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讀｜穿越千年，見證海絲多元文化交融共生

《福建日報》2025年12月26日08版

宋元時期，泉州海洋文化繁榮，成為“世界海洋商貿中心”與“東方第一大港”。

這一時期，泉州的海洋文化呈現由政策、經濟、技術、宗教和移民等共同構成的復合體系。從泉州出發，商船東至日本、朝鮮，西通東南亞、印度、阿拉伯半島，最遠到達東非海岸。“漲海聲中萬國商”，泉州城內番坊林立，碼頭貨積如山，一派國際大都會的繁榮景象。

為從事海洋貿易，大量阿拉伯人、波斯人擁入泉州，帶來了多元文化和信仰，包括佛教、基督教、印度教、摩尼教等。海外的建筑風格、數學、天文學等也隨之傳入泉州，而在諸多建筑中，泉州清凈寺與晉江草庵寺頗為獨特，均是中外文化融合的象征。

近日，記者走進“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世遺點之泉州清凈寺、晉江草庵寺，感受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多元文化交融共生的輝煌。

多元交融

漫步在泉州市鯉城區涂門街上，一座伊斯蘭教古建筑昂然矗立于眼前，這便是擁有千年歷史的清凈寺。這座伊斯蘭教寺廟和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關岳廟、泉州府文廟比鄰而居，既是泉州多元文化融合的象征，又是泉州“半城煙火半城仙”獨特氣質的體現。

泉州鯉城區涂門街清凈寺

“泉州清凈寺始建于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又名‘圣友寺’‘艾蘇哈卜寺’，是仿照14世紀中亞伊斯蘭教建筑形式改造的，細部或局部融入了中國傳統建筑和泉州地方建筑元素。”長期研究閩南佛教寺廟的福建理工大學建筑與城鄉規劃學院孫群教授說，清凈寺為宋元時期泉州海洋文化最核心、最典型的物質見證之一，是“中國十大名寺”之一、全國首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走近清凈寺，映入眼簾的是高達12.3米、基座寬6.6米的門樓，由平整的花崗巖石和輝綠巖石砌筑。“清凈寺的大門以青、白兩色花崗石為材質，精湛地雕刻出三層穹形尖拱頂，這些拱頂設計巧妙，層層遞進，呈現出一種錯落有致的韻律感。而門樓的頂蓋，則巧妙地融入了中國傳統的蓮花圖案，彰顯了中阿文化的相互交融與和諧共鳴。”泉州市鯉城區民宗局駐清凈寺工作人員沈志勤介紹道。

清凈寺門樓

“門樓頂有望月臺，它既有伊斯蘭建筑風格，又有中國文化元素。”沈志勤說，門樓頂部為平臺，前半部是望月臺，是伊斯蘭教齋月期間用于觀察月亮以決定齋戒開始日期的地方。由于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望月臺采用了中國建筑結構與文化含意，月臺周圍東、西、北三面墻體上端砌筑24個“回”字形垛子，狀如城堞，象征中國農歷二十四節氣。

門樓后方是一塊四方形露庭。露庭的東南側，靠近門樓后墻的地方有一石構碑亭，名為祝圣亭。亭內立著兩方石碑，右邊為明正德二年（1507年）重修清凈寺時翻刻元至正十年（1350年）的《重立清凈寺碑記》；左邊為明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重修清凈寺時李光縉所撰《重修清凈寺碑記》。這兩處碑記被稱為“中國伊斯蘭寺院中可考的最古漢字碑記”。碑刻記載了宋元時期穆斯林商人及其族群是亞洲海洋貿易的參與者，是宋元國家口岸多元社會結構的組成部分。

清凈寺祝圣亭兩方與保護修繕有關的重要碑刻

清凈寺見證了泉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重要港口的繁榮。眾多阿拉伯、波斯、中亞的穆斯林商人紛紛踏上泉州這片熱土，他們人數眾多，一度在泉州修建了六七座清凈寺，形成了獨特的“穆斯林社區”。這些穆斯林在此自由經商、傳教、生活，不僅推動了泉州海上貿易的繁榮，更成為古泉州港繁榮的重要力量。

與門樓相連的禮拜大殿是“奉天壇”。“殿內的地面比門樓地面高出80厘米左右，殿內殘存的9根殘柱，是蘊含著豐富歷史痕跡的文物。”沈志勤說，有些學者認為，“奉天壇”上面的屋頂，在1607年大地震時坍塌了。但也有個別學者認為“奉天壇”根本就沒有屋頂，清凈寺本是一個未完成的工程。

“奉天壇”是穆斯林誦經禮拜之所，如今尚存花崗巖殘柱。

在清凈寺內的西北角，一座磚木結構、頗具閩南古民居特色的小三間建筑令人眼前一亮。這是建于明隆慶元年（1567年）的明善堂。據介紹，此處原為中阿混合建筑形式的堂屋，本是接待貴賓之地，1607年大地震后，由于“奉天壇”屋頂塌毀后無法復建，明善堂被改為穆斯林禮拜的場所。

明善堂是經典的傳統四合院建筑形式，在已有空間構造形式的基礎上，結合伊斯蘭教教義，形成了獨特的建筑風格，既繼承了中國傳統宮殿式建筑的特征，又吸收了阿拉伯建筑的特點，體現了海洋貿易為泉州帶來的文化共存。

清凈寺里的一口古井，井水澄澈可鑒。

“清凈寺是中西文化在我國沿海地區碰撞的見證。”孫群說，作為宗教建筑，清凈寺是海上絲綢之路中外文明交流互鑒的里程碑，見證了宋元時期泉州作為世界海洋商貿中心的輝煌，展現了不同民族、信仰與文化在貿易驅動下和平共處、相互融合的歷史智慧，其被列入世界遺產，是對中華文明開放性與包容性的國際認可。

石壁光明

臨近冬至，寒風陣陣，但晉江華表山南麓依然綠意盈盈，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草庵寺便坐落于此。

“草庵寺是泉州市第一批開放的佛教活動場所，也是‘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22個遺產點之一。它始建于宋紹興年間（1131—1162年），因初為草筑得名，元初改為石構歇山式建筑。”記者跟隨省佛教協會副秘書長、晉江草庵寺住持理山法師拾階而上，聽她講述草庵寺的滄桑。

只見草庵建在一片山坡上，后依巨石作壁，周圍古木蒼翠。雖經改建，其面積依然很小。石壁上鑿有一圓形佛龕，內雕摩尼光佛像，高1.54米，寬0.83米，佛像身著寬袖道袍，結跏趺坐于蓮花座上，面相豐滿，莊嚴肅穆，設色得當，巧奪天工。

晉江草庵寺大門

3世紀中葉，波斯人摩尼糅合祆教、基督教和佛教教義創立了摩尼教。摩尼教約在6—7世紀通過“陸上絲綢之路”，從波斯輾轉傳入唐都長安，后在唐武宗廢佛運動中被禁，教徒將教義融入佛道文化，改稱“明教”。9世紀，隨著泉州港海外貿易的發展，信奉伊斯蘭教的阿拉伯商人和信奉摩尼教的波斯商人來泉州經商者眾多，他們在經商的同時，把伊斯蘭教和摩尼教等傳入泉州。

草庵寺摩尼光佛造像是古代摩尼教在中國傳播的重要物質文化遺存。1987年，在瑞典隆德大學舉行的首屆國際摩尼教學術討論會，將草庵寺摩尼光佛造像定為會標，世界摩尼教研究會隨后也以此作為會徽。199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海上絲綢之路綜合考察團到泉州市參觀后，在草庵“看到了目前世界上唯一的摩尼石雕佛像”。1996年，草庵石刻被列入第四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7年1月，草庵摩尼光佛造像被列入2018年“古泉州（刺桐）史跡”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遺產點之一。2021年，草庵摩尼光佛造像與其他21處遺產點共同構成“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文化遺產項目，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我國第56項世界遺產。

晉江草庵寺燕尾飛檐格外醒目。

“晉江草庵寺的建筑特點，主要體現在其獨特的結構形式、材料運用、空間布局以及與自然環境的融合上。”孫群教授說，草庵寺依山崖而建，整體結構簡單古樸，其主體為石構建筑，墻體由不規則的塊石或角石、條石堆砌而成，正立面外墻飾以紅磚，其余兩面則保持石砌原貌。屋頂為單檐歇山頂，屋檐下使用石橫梁與單排華拱（或蓽拱）承托屋蓋，形成簡潔的支撐體系。在尺寸方面，建筑面闊三開間，間寬約1.67米，進深二間，約3.04米，整體規模小巧。空間布局上，建筑后部架于山崖之上，正殿依崖壁鑿圓形佛龕，龕內浮雕摩尼光佛像，體現了與崖壁的完美結合。這種依山傍崖的建造方式，使草庵與周圍自然環境協調，呈現出清幽別致的風格。

人文因緣

草庵寺這座承載著深厚歷史底蘊的古寺，靜默地凝視著過往，訴說著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輝煌與變遷。作為海絲文化的重要遺跡，它不僅見證了商貿文化的繁榮，更承載了人們對精神世界的追求。

“1933年至1938年，弘一法師曾數度造訪入住草庵的意空樓，在此講經、注疏、養病，將依山而居的草庵作為釋經休養之所，也在這里留下了許多楹聯、墨寶。”理山法師說，其間，弘一法師還撰寫了《重興草庵記》，現嵌于草庵東壁上，與摩尼光佛造像相互輝映，成為研究草庵的重要史料。

弘一法師在草庵寺的舊居

從墻上《弘一大師在草庵》掛匾記載看，弘一法師曾四次造訪草庵。1933年12月31日，54歲的弘一法師應草庵庵主之邀，首次來到草庵。當時，弘一法師寫下了兩副楹聯：其一是“草積不除，便覺眼前生意滿；庵門常掩，毋忘世上苦人多。”此聯藏頭，聯首二字合起來是草庵。其二是“石壁光明，相傳為文佛現影；史乘記載，于此有名賢讀書。”此聯用于描述摩尼石像，清凈光明，地靈人杰。草庵的氣候宜人，弘一法師在此過冬，至次年二月，才動身前去廈門。

弘一法師第二次駐錫草庵是1935年12月28日。此次，他病得不輕，臥病草庵期間，他留下遺囑。也許是草庵與弘一法師的緣分頗深，“移居以來，身心安寧”，大病漸愈。為了進一步治療病體，弘一法師于次年正月下旬去了廈門南普陀寺。

弘一法師第三次到草庵，是1938年1月19日。這一次，他在草庵注疏佛經、講說佛法。其間，弘一法師對草庵年代進行判定：“草庵肇興，蓋在宋代。”這一記載被廣泛引用，成為草庵起源于宋代的核心依據。

弘一法師最后一次來到草庵是1938年12月12日，3日后離開草庵。“夙緣有在，蓋非偶然”，弘一法師在此留下的足跡，使草庵的佛教文化氛圍更加濃郁。

依山傍崖而建的晉江草庵寺

“草庵的存在，證實《倚天屠龍記》中的明教不是我杜撰的。”2004年11月，著名武俠作家金庸首次造訪草庵，親眼見到了真實的摩尼教遺址。站在摩尼光佛造像面前，金庸凝視許久，感慨萬千，欣然為草庵題詞：“熊熊尊火，光明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