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秋風,把漢東省小集水鎮的梧桐葉吹得簌簌作響。牛久軍背著帆布包站在鎮小學門口,帆布包上還沾著老家田埂的泥星子。中專畢業證揣在貼身口袋里,邊角被體溫焐得發潮,這是他從黃土地里爬出來的全部依仗——趕上最后一波國家分配,他成了正式的公辦老師,教小學數學。
校園里的鐘聲沉悶又悠長,撞得牛久軍心里發慌。他看著操場上追逐打鬧的孩子,看著辦公室里捧著搪瓷杯慢悠悠喝茶的老教師,突然覺得這日子像村口的死水潭,一眼能望到盡頭。他是牛家第一個跳出農門的,可這“跳出”,怎么就跳得這么不痛快?夜里躺在教職工宿舍的硬板床上,他總想起叔父牛振山家堂屋墻上掛的“為人民服務”牌匾,那是叔父當鎮黨委副書記時發的,紅漆亮得晃眼。
沒過半年,牛久軍提著兩瓶老家釀的米酒,在叔父家的門檻外站了半宿。叔父沒多說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年輕人想進步是好事”。三個月后,牛久軍脫下洗得發白的夾克,換上了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裝,坐在了鎮黨委黨政辦的辦公桌前,成了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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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政辦的燈光比小學辦公室亮堂,空氣中飄著油墨和茶葉混合的味道,那是權力的味道。牛久軍學得快,端茶倒水、寫材料、察言觀色,樣樣都透著機靈。叔父在會上不經意的一句“久軍這孩子踏實肯干”,就是他最大的底氣。他看著叔父在酒桌上談笑風生,看著文件上層層審批的公章,心里的那潭死水漸漸起了波瀾,浪頭朝著更高的地方涌去。
叔父的運作如春雨般細密無聲。從秘書到團委書記,再到副鎮長助理,三年時間,牛久軍的職務像爬樓梯似的往上走。二十八歲那年,他成了鎮組織委員,算是小集水鎮數得著的年輕干部。中山裝換成了挺括的西裝,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走到哪里都有人笑著喊“牛委員”,這聲音讓他渾身舒坦,連走路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
劉淺淺就是這時候來的。小姑娘是剛考錄的公務員,扎著馬尾辮,眼睛亮得像山泉水,說話帶著點怯生生的鼻音。第一次見她,牛久軍正在辦公室改材料,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比第一次拿到分配通知時更強烈,比第一次聽到別人喊“牛委員”時更上頭。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關照劉淺淺。給她分配輕松的工作,開會時特意點她發言,私下里給她塞些水果和零食。他知道自己有家庭,妻子是老家介紹的,樸實本分,給他生了個女兒。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看著劉淺淺年輕的臉龐,看著她對自己充滿崇拜的眼神,他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不再是那個從黃土地里鉆出來的泥腿子,而是能掌控別人命運的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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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誘的過程順理成章。在一個加班的深夜,他以談工作為由,把劉淺淺留在辦公室,借著酒勁說了許多曖昧的話。小姑娘涉世未深,被他描繪的“光明前途”和溫柔攻勢迷了眼,半推半就間,就跌進了他編織的情網里。
紙終究包不住火。劉淺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慌得像只受驚的兔子。牛久軍起初還想遮掩,給她錢讓她去做手術,可劉淺淺哭著要他負責,說懷了他的孩子,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打掉。爭吵聲引來了同事的注意,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很快就傳到了牛久軍妻子耳朵里。
妻子的哭鬧聲幾乎掀翻了屋頂。她跑到鎮黨委找牛久軍算賬,被門衛攔在外面,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把牛久軍的丑事全喊了出來。消息傳到了牛久軍老岳父耳朵里,老頭是個脾氣火爆的莊稼漢,聽著女兒的哭訴,氣得渾身發抖,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那天下午,牛久軍從鎮黨委出來,剛騎上摩托車,就被一輛突然沖出來的摩托車撞了個正著。腿骨斷裂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他看到老岳父站在不遠處的墻角,眼神像淬了冰。“這是替我女兒出的氣!”老頭的聲音沙啞,帶著恨意。
牛久軍在醫院躺了三個月,腿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疤痕,走路也變得一瘸一拐。妻子再也沒來看過他,后來被診斷出得了抑郁癥,整天關在房間里,不說一句話。劉淺淺的名聲徹底毀了,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點點,肚子里的孩子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公務員的工作也沒法再干下去,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回了偏遠的老家,從此杳無音信。
所有人都以為牛久軍這下栽了,至少得丟官罷職。可誰也沒想到,叔父牛振山親自出面,上下打點,把事情壓了下去。對外只說牛久軍是“意外受傷”,至于作風問題,則輕描淡寫地說成是“年輕人一時糊涂,已經深刻反省”。沒過多久,牛久軍不僅沒受任何處分,反而被調到了市里,成了招商局的副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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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里的天地更廣闊,權力的味道也更濃烈。牛久軍的瘸腿成了他的“勛章”,有人背后說他“能屈能伸”,有人則忌憚他背后的叔父勢力,對他愈發恭敬。他收斂了幾分情場上的荒唐,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權力和金錢上。招商局手握項目審批大權,前來巴結的企業家絡繹不絕,紅包、禮品堆得像小山。他起初還猶豫,可看著別人住豪宅、開豪車,心里的貪婪像野草般瘋長。
叔父退休前,又幫他運作了一把,把他調到了開發區當主任。開發區是漢東市的經濟高地,牛久軍在這里呼風喚雨,權錢交易、權色交易的膽子越來越大。他忘了自己曾經是個泥腿子,忘了妻子的眼淚,忘了劉淺淺的絕望,只沉浸在權力帶來的快感里,以為自己能永遠站在金字塔頂端。
風來得猝不及防。中紀委和省紀委聯合開展專項巡查,利劍直指開發區的腐敗問題。第一個站出來實名舉報的,是被他坑害過的企業家。舉報信里,每一筆權錢交易的明細、每一次權色交易的細節,都寫得清清楚楚,證據確鑿。
調查人員找上門的那天,牛久軍正在辦公室里和開發商喝酒。他看到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手里的酒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酒液濺濕了他昂貴的西裝褲。他想跑,可瘸腿的毛病讓他跑不快,沒幾步就被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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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開的通知下來那天,漢東市又刮起了秋風,和他剛到小集水鎮時的秋風很像,卻再也吹不回那個背著帆布包、懷揣中專畢業證的年輕人了。他被帶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經營多年的辦公室,墻上掛的“廉潔奉公”牌匾,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有人說,他叔父試圖保他,卻被牽連進去,晚節不保。有人說,他的原配妻子聽到消息后,終于笑了一次,卻笑得比哭還難看。還有人說,劉淺淺在老家成了家,生了個女兒,日子過得平淡卻安穩。
濁流滾滾,起于微末,終于傾覆。那些曾經被權力裹挾的欲望與罪惡,終究逃不過正義的審判。漢東市的秋天依舊漫長,秋風卷著落葉,把那些荒唐的、罪惡的、令人嘆息的故事,埋進了歲月的塵埃里,只留下一聲悠長的嘆息,在風中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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