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萊臣珍品之：上博鎮館之寶——緙絲《蓮塘乳鴨圖》，再閱江南......

龐萊臣珍品之：上博鎮館之寶——緙絲《蓮塘乳鴨圖》，再閱江南......

匠藝天成·傳統工藝集

寫在分享之前：

存在即合理。無論市場和行業出現什么怪象都不奇怪，必然的進程。它們其實都在推動經濟發展，同時也讓我們的生活品質越來越高、越來越美好。

我在瑟瑟發抖中吟誦著《憶江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最近江南很火。讓這幾天的低溫都有了烘焙咖啡豆時的提神香氣。

這把火，不知道會燒到何時，會燒出些什么寶貝來，不管它了，靜待花開。冬天吃瓜不好，吃點橙子可以，大家都心想事成多好。

這把火，倒是把我曾經的熱愛又燃燒起來了。回望時 嘆一聲：日日浮躁于事，已多久沒有撿拾起自己的熱愛而致于精神世界慢慢荒蕪？！你呢？

同樣江南，別樣風情。

初夏的江南，蓮塘水汽氤氳。

我閉上眼，仿佛能觸碰到幾百年前 那經緯間的濕潤——朱克柔的梭子，曾在絲縷間穿行如舟，織就一幅幅傳世經典。那是光陰就著絲線寫的詩；是 宋詞小令； 是如《詩經 ·小雅 》一般的樂章......

那更是經緯間的江南夢境。

展開素絹，蓮塘便活了。

奇巧漏透的太湖石旁，青蓮亭亭，蒲草依依。雙鴨浮游于水，乳鴨嬉戲母側，蜻蜓停駐蓮蓬，翠鳥翩飛，白鷺閑立岸石，水波瀲滟......

這一切的和美野趣、 潤澤之氣， 都被定格在了朱克柔這巔峰巨制里。

南宋朱克柔 緙絲 《蓮塘乳鴨圖》 107.5cm*108.8cm

記得多年前有一次去蘇州朋友太湖邊的院，見到了他收藏的蘇州王氏的緙絲珍品。彼時是我第一次見到大師級緙絲珍品，其工藝，令人目之所及流連忘返，那光那色，變化流轉如夢似幻。

有一期央視《國家寶藏》節目里推選的被守護國寶就是這幅緙絲《蓮塘乳鴨圖》，上博的鎮館之寶。

可惜《蓮塘乳鴨圖》不是常展品， 日常參觀上博無法見到這件瑰寶。 因其極為珍貴而且對展出環境要求非常苛刻（通常古字畫、絲絹等藏品對溫濕度、電氣、聲光、空氣質量、蟲霉害預防、微環境等都有極其高的專業要求。因此，我們在建造中國古字畫收藏室或者收藏柜時，和油畫的收藏又是大不一樣的。），通常僅在極重要的特展中短期展出。2022-2023年上海博物館建館70周年時曾舉辦“瑞色凝光：上海博物館秘藏緙絲蓮塘乳鴨圖特展”進行展出。

未來倘有機會展出時，您不妨多方位觀賞：絲線的光澤讓每一片蓮葉都藏著光影的變化：正面是夏日的濃綠，側面微轉，便成了水波蕩漾的灰青；那蓮瓣的顏色，從尖端的緋紅到瓣身的粉白，過渡如煙霞。這并非畫筆渲染，而是朱克柔以無數色絲小梭，依畫稿逐緯緙織而成。

這便是“通經斷緯”的緙絲絕藝：以生絲為經，熟絲為緯，色彩交接處留下鋸齒般的空隙，宛若鏤刻。于是，蓮花有了光影，鴨羽有了絨感，水波有了流動......

梭底春秋： 朱克柔的緙絲女史

關于她，史冊記載吝嗇如蓮葉珠露。

能查閱到的，只知她姓朱名剛（原名強），字克柔，南宋云間人（今上海松江，原來松江的古名如此詩意）。 一個以剛強為名的女子，卻以最柔軟的絲線，成就了最堅韌的藝術生命。

在那個女性名字罕傳史冊的時代，她的梭子擊穿了朝堂與閨閣的壁壘，被收錄進《石渠寶笈》、《繡譜》，冠以“朱克柔”三字，如同一枚溫潤的印章，印在藝術史的絹帛上， 光耀丹青之史。 宋高宗曾贊其緙絲技藝是“古今絕技”，在宮中藏其作視如珍璧。

然而朱克柔最動人的或許不是技藝的絕倫，而是那份把江南水澤的日常，化成了恒長的耐心。她在閨閣中，用萬千絲線編織出一個比現實更雋永動人的、 深邃的微觀世界。要知道，那是一個戰亂年代。她用如何沉定的心境默守于織機前啊？

她的心境，也許深深嵌入了南宋的經緯，那是偏安一隅的美學堅守。

那時正是南宋紹興年間，北國鐵騎踏碎了山河。而江南一隅，卻在臨安的暖風與西湖的煙雨中，將一種精致內省、趨近完美的宋氏美學推向巔峰。藝術從北宋的雄渾開闊，轉而深耕于詩意的 極致精微 與生命的溫情。

《蓮塘乳鴨圖》正是這種時代精神的縮影。它避開了宏大的敘事，將全部熱情傾注于一方蓮塘里日常詩意的豐饒與安寧中。

我常遙想她的模樣。那應是個沉靜如水的江南女子，心卻玲瓏剔透，有傲霜之氣。她必是愛極了眼前的世界——蓮塘的晨昏，禽鳥的親子之趣，花草的枯榮。

她選擇了最費心血、最需時光沉淀的方式，將這份極愛用絲線“封印”起來。一梭一梭，一日一日，在飛梭輪換里，她不僅織出了鮮活的塵世，更織進了自己的呼吸、心緒與對永恒寧靜的渴望。

緙絲 ，在這時期達到了藝術的頂峰。

它超越實用裝飾， 完全脫離了日常織物功能， 與院體文人花鳥畫相互滋養，成為與書畫比肩、甚至更顯珍貴的獨立藝術門類。

蓮塘里，你可看見時代的驚惶？沒有。它只有蓮塘的靜謐、和美與生機。山河可碎，但池中蓮花照開，雛鴨初啼，生命的美與秩序那是永不止息的啊！

這何嘗不是南宋文人乃至整個宮廷，對理想生活圖景的編織。外部的風雨飄搖，反而催生了對內部世界秩序與美好的極致守護。每一根柔弱又堅固的經線，仿佛時代的隱痛；而每一縷多彩的緯線，便是在疼痛中執著開出的花吧！

寶笈珠林，歷劫不損

《蓮塘乳鴨圖》在數百年間的流轉，是藏家的目光與命運的經緯絲線 ，就如畫面隱現的絲光。

它曾入元、明內府，清初為名藏家安岐秘藏，后進入乾隆皇帝的《石渠寶笈》重編，鈐蓋“乾隆御覽之寶”、“三希堂精鑒璽”朱印，成為宮廷寶藏。

清末隨溥儀流出宮禁，命運飄零，一度蹤跡成謎。民初，它被龐萊臣收藏；后1952年由其后人龐維謹、龐秉禮先生捐贈給了上博。

難得的是，歷代藏家似乎都默契地呵護著這片蓮塘。沒有過度修補，少有各個鑒藏印加蓋。也許他們都明白，這方絲絹上的露水與啼聲，經不起太多塵世的重量，唯有極盡溫柔呵護，在畫前默然凝視， 仿佛游于一片永不干涸的蓮塘，耳畔有雛鴨細語，鼻尖縈繞著水澤與初夏的芬芳......

絲線脆于紙張，卻也因極致的脆弱而獲得厚愛與永恒。每一次展卷，都是蓮塘的重生：那是不息的生命傳承與亙古母性溫柔的哺育啊！

看那蓮葉背面織入的淡金，似是數百年前某個午后，朱克柔窗欞透進的陽光；乳鴨眼中極細的墨色緯線，也曾沾過她指尖的溫度。

朱克柔的梭子停下的那一刻，南宋 在經緯間的清幽樂界就永世散發出初荷的芬芳。

緙絲工藝： 經緯里的千年心跳

緙絲，一場與時間的對話。

若絲綢是流淌的月光，緙絲便是凝結的時光。它不是“織”出來的，而是“刻”出來的：以梭代筆，以絲為墨，在經緯交錯間，一刀一刀地鏤刻出永恒。

緙絲的魂，藏在一個古老的技法里：通經斷緯。

縱向的經線貫穿始終，如同時間的軸線；橫向的彩緯會根據圖案的需要，在經線間自由穿梭、截斷再連結。每一處顏色轉換，都是一次精密的割舍。

正是這“斷”，成就了圖案輪廓如雕琢般的清晰，留下背面細密的線頭，以及正面那獨一無二的“鏤空”之美。古人稱之為“承空觀之，如雕鏤之象”，實在是恰如其分。

兩千年前的漢代，馬王堆漢墓中已見緙絲毛織物那樸拙的身影。

漢 綠地獸紋緙毛腰帶:

而真正的風華，是綻放在絲綢之路駝鈴最清脆的年代——唐代。西域的葡萄紋、寶相花，沿著絲路而來，落在長安匠人的織機上。那是東西方美學的初次緙絲對話，熱烈而奔放。

唐 絹衣彩繪女舞俑

宋代，緙絲遇見了中國文人最美的夢。當宋徽宗的《芙蓉錦雞圖》被一寸寸轉化為絲縷，藝術史上一場靜默的革命已然發生：繪畫與工藝的界限模糊了。朱克柔、沈子蕃等名家，以細如發絲的色絲，摹緙出工筆花鳥的層層暈染。

他們不再只是匠人，而是以梭為筆的畫家，在經緯間追求運絲如運筆的境界。那一襲《蓮塘乳鴨圖》，耗費數年光陰，只為留住那個初夏荷塘的瞬間——這是何等的奢侈與浪漫！

明清兩朝，龍袍上的緙絲金龍在日光下流轉著威嚴，補子上的禽獸紋樣成為身份的無聲語言。

緙絲彩云金龍紋十二章吉服袍：

緙絲技藝并沒有止步于廟堂之高，它在江南的閨閣中，化作扇袋、香囊上的梅蘭竹菊；在文人的書齋里，成為案頭清供的緙絲山水。剛勁與柔美、廟堂與江湖，在這門技藝中奇妙地共存。最美的或許不是這些輝煌的頂點，而是那些日常的堅持。

我曾見過老師傅在光線漸暗的午后湊近織機，瞇著眼，手指如撫琴般撥過經線，尋找那根該接續的色絲。那一刻，窗外的車馬喧囂似乎都靜止了。（蘇州有緙絲世家王氏、馬慧娟緙絲工作室、吳文康緙絲工作室，各位有時間可去蘇州一游尋訪緙絲體驗。）

緙絲是慢的，慢到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千百年前匠人的心跳漸漸同步。每一次打緯，都是一次與時間的談判——以絕對的耐心，換取長存的真實。

近代工業化曾讓這門手藝式微。但真正的美從不會死去。

如今新一代的緙絲人正讓古老的經緯說出當代的語言：從復原敦煌壁畫飛天的絢爛，到織就現代抽象藝術的律動；從傳統團扇的雅致，到走進國際時裝周的驚艷。

緙絲教會我們的，或許正是這樣一種生活哲學：在這個追求速成的時代，仍有價值的事物往往需要“通經斷緯”的智慧。知道何時該堅持（通經），何時該轉換（斷緯）。每一段歷程的截斷，都是為了下一段更恰如其分的開始，來往繁復，終成就璀璨。

下次，當你的指尖拂過一幅緙絲作品時，請閉上眼觸摸那微微凸起的紋樣，那是無數個晨昏的厚度。

那是一場沉默的雕鏤、一首經緯寫就的史詩， 是匠人生命寸寸的交付；那是關于美、關于耐心、關于與時間溫柔抗衡的千年故事；那是 一份我們依然可以繼承的、關于“慢”與“深”的古老智慧。

這縷線，已經在時間長河中傳了千年。

而我能做的最浪漫的事，就是讓自己成為它流淌過程中的，一截溫柔的河床。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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