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人稱有機構向寵物醫院返點50% 或通過壓縮“身后事”環節消化成本

寵物逐步成為市民重要的情感寄托乃至“家庭成員”。

龍華一寵物殯葬服務公司向記者提供的報價單。

意生寵物環保科技(深圳)有限公司長期在寶安區松崗東方一路的無害化處理廠開展寵物殯葬業務。

隨著寵物逐步成為深圳市民重要的情感寄托乃至“家庭成員”，“它經濟”蓬勃發展的同時，寵物殯葬這一細分領域的行業亂象與監管難題日益凸顯。當前，深圳龐大的寵物數量催生了一個快速增長的殯葬服務市場，然而記者走訪調查發現，該行業在滿足市民情感需求的同時，仍面臨法律定位缺失、市場規范不足、監管協同不暢等多重困境，亟待通過立法完善與機制創新破解發展難題。南都記者《走好新時代網上群眾路線大調研——與城市對話》欄目第十二期，將聚焦于寵物無害化處理的流程與監管空白，以及“它經濟”催生的巨大需求與社會爭議，邀請寵物醫療、環保、寵物友好協會等多領域專家，共同為深圳寵物經濟的規范發展與立法完善建言獻策。

市場亂象

服務透明度低與價格體系混亂

根據2025年4月15日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寶安監管局在“全民國家安全教育日”普法活動中發布的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年底，深圳寵物數量已超140萬只，每年離世寵物約7萬只。龐大的善后需求催生了包含約30家寵物善終服務機構的寵物殯葬市場，但行業的規范性卻尚未同步。記者以寵物家長身份咨詢了深圳5個區的共5家寵物殯葬服務商發現，各服務商在核心的寵物尸體“在哪里焚燒”這一問題上存在顯著差異。關于具體地點，僅有意生寵物善終殯葬火化(南山店)明確告知，其全市業務均統一在寶安區松崗東方一路的無害化處理廠進行。其他商家則多給出模糊的區域范圍:龍華區“棲游記·寵物善終火化殯葬紀念館”稱地點在市區20公里外；南山區“人間中轉站·寵物善終告別”表示在南山、寶安、龍崗均設有點位；福田區“CHANGTING長亭·寵物善終殯葬標本”工作人員稱焚燒地點在龍崗區；龍崗區“N寵屋·寵物火化殯葬善終服務”則表示在寶安沙井。多數機構對焚燒點具體位置語焉不詳或謝絕探訪，其運營選址是否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防疫法》中“遠離居民區”等規定，缺乏有效驗證。

在服務環節，透明度同樣不足。在是否允許寵物家長現場觀禮方面，只有意生寵物南山店明確表示可以。福田區與龍崗區的商家均表示一般不推薦或謝絕現場觀禮，但可提供視頻記錄。此外，在咨詢過程中，福田與龍崗的兩家商戶均未主動詢問寵物屬于自然死亡還是病亡，也未主動了解寵物離世的具體地點。行業內存在的合作返點現象也進一步影響服務質量，有業內知情人士透露，寵物醫院與殯葬服務機構合作時，后者需支付的返點比例最高可達50%，部分機構可能通過壓縮服務環節、降低標準來消化成本。

與此同時，深圳市寵物無害化處理價格因寵物體重和套餐內容差異顯著，最低約400-650元(2.5公斤以下)，最高可達4000-9000元。

鄰避沖突

情感需求與公共空間的矛盾激化

“提前規劃寵物身后事，就是想給它一個體面的告別。”龍華區寵物主焦先生的想法代表了眾多市民的訴求。《2025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顯示，寵物主在殯葬服務中，對遺體告別(60.2%)、遺容整理(59.2%)等情感類服務項目需求最高。然而，寵物殯葬服務的布局與運營卻頻繁遭遇“鄰避效應”。

寶安區松崗街道居民反映，意生寵物環保科技(深圳)有限公司長期在此開展寵物無害化處理及殯葬業務，附近居民持續察覺到異味。該公司直線距離500米范圍內有學校及多個居民區，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防疫法》要求“從事動物尸體火化焚燒等業務的機構必須遠離居民區、學校、水源保護區等區域”，結合《廣東省動物防疫條件審查場所選址評估辦法》第二條“動物和動物產品無害化處理場所等場所動物防疫條件選址評估”相關量化標準，其選址是否合規仍存爭議。

公司附近商鋪工作人員透露，該公司多在下午6點下班后開展作業。部分居民表示，知曉企業業務后心理上存在排斥，擔憂對生活環境產生影響。寶安區松崗街道辦回應稱，該公司于2024年9月入駐，已辦理營業執照和動物防疫條件合格證，街道已約談企業負責人，敦促其做好環境衛生維護。記者了解到，寵物無害化處理機構的審批涉及多個部門，不同部門依據不同法規進行審批，導致企業在實際運營中面臨標準不一、要求斷層的情況，形成監管真空地帶。

監管真空

多部門權責模糊與協同機制缺失

民政部門明確不涉及動物殯葬。“市場監管部門只能從‘經營行為’角度進行有限監管，無法觸及技術核心。”張子昂律師向記者指出，“這就導致一個寵物殯葬機構，理論上可能同時涉及農業、環保、市監、城管等多個部門，但缺乏一個牽頭負總責的機構，導致‘多頭管理、無人負責’。”

為進一步厘清寵物殯葬行業與其管理部門的權責關系，記者發函至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和深圳市生態環境局兩個監管主體單位。關于寵物無害化處理機構的動物防疫條件與審批流程問題，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表示，因法律上并無寵物概念，目前僅動物及動物產品無害化處理的防疫條件和審批流程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防疫法》，國家實行動物防疫條件審查制度。動物無害化處理機構的防疫條件應當符合《廣東省動物防疫條件審查場所選址評估辦法》關于人員、場所、制度、轉運、消毒設施設備等要求。

同時，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表示，寵物無害化處理涉及生態環境、動物防疫、城市管理等方面。因此，要做好動物無害化處理場所監管工作，應建立常態化協作機制，加強部門之間的信息共享，既分工明確又強化協作，提升聯合監管效能。

深圳市生態環境局則表示，根據《國民經濟行業分類》(2017年版)，寵物殯葬、寵物遺體火化等屬于寵物殯葬服務；按照《深圳市建設項目環境影響評價審批和備案管理名錄(2021年版)》(以下簡稱《名錄》)，寵物店、寵物醫院和寵物殯儀館(含配套尸體焚燒項目)未納入名錄，無需環評審批或備案。但對該類項目，生態環境部門仍將依法對其噪聲、廢氣等污染防治措施進行監管，督促其達到相關排放標準。

這一“多部門接力”的監管現狀，或可從其他城市的探索中找到優化思路。2023年，北京市保護小動物協會起草了《伴侶型小動物殯葬服務規范》，這是國內寵物殯葬行業的首個團體服務標準。該標準對寵物殯葬行業的經營范圍、場地標準、設備配置等服務流程的各個環節作出了詳細規定，并明確了人員管理和操作規范。

另一方面，北京市平谷區創新推出寵物無害化處理機構一站式申辦服務，整合北京市規劃自然委平谷分局、平谷區發展改革委、區市場監督管理局、區農業農村局等多部門審批流程，明確選址、人員、設備等硬性標準，破解行業準入銜接難題。

法律滯后

行業屬性模糊與立法空白

記者調查證實，深圳各寵物殯葬服務機構在服務流程、收費標準、火化地點及處置方式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其根源在于寵物殯葬領域缺乏統一的上位法規范。目前，全國范圍內尚未形成寵物安葬相關行業標準與政策法規，寵物作為兼具情感價值與社會屬性的獨立客體，未在法律層面得到明確界定。

實踐中，相關部門只能援引并非為寵物設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防疫法》(2021年修訂)進行監管。該法立法目的聚焦畜牧業疫病防控與公共衛生安全，規范的“動物”概念與作為情感伴侶的寵物存在本質區別。北京大成(深圳)律師事務所律師張子昂表示，現行法律將動物主要視為“財產”或“疫病傳播源”，未能體現寵物的情感價值與特殊社會屬性，且未明確寵物殯葬行業的主管部門，導致完成防疫處理后的寵物遺體焚燒、安葬等環節缺乏持續監管的法律授權。其還指出，因為目前相關領域無明確主管部門，對于已完成防疫處理的寵物遺體，其后續的焚燒、安葬等環節，缺乏持續監管的法律授權和動力。對于生態環境部門，關注焚燒排放是否達標、深埋是否污染地下水。但對于分散、小規模、非工業化的寵物焚化行為，缺乏針對性的排放標準和日常監管手段。

公衛風險

約60%受訪者不知如何妥善處理寵物遺體

為規范寵物遺體處置，防范公共衛生風險，國家和地方層面均有明確法規要求。《深圳市養犬管理規定》第四十三條、第四十四條明確，禁止隨意掩埋、拋棄犬只尸體或設置墳墓埋葬，養犬人、動物診療機構等須在犬只死亡后24小時內，將尸體送至指定收集點或深圳市城市廢物處置中心進行無害化處理。《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防疫法》也規定，病死或死因不明的動物尸體不得隨意處置。

但法規要求與公眾認知、行為習慣之間存在明顯脫節。記者調查發現，約60%的受訪市民表示，若自家寵物在家中去世，不清楚如何妥善處理遺體，只能依賴專業殯葬服務機構。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年底，深圳市寵物死亡數量超7萬只，其中約80%因缺乏科學處理意識、操作不當埋下衛生安全隱患。病亡寵物若未經規范處理，可能攜帶病毒污染環境，直接威脅公眾健康。

專家探討

如何引導寵物殯葬行業規范發展?

隨著寵物無害化處理這一新興業態在深圳等超大城市快速擴張，相關法規標準與無害化處理體系的建設亟待跟進。市民日益增長的情感需求與不容忽視的公共環境權益之間，深圳該如何更好地兼顧與平衡，從而引導這一新興行業規范發展?記者邀請深圳市政協委員、動物防疫專家、寵物醫療行業專家等共同探討。

袁帥:構建三級分流體系

深圳市寵物行業協會監事、中國畜牧業協會寵物產業分會理事袁帥指出，當前的法律監管體系存在顯著的滯后性與錯配，無法適應新興的情感消費需求。具體而言，現行動物防疫法及其配套的環評管理名錄主要針對大型牲畜設計，導致寵物尸體處理在現實中遭遇“環評豁免”誤區。然而，這種法規的空白與標準的缺失，并未催生行業的自律，反而滋生了以“偽合規”為掩護的市場亂象。

袁帥建議，必須將寵物殯葬從傳統的“動物防疫”框架中剝離，通過制定專項管理條例來設立差異化的技術規范；在操作層面，則應構建“正規預處置——專業轉運——政府指定中心集中處理”的三級分流體系，并充分利用城市現有的市政環保設施增設寵物專用處理線，從而在滿足民生需求、保障公共安全與規避“鄰避效應”之間找到可持續的平衡點。

喻信益:推進“疏堵結合”的系統性建設

深圳市寵物醫療協會會長喻信益則表示，行業核心矛盾在于市民需求增長與法規標準缺失的失衡，私營機構操作分散、流程不透明，部分機構在居民區設廠引發擾民投訴，且約40%的寵物主存在隨意丟棄或淺埋尸體的情況，運輸與焚燒環節存在疾病傳播與環境污染隱患。

其提出“疏堵結合”的系統性建設思路:一是通過制定地方性條例、明確多部門聯動職責，“堵”住監管漏洞；二是“疏”導出便捷規范的正規化路徑，最優解是借鑒其他城市經驗，由政府主導建設大型集中焚燒設施，在確保環保達標的前提下滿足情感留存需求；三是通過公眾教育引導行為，將個體需求納入公共管理的良性軌道。

雷燕齊:明確寵物殯葬服務機構準入資質

深圳市犬類保護協會秘書長雷燕齊指出，寵物遺體處置是養寵環節的末端關懷，也是衡量城市精細化管理水平的重要標尺。當前行業陷入“無準入標準、無監管主體、無專門法規”的“三無”困境，部分機構存在用草木灰冒充骨灰、虛報資質、收費混亂等問題。

其提出三重解決方案:首要任務是推動地方立法，明確飼養人作為第一責任人的義務，同時對違規丟棄行為設定處罰標準；其次需建立行業準入標準，明確寵物殯葬服務機構的資質要求、環保指標和服務規范，讓行業發展有章可循；最后是加強公眾教育，持續宣傳文明養寵，科普寵物尸體處置方式，提升飼養人的責任意識。

朱莉仙:統一寵物無害化處理管理標準

高級獸醫師、動物疫病防控專家朱莉仙指出，行業矛盾核心在于屬性定位模糊，寵物尸體在法律上應明確歸類為“病死動物”，必須與其他病死動物納入同一管理范疇，按照統一標準實施規范化管理。其處置不僅要遵循動物防疫法，更應參照《病死及病害動物無害化處理技術規范》等國家標準，將技術規范要求納入地方立法考量，確保無害化處理(火化或專業深埋)的強制性規定科學落實，徹底滅活病原、阻斷傳播途徑。

其建議，政府需進行系統性規劃，主導建設遠離居民區的專用無害化處理廠，實現服務的集中化與標準化；同時推動農牧(防疫)、環保(排放)、市場監管(資質)等多部門建立協作機制，明確從專用車輛運輸到焚燒處理的全流程規范。

蔣雷:實施系統性的“全過程監管”

深圳市政協委員蔣雷指出，行業核心問題是監管主體缺失與規范空白，處于多部門交叉卻權責不明的境地，導致行業“無人監管”野蠻生長。一方面，大量寵物主人因不了解規范自行隨意掩埋或丟棄尸體，埋下公共衛生隱患；另一方面，殯葬服務企業因無準入門檻和專業要求，普遍存在選址不當、設備簡陋、處理不達標等問題，部分企業快速倒閉無法保障服務延續性。

其建議實施系統性的“全過程監管”:一是將寵物從飼養、防疫到死亡處理的全鏈條納入監管視線，明確由市場監管、城管、農業農村、環保等多部門協同負責，并加快地方立法，樹立操作規范；二是借鑒其他城市經驗，對寵物殯葬企業設立明確的防疫、環保等準入門檻與場地要求，加強規范管理；三是推動寵物行業協會轉型，從側重權益倡導轉向統籌制定行業標準、約束經營行為，發揮其規范與整合作用；四是探討通過收取專項管理費等方式，讓寵物飼養者承擔部分養寵的公共管理成本，推動全社會文明養寵。

張子昂:明確“寵物遺體”的法律屬性

北京大成(深圳)律師事務所律師張子昂建議，形成一個關于深圳市寵物無害化處理管理現狀、問題與立法必要性報告，這將是啟動立法程序最重要的“敲門磚”。在此基礎上，進而明確立法路徑與核心框架:從立法形式來看，最可行的路徑是推動制定《深圳市寵物無害化處理管理條例》或對《深圳市養犬管理條例》修訂增設專章，以利用深圳經濟特區的立法權進行先行先試；其中需明確“寵物遺體”的法律屬性，即在條例中定義“寵物遺體”為“具有特殊情感價值，需進行無害化處理的動物尸體”，使其在法律上區別于生產性動物尸體，從而為特殊管理奠定基礎；其次，需明確一個牽頭主管部門，并規定生態環境、市場監管、民政等部門的協同職責，以建立聯合監管機制，徹底解決“誰來管”的問題。

南都調研 總第866期

采寫/攝影:南都記者 劉彥辰 蔣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