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巷”

（來源：湖州日報）

轉自：湖州日報

　　■顧忠杰（口述） 徐斌姬（整理）

　　我的名片

　　顧忠杰，湖州小西街保護改造活化項目總設計師、小西街文創休閑街區總經理。2016年，他率專業團隊，以政企協作模式投身街區保護改造工程，開啟保護與商業共生的活化實踐。

　　序章：故巷牽憶，以守踐行

　　“雪就要落下了，落在小西街的石板上，最長寒夜過后，暖陽會一寸寸回來，檐角殘雪終將滲入春泥，恰如9年堅守，終讓文脈生根。”12月21日，冬至，江南暮色里，我在朋友圈寫下這份心境。

　　初遇小西街時，我尚是黑發，而今霜華染鬢，這條曾風燭殘年的老街，已然蔥蘢新生——2 萬平方米江南風貌完整留存，20 余處文保建筑重煥生機，年客流量達250萬人次，斬獲多項國家級榮譽，更沉淀為可復制的老街活化范本，為蘇錫常嘉杭等地同類街區點亮破局之路。

　　游人只見屋檐低、燈籠暖的江南溫柔，看不見青磚縫里埋著的青春炙熱、賬面赤字旁的執拗堅守。老街盡頭的苦楝樹，冬落枝葉仍盼春來，我亦如此，耗盡年華，始終堅信，心中那方“活的江南”，值得傾盡所有守護。

　　2016 年盛夏，我陪著研究古建筑的同學初入小西街。身為土生土長的湖州人，生于塔下街，長于老城區，我卻從未真正走進過這條藏于城市核心的老街。

　　當時，市政府早已對小西街開展保護修繕，老街有了保護的底色，卻依舊巷陌寥落，少了那份能真正活起來的煙火與內核。

　　踏上連接街巷南北的明代永安橋，眼前的景象壓得人心頭發沉：居民盡數遷離，街巷冷清，滿目頹敗。那一瞬間，2005年主導《記憶湖州》影像項目的記憶翻涌而來。

　　那時的湖州，城市化浪潮正席卷老城肌理。我帶著團隊，駕著3輛越野車，循著地方志記載，分3路奔赴湖州城鄉各地，想用鏡頭留住正在消逝的古橋、老宅、巷弄。小西街的模樣，也曾在我們團隊的鏡頭里被定格，只是我要統籌全局、奔走各地，始終未曾親身踏足這片街巷。3年時光，60 萬元投入，終究憾然，拍攝過程中，30% 的建筑還是沒能躲過推土機。當《記憶湖州》畫冊付梓，膠片里有些光景已成絕版記憶。這份遺憾，也在我心底埋下執念：城市的發展，不該以割舍文脈記憶為代價。

　　這條依西苕溪支流漕瀆河而生的古街，枕水而建、巷弄縱橫，石庫門映著河埠頭，廳堂院落藏著江南人家的煙火風骨。800 多年間，湖州名門望族在此繁衍生息，溫、鈕、許、莫等世家聚居于此，文脈綿長，市井氤氳，沉淀著這座城市最厚重的底色。

　　可眼前，它老了，病了，成了城市更新里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彼時46歲的我，半生積淀仿佛都在等這一刻。中國美院畢業，做過文物保護，闖過“下海潮”，赴美國學過傳播，在意大利學過城市再造設計管理。歐洲古鎮“保護與嫁接”的理念讓我篤定：老建筑從不是城市發展的包袱，而是能與現代生活相融共生的文化寶藏。2015 年，我創辦的設計公司在“新三板”掛牌上市，經年的專業積累與資金沉淀，終于讓我有底氣，為這份心底的執念一往無前。

　　我向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局遞交方案，核心只有一句：小西街的價值，從不在拆后重建的商業地產里，而在于它承載的生活方式與文化基因。這份初心，恰與城市的守護理念同頻，方案順利獲批。我攜啟動資金組建專業團隊，政企攜手、聚力同行，以民資的靈活與專業的運營，契合政府的本土資源，共赴這場守護江南古巷的約定。

　　這一次，我想為老街走出一條不一樣的生路：讓歷史保護與文化藝術相融，讓建筑有魂、街巷有溫、文脈有根，讓這條古巷真正活在當下，生長向遠方。

　　巷脈重生：修其形，活其魂

　　這些天，小西街108號邱宅的修繕漸近尾聲。假山疊翠成景，墨池映著斜陽，徐月金執刨細磨門框，松木清芬混著木屑，在穿堂風里悠悠漫開。看到我來，他抬頭一笑，眼角的褶皺里，盡是歲月痕跡。

　　這位68歲的老木匠，17歲便在小西街學手藝，2016 年我接手項目時，他剛到退休年齡，卻主動找上門說：“我這輩子只懂修老房子，這條街，得修完才安心。”如今邱宅即將變身趙孟頫書院，全國各地的書法研究學者將赴此研學，邱家后人從臺灣寄來“邱門恩澤”匾額，看著老宅重歸書香雅韻，徐師傅總說，這是他與老街解不開的緣分。

　　跟著徐月金的腳步，20多名工匠聚成修繕專班。太湖畔長大的泥瓦工王明明，從生澀小工淬煉成一眼辨危墻的工頭；電工王輝會把鐵管妥帖藏于椽子之后，絕不破壞建筑肌理；安徽來的任國軍，除了電鋸釘槍，必帶斧子鑿子，堅守著傳統木匠的手藝。我們給修繕定下“可逆?溯源”的規矩：只清拆后世違建，護好每一棟老宅的原始肌理。

　　入行多年，我走過很多城市的老街，見過太多憾事。有的經大拆大建，仿古建筑扎堆林立，丟了煙火溫度；有的只護建筑、清空人居，成了無人氣的清冷“古董街”。小西街的珍貴，恰在于它從不是孤立的建筑群落，而是“街河一體”的活態空間。臨河的船埠頭、青石板鋪就的窄巷、白墻黛瓦間錯落的馬頭墻，一磚一瓦皆為原生肌理，一巷一院盡是水鄉本真。

　　邱宅修完之后，小西街一眾老宅的主體修繕也步入收官。9年間，我們始終恪守傳統工藝、甄選原生材料，匠心修復街巷內50余棟老建筑，不少老宅在首輪修繕后，又歷經2次養護，愈顯溫潤。

　　從明末清初的深宅大院，到民國的洋樓別院，再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筒子樓、70年代的老公房，這片街巷完整留存了數百年的建筑肌理。明清的瓦、民國的磚，歲月的窗欞次第鋪展，建筑的變遷脈絡清晰可辨，文脈相承，從未斷層。

　　重拾傳統風貌，只是小西街活化的第一步。我的理念很明確：建筑的保護，不只是“修其形”，更要“活其魂”。老建筑不該是博物館里的標本，唯有承載當下生活，才能真正“活”下去。

　　2017年，小西街首個老宅改造項目——西岸當代美術館啟幕。它位于街區入口處，由10余戶民居連綴打通，原生木梁與磚墻完整留存，天井拓為回廊式空間，光影流轉間，恰合藝術展陳之需。同年，6間廢棄作坊蝶變為朝陽里堂公共空間；2018 年，高巷28號的城市書房落成，成為湖州市區首家對外開放的城市書房。

　　美術館、劇場、圖書館，文化街區3件套的率先入駐，為小西街定下文創調性。如今的街巷，一面是斑駁老墻、古樸庭院、幽深小巷；一面是多元的文創休閑業態，老建筑在承載現代生活的同時，也延續著自身的文化基因。

　　在我看來，這從來不是一場簡單的建筑修繕，而是對文化資產的系統性價值重構與活化新生。讓小西街從瀕危遺存長成活態遺產，守住湖州中心城區最后一脈完整的明清古巷，更成為浙江省地級城市中保存規模可觀、極具代表性的歷史文化街區。

　　巷居繁生：留其根，融其新

　　巷子里頭，83 歲的退休教師鐘鳴鏘倚門而立，手中熱茶裊裊，身旁咖啡店的年輕店主正陪他閑話家常。這般新老相融的光景，在小西街隨處可見，也是我心底最想守護的光景。

　　老街活化，最難的從不是建筑改造，而是人群生態的重構。小西街原有 790 余戶居民，八成以上是老人。我深知，真正的老街活化，不是清冷的古董街，亦非浮躁的觀光街，而是“主客共享”的鮮活社區。唯有老居民留得住，年輕人愿扎根，老街才有真切的人間煙火，方能真正重生。

　　2016 年進場后，我們沉心梳理民生法規、逐戶摸排民情，以經濟扶持、行政協調、文化共情多措并舉，推動街巷人居有序重塑。故土情深，疊加老街煥新，不少2014年搬離的老居民，終在2017年欣然歸巢。

　　油車巷的鐘鳴鏘，一心歸居祖宅，卻因隔壁工作室的噪音煩憂，我們即刻協調業態置換，還他一方清靜。如今老先生常與年輕店主細說巷陌往事，成了小西街的“活歷史”。高巷6號的應國宏回遷后，在方寸小院深耕文人花道，青苔覆階、翠竹映墻，清雅如畫，他還擺上桌椅供人休憩，讓小院成了巷中暖心的一隅。鈕氏后人重返祖宅，熱淚盈眶間為游人講述家族與街巷的流年，那些塵封的往事，也因其講述變得鮮活生動。

　　回遷居民常與我說：“從前戶戶倒馬桶、擠公廁，如今居住舒展、設施齊全，像住在景區里。” 這正是我“先社區，后景區”的初心。

　　有研究印證，原住民占比低于9%，傳統街區承載的文化便會消散；而小西街，最終留住了約11% 的原住民，穩穩守住了老街的煙火根魂。

　　守得住根，更要融得進新。為讓年輕人扎根，我們打造文創大院與眾創空間，以租金差降低創業門檻，讓青春的活力浸潤街巷。“90后”音樂人李小強 2019 年入駐時，街區尚顯冷清，我們以音樂節服務置換部分租金，陪著他把“哎喲音樂”工作室做成了湖州的音樂地標。

　　自 2018 年起，我們年均舉辦文創文旅活動 50 余場，累計孵化青年創客逾千人，20 余處手作工坊錯落街巷。創意市集、咖啡生活節、音樂計劃等特色品牌活動接連落地，凝聚起濃厚的社區活力，讓年輕業態在老街落地生根。

　　而今的小西街，巷陌深處，老街坊安然相守，煙火綿長；街巷之上，文創業態次第林立，朝氣盎然。新老居民從鄰里變成家人，勾勒出“老幼相融、主客共享”的生態。這條煙火綿長的街巷，正是我心中那片活著的、會呼吸的江南。

　　巷韻延生：守其韻，傳其法

　　“我當年一心想打造老街活化的樣板，讓大家知道老房子不用拆，亦能重煥生機。這份實踐若能成事，便能護住周遭更多老街古鎮。”12月18日，張家港文旅與浙江文創協會一行到訪小西街，我以項目總設計師的身份，袒露了這份初心。

　　深耕九載，小西街屢獲殊榮：2023 年摘得“國家級休閑旅游街區”稱號，2024 年入選全國首批可復制經驗做法清單，2025年又躋身全國城市更新典型案例。這份答卷，引得各地規劃院紛至沓來，研學取經。

　　如果說中國大多數老街的活化是一出盛大的歷史還原劇，那么小西街更像一首寫給當代城市的散文詩。同行到訪皆有共鳴，這里最動人的，是浸透街巷的“日常”。

　　小西街沒有宏大的牌坊，沒有擁擠的人潮，唯有慵懶日光、松弛步履，以及空氣里浮動的茶香與手作溫度。它不靠高規格古建撐場，不借傳奇故事造勢，也不刻意復原往昔盛景，只守著江南尋常巷陌的祥和安逸，白墻黛瓦，低矮連綿，木窗格影，斑駁搖曳，深巷蜿蜒，曲徑通幽。

　　正是這份用心守護的“尋常”，讓這條長約300米、寬不到3米的老街成為都市人精神出逃的縫隙。本地人的高頻流連，為街區注入持續的生活氣息與文化活力，規避了文旅項目的空心化，也讓到訪的游人觸到了最真實的江南煙火。去年，街區接待游客約250萬人次，創收近5000萬元。

　　走在小西街，耳畔總繞著湖州人掛在嘴邊的“百坦”。道別是“慢慢走”的叮囑，趕路是“別著急”的寬慰。這二字藏著湖州人刻進骨血的從容，更裹著一脈綿長的宋韻活氣。將這份風雅閑適的湖式生活融進街巷，便是小西街最核心的生命力。

　　這份松弛與從容，從不是順其自然，而是源于9年如一日的專業堅守與執拗的長期主義。運營團隊潛心雕琢街區肌理，嚴控商業入駐的品質與調性，堅決抵御同質化業態與快餐式消費的侵襲，這份堅守，也讓我們付出了沉甸甸的經濟代價。

　　新冠疫情3年，是小西街的至暗時刻。游人銳減，商戶經營維艱，項目運營的虧損從數百萬元累積至千萬元，重壓如磐。那段日子，我鬢發盡白、身形消瘦，老友相見竟一時難以相認，常獨自站在空寂的街巷里靜待回暖，前路迷茫，可心底的執念如河埠頭的老臺階，任憑漕瀆河水漫過，初心始終未改。

　　時間不語，卻回答了所有。這些年，我們堅決拒絕各類油煙重、叫賣喧鬧的油炸小吃，勸退80%不符合調性的商戶，不盲從千街一面的網紅改造，以文化為引領，守住了良性的商業生態。今年國慶中秋假期，街區客流達38.6萬人次，游人的腳步印證了這份堅持：老街的生命力，從來不在一時的流量喧囂，而在綿長的生活氣息。

　　我始終在做的，是讓根植湖州本土的生活方式，重歸街巷。今年“五一”期間，閑置老宅改造的老茶館落成即走紅，9元一杯綠茶便能靜坐終日，無精致包裝，唯有老湖州最地道的市井滋味。每日近千人到訪，半是街坊半是游客。這份相融的暖意，便是最好的答卷。

　　業態布局上，小西街兼顧各方需求：主街商鋪以文化文藝業態為主，出租率達 100%；巷內保留居住功能，部分打造“居住 + 工作室”模式，至今仍有50多套房源，靜待真正熱愛老街的人扎根。縱使賬面赤字依舊，這份等待從未動搖，世間美好，本就值得慢候。

　　最讓我欣慰的是，小西街的活化經驗，成了可復制的樣本，為蘇錫常嘉杭等地的同類街區點亮了破局之路。江南老街的新生，終有跡可循。

　　尾聲：一巷守護，一生回響

　　立在9年前定下初心的永安橋，腳下的青石板磨得溫潤，眼前漕瀆河水靜淌，兩岸白墻黛瓦連綿，暖陽斜落檐角，埠頭與馬頭墻暈成江南溫柔剪影。往昔殘垣蕭瑟，只留心底印記，而今滿目皆是老街安然生長的模樣。橋上之人，鬢發霜白，容顏漸老，唯守巷初心，澄澈如初。

　　總有人問，耗光陰、虧錢財，這般堅守值不值？我想起當年做《記憶湖州》，亦曾傾盡心力終致虧損，卻留住一城珍貴印記；而今小西街的賬面赤字，換得江南生活方式歸位。有些堅守，無關盈虧，只為心有歸處，為江南煙火代代相傳。

　　步履不停，生長不止。近段時間，我率團隊多次趕赴東莞石排，汲取潮玩活力，正緊鑼密鼓籌備中國動漫集團·華東潮玩選品中心落子小西街二期，讓新潮業態與江南底蘊相融共生。

　　巷陌有“三生”，吾心有“三幸”：歸鄉之幸，是與老街的宿命相逢；守巷之幸，是以平生所學守護文脈；傳巷之幸，是讓活化智慧輻射生長，護更多老街古鎮安然存續。

　　此生歲月，已與小西街的青磚黛瓦、流水巷陌深深相融。一巷守護，一生回響，江南文脈，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