺，已經下成鵝毛大雪了?！?/p>

后來，這個故事被一位大學生拍成畢業作品，片頭寫著四句話：“來時花如雪，去時雪如花，回望來時路，前世是僧伽?！?/p>

神話源流

法興寺的第二絕是“長明燈臺”——“點燃佛燈，無論天刮東西南北風，佛燈永不熄滅?！遍L明燈臺也叫燃燈塔，建于唐大歷八年（773），僅有2.58米高，青石雕刻。

燃燈塔的底座雕有十二瑞獸，宛如一部《山海經》，暗示著上黨地區是諸多古代神話的源流。

精衛填海據說就發生在長子縣，此外長治還是女媧補天、神農傳耕、后羿射日（一說“大羿射日”，當地人把羿和后羿不分，因此常將后羿和嫦娥一同祭祀）、愚公移山等神話的起源地之一。

民間寺院

法興寺并不像金燈寺那般遠離塵囂，周圍的礦藏豐富，門前就是太焦鐵路，鐵路對面即是始建于1953年的慈林山煤礦。

煤業是長子縣乃至長治市的經濟支柱，當年，法興寺的興起也是因為門前的這條通衢。

法興寺原址位于對面的慈林山，上世紀70年代因地處煤礦采空區，寺院地基發生了嚴重的沉降，自1984年起異地搬遷至翠云山。

“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以后，達官顯貴們常往來于平城和洛陽兩座城市之間，平洛古道當時非常的繁榮，沿途出現了大量的石窟造像和佛教寺院……”

不過，法興寺并非皇家所建，而是一座民間寺院——“或許有某個人在那撒了一顆種子，只不過在歷史的土壤里有官有民，不斷澆水施肥，讓它發展壯大。”

路過煤礦門前的丹慈路，我們意外發現一條不長的路上竟然分布著十幾家飯店，生活設施也一應俱全，在周圍的山林原野中顯得異軍突起。

古有平洛過道，今有運煤通道，法興寺從未是偏隅。

天臺庵坐落于一千五百年以上歷史的王曲村的黃土臺地上，王曲村出戲班子，是上黨落子的發源地之一。許多人慕天臺庵之名而來，這里第一家文創店就開在天臺庵的入口。

天臺庵坐落于王曲村中。周宸樂 圖

在山西的村頭邑尾，都能看到一個個排坐著曬太陽的老人，當地話叫“曬老陽”。夏季時雨時停，天稍一轉晴，王曲村村頭的老人們霎時間全都出來了，一排排地坐著，不聊天，也能坐上一整天。

在天臺庵前的文創店，可以吃到“土”。 “土”是當地人喜歡食用的一種黃土疙瘩狀的面食，名叫“炒琪”或“琪炒”，用面粉、雞蛋和黃土炒制而成。炒琪方便下地干活時隨身攜帶，當地人認為它亦可治水土不服。

這幾年氣候顯著變化，暴雨、酷暑天氣增加。一遇大雨，泥沙俱下，幾位運城的施工工人在天臺庵的院落里敲敲打打，以解決庭院的積水問題。

“如鳥斯革，如翚斯飛”

天臺庵因其建筑特征與南禪寺、佛光寺等唐代木構建筑相似，故一度被認為是“盛唐余暉”，與南禪寺、佛光寺、廣仁王廟并稱為“四大唐構”。

2014年，彌陀殿落架大修，古建專家在脊槫與替木間發現墨書題記。雖說天臺庵頗具唐風唐貌，但從題跡上的時間判斷，落成于唐代滅亡之后，這短短二十二年的時差，也讓天臺庵成為最有爭議的“唐代木構”。

天臺庵小巧玲瓏，單檐歇山頂，屋頂坡度平緩且長，正脊短促，兩側有碩大的琉璃鴟吻，整體構架簡潔明快，古味十足，“如鳥斯革，如翚斯飛”，頗具古木構建筑的靈動飄逸之美。

專家認為，天臺庵是由王曲村居民建造的小佛堂。在歷代歲月中，本地鄉民出于朝廷賜額、災后重建等種種契機，依照新流行的建筑樣式不斷翻修佛堂。盡管如此，它仍大致保留了初建時的形象，讓今人得以一窺“盛唐余暉”。

身世成謎

“天臺庵規模特別小，除了這樣一個三開間的小殿以外，里面的文物就剩門前的這一塊碑了，至于這個碑是什么時代的碑，它有什么內容，它的內容和天臺庵有什么關系，這些都是一個不確定的問題……”楊寶說道。

楊寶本科學的是歷史，上學期間偶然參與山西彩塑壁畫病害調查后，考研轉到文物與博物館學，博士階段又攻讀了北工大的科技史與文化遺產，現在任教于長治學院，并帶領一支科學考古團隊在全國從事文物保護與修復工作。

天臺庵的前方立著一塊“唐碑”，赑屃碑座，形制與造像頗具胡風胡韻，碑上能隱約辨出“武平三年十月十日”等三處北齊年號，魏碑字體，楊寶推斷它是一塊北齊時期的碑，但還需進一步處理，方能破譯千年密碼。

“我們團隊正在嘗試解決碑刻上面這種模糊不清的文字的識別，嘗試多光影角度下拍攝照片，再通過計算機的處理，獲得它的一個數字拓片。這個碑現在大概有好幾百個字能夠看出來，但是對整個碑文內容的解讀還需要一段時間?！?/p>

在潞城區一間開在老宅院內的茶舍中，我們采訪了一位從事雕版印刷的非遺傳承人郭大瑋，他仍堅持用古法在木板上刻印佛經。

郭大瑋在村子里長大，山西的農村到處可見跟雕版印刷密切相關的木版年畫——缸子上貼的“清水滿缸”、柜子上貼的“金銀滿柜”、豬圈上貼的“六畜興旺”，他從小便對這些題材豐富的傳統版畫耳濡目染。

“你說過去的東西為什么好看呢？第一是古代的匠人有一顆虔誠的心，第二是供養的力量，歷代的香火洗禮，這種供養是泛著神性的?！?/p>

當聊到濁漳河谷的木構建筑為何能延續千年，郭大瑋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觀點：

“古人蓋房要從種樹開始，蓋房之前，房前屋后那棵樹，就有意識要去修整，木頭長好以后，把它鋸下來，放在陰涼的地方，要攢。說十年都少了，幾十年?！狈e土成山，非斯須之作，因此它的生命也能更完整，延續更長。

文物與地標

“長治這個地方在歷史上，永遠是三四線小城市。太平的時候，文化會影響輻射到這里，一旦發生戰爭，太原那個地方很容易陷落，一旦發生洪水，汴梁這個地方很容易淹掉，但長治居高臨下，雖然沒有做過歷史上的老大，但是當老大老二的文化遺產都沒有留下的時候，它就顯得特別的突出?！睆堄铒w說。

比起周圍那些久負盛名的國邑來說，長治一直身居其次，雖然也是兵家必爭之地，卻也因此躲避了許多戰火。

長治地處太行和太岳的山間盆地，海拔937米，夏日多驟雨，雨停則天清氣爽，冬日也沒有晉北那么酷冷。

這里原本是一座“無扇之城”，空調裝機量極少，但近年來極端天氣屢現，所謂無扇也成了妄談，當地的空調新裝機已要等排期了。

長治市區呈長方形，沿太行山走向，中間為潞州區，北部為潞城區，南部為上黨區。東西大街是古城的中心，英雄路是南北主干道，而東西主干道已北移到了太行街。

西街一帶是回族聚居區，北寺是最早的一座清真寺，內有清碑兩塊，記載著明朝時期回族從南京遷居潞州的歷史。西街也是長治的傳統小吃街，我們在這里有名的老字號復源全吃了羊肉面片、卷餅、肚包肉，河南口味，并不山西。

市區也有幾座“國?！薄Ｓ^音堂內三教合一的懸塑，金碧輝煌，似是金鑾玉殿流落人間，抬頭望，迷徊于須臾此生；上黨門鐘鼓二樓，并列左右，一曰“風馳”，一曰“云動”。

長治觀音堂內的懸塑。丁海笑 圖

這些文保單位有著不同的保護難題，“還以長子為例，最早的國保單位是法興寺，目前最大的困難就是專業人員不足，也缺乏年輕的力量。對于稍晚一點的國保單位，比如說布村玉皇廟，就需要有人——現在就是兩個年齡比較大的文保員，需要有專業機構做更多的專業化的管理。而低等級的一些文保單位，現在急需的是怎么把它給保存下來?！睆堄铒w說。

行走于濁漳河谷的石板屋檐，或是仰觀太行屏障的懸空古寺，穿云破霧之際，總會想起那些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的人們。

2024年，法興寺和崇慶寺作為游戲《黑神話：悟空》的取景地之一，讓這塊土地迎來了絡繹不絕的游客。

對于遠道而來的異鄉旅人，這些建筑是地圖上的坐標，是鏡頭里的風景，是“到此一游”的證明。而對于生長于斯的鄉民，它們卻是廟會中的戲臺、村口納涼的石碑、鐫刻祖先名姓的神堂，是晨昏往返之間再自然不過的生活場景。

建筑從來不單是冰冷的木石，它更像是時間的容器，層層堆疊著一群群人的集體記憶與鄉土認同。

它們是祭祀的場所，是議事的公堂，是節慶的聚點，是代代延續的民間秩序。建筑因人而獲得生命，人也因建筑而得到存續。

當一代代匠人養樹修補斷椽，一輩輩鄉鄰募資重刻殘碑，一位位看寺者在半生歲月中守望晨鐘暮鼓，建筑便逐漸成為有魂的載體，凝聚著無數普通人的敬畏、祈望與心靈慰藉。

或許，答案早已藏于太行山中那些靜默的古碑與廟祠之間：它們是文明的驛站，連接著過去與此刻；是生活的廟會，演繹著日常與神圣；更是一面鏡子，映照出“何以中國”—— 是無數具體的人，在具體的土地上，用具體的方式，活著、信著、記著、傳著。而我們每一個人，皆是這漫長傳遞中的一盞長明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