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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中產階級“斬殺線”雖不是事實,但有可能成為事實,因為無節(jié)制的對抗會推導出那個結局。
有一次我到美國知名的連鎖生鮮超市猴父子(Whole Foods),發(fā)現在門口,站著一個疑為流浪漢,容貌清秀、大約30歲上下的年輕男子。
因為他明顯不是來購物的,他怯生生地站在大門口,褲子是破洞的,衣服不合身,背上的帆布包,因為清洗過度而發(fā)白。
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給他帶來了一大包可能是臨期的食物,他接過食物,和工作人員說說笑笑聊了幾句。到了商場外面,并不像多數人是開車來的,他騎上了一個小電驢,絕塵而去。
后來在同一家超市,我又碰到他,同樣的流程。這時我可以肯定,他就是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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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儒雅,靦腆,得體。幾大包食物,想來也不是他一個人享用,估計是拿去分給流浪漢同伴的。
他會不會是美國被“斬殺”的中產階級?看著像,但我不敢肯定。我甚或有些懷疑,這種流浪生活,大約會是他的選擇。
美國中產“斬殺線”,一個最近看上去十分厲害的流行語,用來描繪和控訴萬惡的美國資本主義,真的是非常震耳欲聾。
可惜,這個論斷錯漏百出。
01
梳理“斬殺線”的脈絡,其始作俑者是美國資產分析師邁克爾·格林(Michael Green)在自媒體平臺Substack上發(fā)表的一篇博文。他拿美國富裕州新澤西郊區(qū)作為樣本,計算食品、住房、交通、醫(yī)療和兒童教育等必要性支出,算出來一個四口之家一年的基礎生活成本為13.65萬美元。
這就是現在中國國內互聯網上大殺四方的美國中產“斬殺線”14萬美元的由來。意思是說,在美國如果年收入低于14萬美元,那么一場意外的醫(yī)療,或者車禍,或者官司,分分鐘都會讓這些中產階級淪落街頭,成為無家可歸者。
在國內流行的第二集來自B站大V人稱“牢A”的博主,斯奎奇大王。他把格林的東西搬運過來,加上自己曾經的美國經歷,描繪美國中產的悲慘人生,徹底鑄就了美國中產“斬殺線”的概念。
第三集是來自各路官媒準官媒的轉發(fā),都配以美國中產悲慘生活的相關評論。而其中以觀察者網的報道最為熱忱,不僅轉發(fā)此類文章,并且搭配連篇累牘的分析、研究和評論,鑄就了美國中產“斬殺線”的大流行。
第四集來自于學術圈,來自復旦大學政治學者沈逸的論斷,其文章題為《“斬殺線”就是美國的一部分,它的另一個名字叫“資本主義”》。他的雄文金句如下:
“斬殺線”的內生邏輯是反周期的——當你出現了一次財政狀況被擊穿的現象后,你周邊那套機制立刻被觸發(fā);而這套機制設計的時候,它的目的是把資本可能的損失降到最低——它不是去挽救這個人,在這個人身上再去投一筆錢試圖把他拉回來,而是以最大的速度把他身上還能夠搶救的資本及時止損、全部剝離。
大概的意思就是說:美國的制度就是把人當成了資本的電池。但當這個電池出現瑕疵的時候,社會就會快速地把這些出現問題的壞電池直接扔垃圾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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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殺線”這個游戲用語相當暴力和直接。按照這個邏輯,在美國,一個中產階級不能出現任何一點家庭經濟上的風吹草動,如若不然,就得睡大街。具體的數字就是年收入14萬美元。
說真的,這個數字有點嚇到我。我認識很多年收入超過14萬美元的美國人,但是認識更多年收入不到14萬美元的美國人,恐怕一大半的美國華人,都到不了14萬美元,我也沒見過他們中有多少人露宿街頭。
按照美國權威的皮尤調查中心的數據,2023年美國家庭年收入中位數是8.06萬美元。2025年的最新數據是全美100個城市的中產階級標準是5萬到15萬美元(窮州和富州差別很大)。按照這個數據,全美中產階級中80%以上應該都生活在“斬殺線”以下,怎么才那么點流浪漢?
皮尤的數據是51%美國家庭是中產階級,1.3億個家庭中有6630萬個中產階級家庭,10%碰到點事總是有的吧,也就是起碼660萬個家庭遭遇“斬殺”。
美國的城市里還容得下流浪漢嗎?
02
先用數字排一排吧。
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數據,2023年美國家庭實際收入中位數是80610美元,比2022年(77540美元)增長4%。
美聯儲2022年的調查報告說,全美家庭平均凈資產約為106萬美元。當然,這里面包括了太多的巨富。所以,如果按家庭凈資產的中位數計算的話,約為19.3萬美元,比2019年增長了37%。
就這,離“斬殺線”得有多遠?
中產階級家庭的生活成本支出項全球大致相似:住房、醫(yī)療、教育和交通。按照多個數據的統計,中產階級家庭的剛性支出大規(guī)模攀升,以上比例已經從20世紀80年代的1/3占比增加到了一半。那么另一半呢?就是非剛性支出,旅游、文化產品消費、奢侈品等等。
進入“斬殺線”一個最恐怖的事情,當然就是失業(yè)。因為失業(yè)也就意味著失去收入,以上的所有計算全都得另做打算。目前并沒有明確針對中產階級的失業(yè)率統計,2025年11月全美的失業(yè)率為4.6%,雖然有所上升,但基本上也是處在數十年來最好的狀況之一。
那么,在美國萬一不幸失業(yè)了,是不是真的就完蛋了?
首先,一個人失業(yè)之后可以申領州失業(yè)救濟金,每個州金額不同,也會有最高限制。最長可領取的時間達到26周。根據統計,美國平均的失業(yè)時間為11周。也就是說,就算失業(yè)了,也不會被立刻“斬殺”,有半年的時間可以領取救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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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業(yè)期間,醫(yī)療教育房屋怎么辦?滑出中產階級行列,就可以申請醫(yī)療援助,有專門的醫(yī)療保險提供給低收入人群。美國從聯邦到州到社區(qū),都有學生貸款和補助,貧困學生減免學費的概率非常高。
房屋的確是個大問題,斷供就意味著失去房子。但是依然有緩沖的可能性,可以申請延期還款,還有緊急救助。但這些會損害信用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26周內找到工作。這又和失業(yè)率緊密相關:如果你掉進了4.6%中并且半年之內還跳不出來,那你肯定就被“斬殺”了。
既然“斬殺”被說得那么恐怖,最有力的數據,應該就是到底有多少人被“斬殺”了?2024年皮尤的數據:在最近50年中,低收入美國人比例從27%上升到了30%;而高收入美國人從11%上升到了19%。
什么意思?也就是說,其中一部分中產確實返貧了;但是也有一部分中產變成了富裕家庭,不僅沒有被“斬殺”,而且階層躍遷了。
這才是美國中產“斬殺線”的真相。 黑色幽默了。
03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談邁克爾·格林博文的真正涵義和漏洞。
格林從來沒有說過“斬殺線”這件事。他的原初意思是通過對新澤西家庭的計算,披露一個問題:當前美國的福利制度或者對窮人的定義,是1963年所制定的,已經完全不符合福利制度的現實。
他的說法是,因為劃定了一個食品支出費用乘以3作為貧困線的制定標準,所以按照這個標準,美國政府給予窮人的補助包括了稅收減免、醫(yī)療保險補助、食品券、住房補助等等福利,所以一個年收入2萬-3萬美元的家庭,實際可支配的資金達到了6萬-7萬美元。而一個中產階層家庭如果年收入在7萬-8萬美元的話,因為完全依靠自我的收入來支撐,家庭支出就有可能會達到14萬美元的數字。
他在說什么?美國從聯邦到州的各級政府,都在“獎懶罰勤”。他不是在告訴你有個中產階級“斬殺線“,而是中產階級付出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卻并沒有得到應有的社會保障,而低收入人群則悄然地吞噬了所有的社會福利資金。
這是什么?是美國社會分配制度的大潰敗。
當然,他的理論漏洞一大堆。例如用全美第二富有州的計算,替代全美中產階級。
《金融時報》的分析說,美國中產階級對格林的文章都感同身受,然后說:“也許他的數學錯了,但他懂我們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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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錯在哪里?因為在格林的計算中,并沒有看到的問題是,在中產階級的支出中,硬件的支出大幅度下降,而軟件支出卻在大幅度提升。在食品、家用電器、汽車、數碼產品的價格全都腰斬甚至有余,但是在服務類,包括教育、醫(yī)療等方面的支出上,大幅度提升。
更加明確地說,在生存性的支出上下降了,在上升性的支出上提高了。為什么美國中產階級都紛紛體感到“斬殺線“的寒意?是因為他們要保持體面、幸福的生活越來越艱難。
這就是經濟學上的“鮑莫爾成本病”(Baumol's disease)。1965年,美國經濟學家威廉·鮑莫爾提出:依靠機器和技術的制造業(yè),效率越高,成本越低,價格越低;依靠人力的服務業(yè),效率無法提升,成本越來越高,于是價格越來越高。?
但是從社會總體上說,中產階級用自己體面生活多支出的成本,提升了整個社會大部分人的收入。
格林的提問并不是中產階級生存危機,而是整個社會的效率與公平。如果社會經濟制度無法保障中產階級能夠削減生活成本的話,那么兩極分化就會越來越嚴重。
04
美國現在有77萬流浪漢,占全美人口的0.2%。中產階級人口占比51%(另有說法是53%和60%)。如果真有“斬殺線”的存在,那么人數恐怕數十倍上百倍。
美國的流浪漢為什么這么顯眼?因為他們總是聚集在中心城市,更準確地說,是有公共交通的中心城市。在美國這個“汽車社會”(Automobile Society)中,離開中心城市,是沒有發(fā)達公共交通系統的,吃飯行動都會成為巨大的問題。因此,洛杉磯、紐約、芝加哥就成為了流浪漢重災區(qū)。
流浪漢的成因多種。因為信用破產淪落其中的中產階級自然大有人在。但是精神疾病、吸毒、底層人士和生活方式驅動的,也都有相當的比例。如果看過趙婷導演的《無依之地》(又譯《游牧人生》),再去理解流浪漢的話,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和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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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無依之地》(圖/豆瓣)
美國從來不是什么人間天堂,底層階級生活的殘酷物語,有色人種躍遷的困難,以及社會福利制度和醫(yī)療制度的弊病,從來都是政治斗爭中的焦點。
2003年,普利策獎獲獎圖書《隨意家庭》(Random Family)揭示一個殘酷事實,在黑人社區(qū)中,由于窮困人口無法獲得教育機會,年輕一代隨意組成家庭,因此導致經濟狀況進一步下滑,從而使整個貧困黑人社區(qū)陷入了貧困的死循環(huán)。
而當前的美國副總統萬斯2016年的暢銷書《鄉(xiāng)下人的悲歌》(同名改編電影2020年由朗·霍華德執(zhí)導)揭示了另一個殘酷事實,隨著全球化的制造業(yè)外移,原本可謂中產階級的美國產業(yè)工人大規(guī)模下墜,成為了窮困階級。
在一個龐大社會之中,即便如同美國這樣的世界發(fā)達國家,其社會制度都存在著巨大的漏洞和暗影,在醫(yī)療、教育、族群平等和貧富分化問題上,都有著巨大的漏洞。
沒有一個國家是完美的,沒有一種制度是完美的。從某種程度上說,對窮人的殘酷,以及社會福利制度公平性的缺失,這是世界性問題。
美國中產階級的困境是顯見的。由于全美房屋的極度缺乏,住房短缺愈見緊張。通貨膨脹的上升使所有中產階級都面臨著所謂的可負擔性(Affordability)壓力。
美國中產階級,尤其是白人中產階級,把問題歸咎于全球化,歸咎于制造業(yè)外移,歸咎于非法移民,這是特朗普勝選的背景。
但是,幸災樂禍地討論美國中產“斬殺線”,不過是“資本主義末日論”的又一次顱內高潮。在全球地緣競爭態(tài)勢愈演愈烈之際,在世界范圍內,中產生活都岌岌可危。競爭、戰(zhàn)爭、關稅、貿易沖突,都在消耗中產階層愈來愈難以獲得和維持的資源。這并不是一件可以幸災樂禍的事情。
看見別人的痛,想著自己的難,以此同理心,才能找出共同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美國中產階級“斬殺線”雖不是事實,但有可能成為事實,因為無節(jié)制的對抗會推導出那個結局。全球化需要重置,就要了解美國中產階級的困境。以同理之心尋找與美國相處與貿易之路,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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